Charpter 22 生命一如死神唇边的微笑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是真的吗?哇!太好啦!姐,这下好了,哈哈!恭喜你,姐!”

褚遥的话刚一出口,扎姆朵儿便咋呼起来,还没等她讲完便一把拉起褚遥的手,连蹦带跳地嚷嚷个不停。

“哎呀!你小点声,小点声,那边上课呐!”褚遥赶忙用手硬捂在扎姆朵儿的嘴上,阻拦她完全失控的高呼。

“嘿嘿,知道了,我小声点,嘿……姐,我太高兴了!你和韩哥能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扎姆朵儿脸上洋溢着灿烂无比的笑,仿佛她比当事人还要幸福似的。

褚遥被扎姆朵儿感染,这会儿也忍不住将藏在心底的快乐绽放开来。自从前一天,韩逍拜托老村长的媳妇为褚遥赶制他们怒族嫁衣的事,被老村长不小心说漏了嘴,褚遥便一直幸福难抑,整个人像抱着一团秘密的火焰,一刻也不能停止内心被烧灼的激动。

她和韩逍彼此还没有公开关系,可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了。褚遥回来后,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原来甜蜜的日子。虽然他们要做的事更多了,还时常去县城或者其他村寨为下一步的计划奔忙,可两人的心似乎一刻都不曾离开。

春暖花开的日子来了。雾里村小学又增加了几个新学生,那两位新来的大学生志愿者也十分尽心尽力,孩子们在他们的带领下还学到了很多日常课程以外的东西。

通过韩逍的努力,这里的支教情况也被更多爱心人士知晓,开始断断续续有全国各地的人寄来了善款和各类学习用品。

另外,再过一段时间,褚遥和韩逍辛苦奔忙换来的第一个成果就要实现了。他们要在距离丙中洛较近的秋那桶村也开设一所公益小学,把原来因为条件限制而失学的几十名孩童都招收进来。下一批新招募的支教志愿者随后就到,可以帮助褚遥一起给孩子们上课。

即使这些事已经让韩逍忙得团团转,可他仍然在自以为秘密地筹划着一件大事——要在新学校准备妥当之前向褚遥求婚!

六月,万物生长,丙中洛又变成生灵欢腾、花草繁茂的天堂。

褚遥心头惴惴期冀的幸福如期而至。

这一天傍晚,韩逍从外面赶回来,紧张兮兮地放下背包便拉着褚遥往外走。两人手牵手走到怒江边,韩逍示意褚遥坐下来。

“到底怎么了,新学校有状况?你别吓唬我啊!”见韩逍表情严肃,褚遥也随之不安起来。

韩逍拉起褚遥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艰难开口道:“褚遥,虽然我很多事都不能为你做得更好,但我愿意一直陪着你,一直努力……过去我说过一些让你难过伤心的话,也做了一些让你失望的事,不过,你的未来我真的很想参与其中……褚遥,愿意接受此刻的我吗?”

此刻,褚遥的双眼已噙满泪水。平静的怒江水仿佛在心头变得暗潮汹涌,掀起狂澜。

韩逍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刺绣精美的小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枚精致的翡翠戒指,单膝跪地满脸虔诚:“褚遥,嫁给我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枕边人,梦里花,左手的情诗,右耳的叮咛,是我最简单的快乐,是我最甜蜜的负担……让我掌心的爱情线、事业线和生命线上都写满你的名字,好不好?”

在两行热泪的引导下,褚遥点了点头。 随即又微笑着拉起韩逍:“呆子,快给我戴上啊!”

韩逍轻轻地将戒指戴在褚遥的无名指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褚遥溶化了,就像一朵霜花,渐渐地溶进了这个男人的血液里。她亲切地流淌着,从江河流向高山,流入韩逍滚烫的心,使他的眼睛变得蔚蓝,脸颊变得红润,爱意绵绵地幻化成甜蜜的血液。他忘情地亲吻她,像一团火盘桓在广袤的草原。幸福的暖意,弥散至世界的尽头,又慢慢沉入水底。

为了给褚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老村长夫妇真就像自己嫁女儿一样里外张罗。

雾里村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为这事开始积极准备。

褚遥的嫁衣已经做好了,是一套精美的怒族新娘服饰。之前老村长曾建议在村里建一所木楼,然后再把褚遥娶进来,但韩逍直接就回绝了——有了这些板材,就不必为了学生们的桌椅发愁了。他们把新房直接安排在了新修缮过的教师宿舍,婚礼当天张贴下大红喜字就算礼数到位了。

不过,这几天韩逍的手机可一直没消停。北京的亲友团闻讯之后,再度组团驱车前来道贺。

“韩逍,一听你要结婚,我这身子骨立马就好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开五十公里没问题!”许远恢复得要比预想中好许多。

“大兄弟,这回我可又开房车来了!不单是我来了,瞧瞧,又给你带来2辆。你们搞公益啊,跟我玩房车一样,想走得快,不妨独自狂奔;但想走得远,就必须结伴共进。我早计划好了,等婚礼一结束,就把村上的孩子都拉出来兜一圈儿!没有观世界,哪儿来的世界观啊?”飞飞最近算是跟房车较上劲了,到哪儿都得开着。

“哥哥,这一车童书、绘本还有玩具都是今年最新最流行的!不是我充大款,既然你入股了,那必须有分红,出资就得咱俩一人一半!”顾磊每次捐款捐物都拿韩逍“入股”当借口。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跟祖国的边疆都能淘到漂亮美眉?”

“闹洞房,闹洞房!必须表演个猪八戒背媳妇!”

……

结婚的好日子是老村长亲自帮忙定的。再过三天就要到了。

这日,褚遥又去秋那桶村为新小学招生的事寻访失学的孩子。韩逍本来要随行,褚遥没同意。

从午后开始,乌云渐渐涌起,看上去到晚上少不了一场大雨。迟迟不见褚遥回来,天色又越来越暗,韩逍不免有些着急。尝试着给她打电话,一直因为信号差无法接通。韩逍实在放心不下,便背起包去迎褚遥。刚刚穿过村外的栈道,雨点就骤然落下了。

栈道上狭窄的路已经有些湿滑,韩逍小心翼翼地走了40多分钟才穿过去。在路口又等了半天,仍然没见到心上人归来,这下他彻底急躁起来,在执拗劲儿的驱使下,他又步行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瓢泼大雨中赶到了秋那桶村。

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家,最后才从老乡嘴里得知,褚遥已经走了许久。根据时间推算,他们两个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

“不可能啊!我来的路上根本就没看到几个人。再说回雾里村也只有这一条路,怎么可能碰上看不到呢?”韩逍心急如焚,禁不住当着那一家人的面喊叫起来。刚说完便觉自己有些失态,便赶忙致歉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雨势愈发升级,如倾盆一般。韩逍紧赶慢赶又赶到了栈道口,仍没有见到褚遥的踪影。韩逍站在道口快急疯了,天色已经黑了,他要这个时候穿过栈道回去太危险,要不回去呢又不知道褚遥到底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雾里村,或者,她因为天雨路滑,躲到了别的地方暂留一晚?

韩逍前思后想,犹豫不定。他折了一根树枝,试着当拐杖往栈道上走了十几米,又退了回来。实在没办法回去了。来时雨点儿刚落,栈道上还能行走,可这会儿雨量惊人,天如墨色,一路泥泞湿滑,他只好又往秋那桶的方向返了回去。

韩逍在秋那桶村的老乡家留宿一晚,整夜辗转反侧,一直担心褚遥到底去了哪儿。按照老乡说的时间反复推算了无数遍,怎么也没搞明白,褚遥怎么会没碰上他呢?她到底能去哪儿?韩逍揣摩了好几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有猜到一个冷冰冰的噩耗,即刻就要降临。

第二天,雨停了。韩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雾里村。

扎姆朵儿见他如此狼狈便惊讶道:“姐夫,你这是……怎么浑身都是泥?对了,昨晚你和褚遥姐去哪里了,我们好担心呢!”

“你姐,你姐还没回来?”韩逍顾不上扎姆朵儿好奇的眼神,只顾着追问。

“没啊!你不是去接她了嘛?”

“我没接到,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韩逍几乎要愤怒了——她怎么能如此让他担心?

“哦,你别担心,我姐之前也常常好几天回不来的。这边的山路,一遇到大雨总被阻断。”

可是,接下来的两三天,他心里这份愤怒与担忧,被绝望和崩溃代替。

褚遥失踪了。他问遍所有能问的人,跑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一点她的踪迹都找不到。最后见到她的那个失学孩子的家人,始终肯定地跟韩逍说,那天下午褚遥就离开了,说是回雾里村,没说去别的地方……

韩逍报了警。整个丙中洛都陷入惶恐之中,男女老少几乎都自发地出来帮忙搜寻。

就在预定的结婚日,韩逍得到了褚遥的消息。有人在雾里村下游,江水缓流的地方发现了她。

那天,就是在她去秋那桶村回来的时候,不小心从栈道上跌了下去,掉入了涛涛的怒江。

他们两人就在栈道的两端错过了,从那一刻起,生死两隔。

命运之绳仿佛系错了方向,一个高尚美丽的灵魂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夺走,美满似乎还未开始就戛然而止,生命一如死神唇边的微笑。

韩逍怎么也不肯相信,这就是自己用尽所有努力换来的结局。曾经浮躁的心绪正被淡淡的幸福抚平,世事纷争在风和日丽的生活下如南柯一梦。还记得那晚褚遥问他:“婚姻是什么?”

“一日一生,岁月静好。”他甚至觉得自己愈发充满了诗意。

我们热衷于探讨生命,包括生命的起源,生命的本质,生命的形式,生命的意义等等,但我们往往忽略了生命消逝所带来的伤痛。悲剧,果然是将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褚遥葬在了与雾里村相望的山坡上。

整整五天,韩逍都失魂落魄地坐在褚遥的坟旁发呆。夜夜都喝很多酒,直至醉倒。老村长去劝,他不言不语。扎姆朵儿看到他就忍不住流泪,所以学校另外两个志愿者老师都不让扎姆朵儿去找他,生怕韩逍见到她心里更难受,扎姆朵儿再也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都说眼泪是人内心的悲痛难以用言语去表达时,心灵酝酿出的代替物。可这些天,没人见到韩逍流过泪,也没人听到他哭声。只是见他一直那样可怕地沉默着。

上午,一个人爬到山坡上呆呆地坐着;太阳落山了,便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回到宿舍。

老村长知道此刻劝说无用,便安排了孩子们轮流去山上探查,然后回来报告。

有孩子说,韩老师一整天都在摩挲墓碑;

有孩子说,韩老师拿着相册自言自语;

还有孩子说,韩老师好像是在哼着歌,还自己打着拍子,看上去挺吓人的……

第七天。班里最小的阿都妞和哥哥负责去看韩逍。

两个孩子走到距离韩逍不远处时,哥哥小心翼翼地拉住阿都妞,低声说,“嘘!我们别往前走了,就在这看着韩老师就行。”

“为什么?”阿都妞小声问。

“老村长说的,让我们不要打扰韩老师,就悄悄看着他没事就行了。”

“那好吧。”兄妹俩手拉手站在韩逍的身后,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见韩逍只是坐在那儿,低头不语,偶尔抬起头,头发被微风吹乱,整个人好像有种变成草长在那儿的决心。

“我们走吧,回去跟老村长说他没事……”哥哥轻轻说一声便拉着妹妹往山下走。

“哥,再等一会儿吧?”

哥哥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往回走。妹妹跟着哥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然后停下来。她放开哥哥的手,走到一旁,从一片开得正盛的雏菊花中采了几支,转身朝韩逍走过去。

阿都妞慢慢地走到韩逍的身旁,试探性地望着他。韩逍扭过头看了看阿都妞,没有说话。相比韩逍自己来到雾里村,给孩子们分发礼物的那时候,阿都妞已经又长高了大半头,原来羞怯也褪去了半分,歌唱得更好了。

山风吹拂着阿都妞手里的雏菊,摇摇曳曳,白色的花瓣轻轻颤动着。

阿都妞犹豫了片刻,从一旁拽了拽韩逍的衣襟,慢慢地把花递到了他的面前,一直等着他默默地伸手接了过去。然后,才贴着他身旁坐下来。

韩逍用一只胳膊将娇小乖巧的阿都妞揽在臂弯里,让她可以亲昵地将小小的头斜靠在自己的腿上。

“韩老师,你在想褚老师吗?”

“……”

“我也想褚老师,我昨天晚上做梦还梦到她了……她在教我们唱歌……就是原来教过我们的那首好听的萤火虫的歌。”阿都妞像女儿一样依在韩逍怀里,用她稚嫩又动听的嗓音,自顾自低声唱起来:“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夏夜里夏夜里风轻吹……”

不知不觉,韩逍已经泪眼迷离。他克制住男人胸中最不该流露的抽泣和懦弱,低下头亲了亲阿都妞的头发。

眼泪打在她的头顶。

他颤抖着声音低声说,“谢谢你,阿都妞,很好听……我们,回去吧!”

返回学校时,扎姆朵儿正给孩子们上课,教室里传出孩子们熟悉的读书声。讲台上放着褚遥的讲义,扉页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海明威的名言: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一年后。

一个最值得记住的日子。韩逍带领秋那桶村的十几名学生、扎姆朵儿和几位新来的支教老师带着雾里村的孩子们,来到褚遥的坟前祭拜。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同一天从贡山县的中学也来了几十名学生,他们都是褚遥以前教过的孩子,如今已经升入中学。

老村长和几个村民带着这些从其他村寨赶来的中学生,一起爬上了山坡。

时值春夏相接。漫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斓的野花。

分别从不同学校赶来的孩子们,身穿不同颜色的校服聚集在褚老师的坟前,敬礼、献花,默默悼念她们心中那个最敬爱和钦慕的人。

“褚遥,我来了,你能听到么?隔了许才来看你,你不怪我吧?咱们的第一步规划已经提前完成了,三个小学都有新老师,每个年纪都有新课本……还有,我每天都会想你……”韩逍站在一旁,面对褚遥被山花掩埋的坟,心里默念这些准备了许久的话。

不远处传来怒族汉子的歌声,余音缭绕山间,令人心颤不已——

有一个地方很美丽,那是神灵居住的地方;

有一位姑娘很迷人,她是来自天上,天上的神仙;

阿拉哟,阿拉哟……

贡山高,哟喂!

怒水长长,哟喂!

这就是丙中洛,哟喂!

阳光灿灿,哟喂;野花香香,哟喂!

这就是丙中洛,喂……

有一个地方很神秘,那是幽静祥和的天堂;

有一支歌谣很动听,那是来自天籁,天籁的歌唱;

阿拉哟,阿拉哟……

贡山高,哟喂!

怒水长长,哟喂!

这就是丙中洛,哟喂!

阳光灿烂,哟喂!野花香香,哟喂!

这就是丙中洛,喂……

那一晚,雾里村的夜色格外深邃。

十几个大点的孩子在新老师的指导下,用树叶和小蜡烛做了许多河灯。他们趁着月窄星稀,来到了怒江边,把载着希望和无尽怀念的河灯一支一支点亮,放入江中,顺水而下。

从上游怒吼而来,在此却异常轻缓的怒江水,寻灯而去。孩子们窸窣的轻声耳语,让黑夜更显静谧。

“快看,快看,那边好像有萤火虫!”一个男孩不经意的发现,打破了宁静。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男孩所指的方向仔细望过去,不远处悠然自得的虫鸣声似乎也被这突来的关注惊扰,戛然而止。

其中两个调皮的小家伙已经抢先向目标靠近。

这时,另一个男孩忽然大喊:“喂!别去抓!你们忘了吗?褚老师跟我们讲过,萤火虫是大自然的宝贝,我们要保护它们!”

说话的正是当年曾与褚老师一起在雾里村的小溪边发现萤火虫的腊扒时。那两个孩子被制止声定住,没敢再往前一步,萤火虫却早惊得漫天飞舞。

这一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好似他们的心也都随着那点点荧光飞入夜空,久久徘徊,恍若梦境。

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萤火虫跟着从江边的草丛里飞起,星星点点地旋舞在半空,久久不肯飞落;孩子们瞪大眼睛抬头望着它们,恍惚间仿佛都看到,那些萤火虫在空中汇聚成一个人微笑的模样,是他们最熟悉的,雏菊般的笑容!

此时此刻,没有人再出声,可心底似乎在不约而同地默默念着:褚老师,褚老师!

《丙中洛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