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颜料是平静

欧文女士高高的个子,高原湖泊一样蓝的眼珠,在新墨西哥州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感到此人可亲近。这次到美国去,我有意识地在做一个小小试验,因为语言蹩脚,外语几乎起不到作用,我就尝试着用自己的直觉去感知一个人,辅以观察对方的形体语言,以判断他的内在情感。这样做好处成双。一是我觉得自己对人的把握更直截了当一些了,好像在片刻之中,就与他的精神内核有了一个碰撞。二是虽然我不懂他的语言,但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令对方感到自己受到尊重。

欧文女士是位美术家、工艺家,她主攻绘画,也制作蜡染之类的工艺品。她手工画出的丝绸头巾,在州立博物馆设有专柜出售。她大约五十岁,二十年前到过中国,在沈阳的一所大学教过英文。她对中国很有感情,每当我说“谢谢你拿出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来陪我”,她就说:“不客气,我这样做很快乐,也可以练习一下我的中文。”

如果我的中文说得慢些,她就可以听懂大部分,这使我们交流的速度变得快了很多。

欧文女士开一辆越野吉普车,这在山峦起伏的新墨西哥州有广泛的用处。她每天早晨开着这车到饭店接我们,然后带着我们在阳光下飞驰。记得有一天,她说:“山上有一段路的树叶黄了,要不要去看看?”

我到远方去旅行的时候遵循着一个古老的原则,就是“客随主便”。这不但是一种礼貌,不会拂了主人的好意,更让我从中受益多多。你想啊,一个外地人,哪里知道此地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呢?就算有观光手册,终是隔靴搔痒。最好的风景,一定流传在当地人的口中。况且景色这东西和时辰、季节、气候的关系太大了,要看到最好的风光,一定要听从当地人的调遣。

于是我们的车出发了,在美国西部的荒原上开始了蜿蜒的旅行。在红土地上爬行了一段之后就进山了。山不高,山路的两侧和纵深地带都是笔直的杨树。我生在中国的白杨之城新疆伊犁,对杨树素有好感,也就特别观察过杨树,但我真的从未曾看到如此透亮的杨树叶,仿佛金箔剪裁而成,绝无一般黄叶的残破衰败之相,它们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看到这样的黄叶,你会为绿叶捏一把汗。如果绿叶没有制造氧气这样的功用为人类所喜欢,单从审美的角度来说,宁静而纯正的黄叶是无与伦比的,充满了让人清心寡欲的生机。

一天,欧文女士抛给我一个难题,说明天上午的活动让我在两项当中任意选择。一是到另类治疗中心看治疗师实施催眠术,一是到她家看她如何在丝绸上作画。如果我想学,她愿意教我。

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且谁是鱼,谁是熊掌?说到这里,我倒想对这句古语发表点意见。我总觉得把鱼和熊掌列在同一类里,似乎不妥。就算古时候的熊比现在多得多,古时候的鱼比现在难抓得多,它们的味道也还是不能比。

我很想看看外国当代的催眠术是怎样的。特别是欧文女士强调了“另类”,更是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估计安妮也是对催眠术的兴趣更大一些。虽然她是非常中立地为我翻译了欧文女士的意见,但依我的直觉,我猜安妮可能更想看看催眠术是如何现场操作的。

至于绘画,我真是一窍不通。我在博物馆的专业柜台上看到了欧文女士的手绘丝巾,我很喜欢,我觉得那里面有一种飘然的平缓,一种让人心绪浮动的细腻。我很想亲眼看到一位西方的艺术家是怎样在中国的丝绸上作画的。

我对安妮说:“让我想5分钟。”

我想,催眠术,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差不多吧,此地可能更神秘、更现代或是更诡谲些?虽想象不出具体的情形,恐怕万变不离其宗。

丝绸绘画一定是静谧和柔软的,它充满了欧文女士个人化的特色,离开了新墨西哥州的圣塔非,就再也领略不到这份异国的精彩。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面临的选择,实际上是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我选择让自己的神经经历一次峰回路转的惊诧,还是温柔淡定的平静?

思绪一整理清楚,选择就浮出来了。我对安妮说:“很对不起你了,我想谢绝那位另类的催眠术,而到欧文女士家观赏手绘丝巾。”

安妮很诚恳地说:“毕老师,你不要考虑我的喜好。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你了,善解人意的安妮。

第二天早上,欧文女士驾驶着她的越野吉普车准时来到饭店。我们出了城,沿着山路走到一个孤立的山包上,在山顶处,有一栋敦实而现代的住宅。欧文女士说:“到了,这就是我的家。”

欧文女士单身过很长时间,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她走过很多地方,很多国家。她是一个很看重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人,她一直在寻找。后来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婚后他们非常幸福。欧文女士说:“我很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他。而且非常奇怪,我在全世界找这个人,却没想到这个人就在我们这座小城里。结婚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有艺术,你有什么?’他说:‘我有房子,可以把你的艺术放在里面……’”

听到这里,我说:“我知道了,您的房子一定是充满了艺术的气息。”

欧文女士说:“别的艺术我不敢说,但我敢说我的房子里充满了中国艺术的气息。”

在长满了沙生植物的山坡上,欧文女士的家像一座现代城堡。走进房门,室内笼罩在蛋清样清亮的微光中,原来采用的是日光照明,房顶上有高科技的天窗,据说即使在阴天的日子里室内也有柔光。再往里走,就有浓郁的东方味道飘荡过来。在客厅墙上,悬挂着中国的服装。在展示文物的橱柜中,可以看到芦笙、京胡、绣片、漆盘……欧文女士笑吟吟地介绍说:“京胡是好的,可以拉得响。芦笙只能看,不能吹奏了,因为买的时候就是坏的了。我想挑一个好的芦笙,但是老板告诉我,这是最后一个芦笙了……”

墙上还挂着一幅巨大的丙烯画,红艳喷薄欲出。第一眼看过去,以为是把夕阳切下了一个角,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是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我说:“我要在这朵巨大的玫瑰前面照张相,它会给我带来好运气。”

欧文女士有两间画室,她领着我们来到其中一间好似作坊的工作室里,说:“我平时画头巾就在这里,一般是不许外人参观的啊。”

欧文女士的手绘丝织头巾在博物馆的专柜里卖到80美元一条,其中丝巾的成本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最主要的价值来自欧文女士的知识产权。她请我们来到她的工作间,真是莫大的信任,我们表示深深的感谢。

欧文女士拿出两条纯白的丝巾。一条是大而正方的,一条是小而长方的。欧文女士说,大的头巾让我做试验品,小的头巾是她的教具。

“时间不多了,咱们就开始吧。”欧文女士说。

我说:“好吧,师父。”

大家就都笑起来。

欧文女士打开她的颜料柜,我的天!这么多瓶瓶罐罐,可能有几百个吧。

欧文女士抚摸着这些瓶瓶罐罐,如同骑士抚摸着他的战马和剑。她说:“要在丝绸上作画,首先是颜料。我摸索了许久才找到这种法国出产的牌子,它的色泽在丝绸上的表现力是最好的。稀释颜料的时候要加冰醋酸,依我的经验,用一定温度的热水效果是最佳的,但是配置多种染料的时候,热水也是一个问题。我开始是用开水晾凉,但这温度不好掌握,要不停地用温度计查看。后来呀,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就可以得到温度非常适宜的热水了。你们猜,什么法子?”

我和安妮都摇头,想不出除了用水壶烧水和从暖水瓶或是饮水机扭开龙头向外放水以外,还有什么法子。

欧文女士得意地指着一台外壳染得像个花脸似的微波炉说:“我就是用它得到适宜的热水。我有一些固定的容器,把冷水注入一定的水位,然后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定的时间,就可以得到适宜温度的热水,方便得很。有时候,我的染料温度不够,我也把它们放到这里来加温。”

我看着色彩斑斓的微波炉说:“您这个技术革新,我一定要记下来。”

欧文女士说:“这个微波炉是我独身时置下的,跟随我很多年了,除了热颜料,当然也热饭,我觉得这很正常啊。结婚以后,我先生说,他不能接受在这个微波炉里热出的饭,吃到肚子里会痛的。我们就又新买了一个微波炉,我的这个炉子就专门为染料服务了。”

欧文女士用木梁制作了类似绣花绷子的架子,把丝绸头巾固定在上面,如同平整的鼓面。之后她拿出画笔,又一次让我惊叹不已。那些笔呀,全是正宗的上等中国货,古色古香,粗细兼备。

她接着传授与我:“在头巾上作画一定要用曲线,头巾是女性的珍爱,曲线最能表达女性的优美。和中国画写意中的大片留白不同,丝巾上是不可留白的。要用艳丽的色泽把整个丝巾涂得满满的,最美妙的是各种色泽相接的地方,由于丝绸的特性和染料的作用,会在颜色交叉处产生浸润和覆盖,那是很神奇的,会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出现,有一点像烧瓷器时的‘窑变’。当然,交叉之处浸染的规律也很多哦,要反复练习和摸索才能掌握。”

“丝绸围巾画好之后,就要放到锅里去蒸。”欧文女士说。

我问:“为什么要蒸?”

欧文女士说:“为的是不掉颜色。丝绸围巾容易掉色,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特别是手绘的头巾,有的质量不过关,新的时候看着挺漂亮的,脏了一洗,不得了,颜色潲了,一塌糊涂。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几乎所有想买丝绸手绘头巾的人都要问一句:‘会不会掉颜色啊?’我也是研究摸索了好久,才找出了这套方法。”欧文女士说着,拿出一个巨大的蒸锅。我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的惊奇,因为想起早年间坐长途汽车,路边的小饭馆从这种蒸锅里拿出来的包子足够全车人吃的。

“这可是我的专利啊。”欧文女士说着,把丝巾和一种特殊的纸包裹在一起,然后紧紧地卷起来,一层压着一层,折叠之后约有手掌大小,再用干净的白布裹好,摆在笼屉里。“蒸的时间要足够得长,但是火可不能大。而且,你们看我的蒸锅和街上买来的蒸锅有什么不同呢?”

我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好摇头。

欧文女士说:“我的锅盖是后配的啊,它是没有孔的。因为蒸丝巾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点是不可漏气。所以,从街上买来的现成的蒸锅,是不能用的。蒸锅本来的用途是蒸包子的,为了让包子膨胀起来,要有蒸汽喷出的孔道。但是,蒸丝巾就完全不同了。不能让水气跑了,要让它们在锅内旋转,带着颜色渗透到蚕丝里面去。锅屉一定要用竹屉,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只有竹屉蒸出来的丝巾最好。锅内不可用任何金属的器物,翻动丝巾也不可用金属,可以用木制或是竹制品。锅内的水万不可太深,如果水深了,在蒸煮的过程中水浸到了丝巾,那就对不起,前功尽弃了。为了让锅盖完全不漏气,最好用锡箔把盖子包起来,那就万无一失了。水也不可太少,如果蒸干了,整整一锅丝巾就全报废了。蒸好的丝巾要用上好的洗发香波洗一遍,注意啊,一定要用冷水,要是用了热水,对丝巾的颜色也会有影响。”

“洗好之后,就是晾晒了。千万不要到太阳下面晒,但也不可在潮湿的地方慢慢阴干。要在有太阳的天气里,在太阳的阴影中将丝巾快速晾干。然后喷上熨衣浆,要喷在丝巾图案的背面,不可喷在正面。喷好熨衣浆之后,把丝巾折叠起来,稍等片刻,然后把它们熨好……”

我看欧文女士讲解得这般细致,不要说实地操作一遍,单是这样听下来都觉得辛苦,待她讲到这里,插嘴道:“熨好之后,可就大功告成了。”

欧文女士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没告成,还有点睛之笔呢!”

她说着拿出一瓶金色的染料:“我喜欢用金色签上我的名字。因为我所绘出的每一条头巾都是我的一次创造。我从来没有重复过自己的作品。有的时候,绘出一条特别美丽的头巾,我会舍不得把它拿到博物馆的专柜出卖。我就把它留在自己的身边,但这样保留下去,自己身边的丝巾越来越多,也不是个办法啊。时间长了,我就会把一些原来准备保留的丝巾送到博物馆去。送去之后,我心里又非常惦念它们,经常到专柜柜台去看望我的那些丝巾。甚至,我很希望我的这些丝巾卖不出去,那样我就可以再把它们名正言顺地收回来,保存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很遗憾,我最喜欢的那些丝巾都以最快的速度被人挑选走了。我在伤感的同时也有满足和快乐,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也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能给我带来快乐和美感的东西,也给别人带来了快乐和美感。”

我听得入神,心中真羡慕欧文女士对丝巾的这种感情,好像它们是她孵出的一群鸡雏。

欧文女士讲了半天,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马上进入正题,你今天在这里亲手画一幅丝巾吧。”

她领我到画室配好颜料,然后帮我把丝巾绷在架子上,微笑着说:“你可以开始了。”

我不知道怎样开始,突然惊慌起来,比我当年做卫生员第一次给病人打针时还紧张。怎么把针头戳进皮肤好歹还在白萝卜上练过,可这么大的一块雪亮丝绸,一笔下去就不可更改了,心中忐忑。

欧文女士用毛笔饱蘸了天蓝色的染料,在为我做示范的小丝巾上涂上了深浅不一的条块。一边画,一边对我说:“蓝色是最丰富的色彩之一,特别是在丝绸上表现的时候,同样的一条蓝色,上沿多用些水,下沿多用些染料,就会出现立体的变幻效果。”

我颤颤巍巍地抓了笔,也蘸上了蓝色的染料,还是想不出画些什么。可能是蓝色刺激了我的想象,或者是我的想象实在贫乏,我用蘸着蓝色染料的毛笔在白丝绸上写下了一个大字——天……

欧文女士惊奇地看着我,可能因为汉字的象形性质,她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在写一个字,以为我是在画几缕高天流云,待看明白我是写下了一个“天”字的时候,她很欣赏地笑起来,说:“很有特点,你接着画吧。”

我却更为难了。蓝色已被写了“天”字,之后,再画或者说再写什么字呢?

欧文女士问我:“你还需要什么颜色?”

这时,一个想法蹦出脑海。我很坚决地说:“我要赭红色。”

欧文女士拿出一个颜料瓶。我端到齐眉处,对着阳光看看,说:“不是这个颜色,这个太偏向咖啡色了,我要更红一些的。”

我看安妮向欧文翻译这些话的时候,一副不知我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的神情。我也不解释,看了欧文向我推荐的第二种颜色,依然说:“不是。我要的不是这种颜色。”

后来,干脆是我自己动手,在欧文众多的颜料瓶里挑出一种色彩。

欧文看了,提示我说:“一般人通常是不喜欢棕色和咖啡色的。”

我说:“师父,谢谢你告诉我,但是,这幅画我想还是要用这种颜色。”

颜色调出来了,我用笔尖蘸了色,在雪白的丝绸上用赭红色写下了“印第安”三个大字,这些字写得像搭建起来的小房子。

原来,就在前一天,我们到了印第安人的保留地参观。古老的部落,残败的建筑(那不能叫建筑,只能说是用红土夯建的小屋)衬托在蔚蓝色的天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哀伤之感。

印第安人没有文字,于是他们的历史湮灭在荒原之上,遗留下来的就只有这近似废墟的崖壁。我想用一种东方古老的文字寄托自己苍凉无尽的追念。

欧文女士看着我的画,说:“你画得不错。你把这幅画留给我,我来把最后的工序完成。”

这个上午过得非常充实。临走的时候,我问欧文女士:“你已经完成了多少幅手绘的丝巾?”

欧文女士说:“我没有特别精确的数字。手工创作不会件件都是成品,有一些不满意的,我就把它们销毁了。大致算下来,我绘出了70000条丝巾。”

我“啊”了一声,说:“那么多啊!”

欧文女士说:“是啊,我说的是卖出去的数字。我一想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有70000名妇女系着我手绘的丝巾装点着她们的生活,我就非常兴奋。”

我说:“欧文女士,你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你手绘丝巾的风格吗?”

欧文女士稍微思索了一下,说:“我用的颜料是平静。我把我的平静融化到我的颜料中,然后把它们浸透到遥远的中国制造的丝绸中,我把平静和丝绸结合起来。”

临走的时候,欧文女士附在我的耳边说:“丝巾的四个角,你一定要用鲜艳的颜料填满,因为它们会飘扬在女士的脖子上,非常重要。再有一个小秘密,你一定要记住。在你的手绘丝巾的最后一道工序没有完成之前,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一个外人看,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也不要给她看。没有完成的丝巾是不美丽的。如果你对自己的丝巾不满意,觉得它没有惊人的美丽,你就把它销毁,不要拿出来。记住,一定要把丝巾熨得平平整整,在它光彩四溢的时候,再把它拿出来。”

《幸福的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