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9日，与友人去广岛。因无多空暇，就只安排了一天紧凑匆促的行程。凌晨5点多从京都出发，乘新干线走山阳线，经大阪、神户、姬路、冈山、三原等地，抵达广岛。因为风雪，列车延迟近半小时。为省钱，坐的是每站都停的新干线，一路走了三个多小时。窗外地貌渐有变化，到达中国地方，山原愈多，建筑风格也与近畿有明显区别。下车时正飘着鹅毛大雪，匆匆出站，乘广岛市内的路面电车，去往市中心。
所谓山阳线的“山阳”，即日本“五畿七道”中的“山阳道”。山阳地方包括兵库县南部到山口县为止的本州濑户内海一侧，以及冈山、广岛、山口三县。“五畿七道”是古代日本律令制的行政区划，若将后来的北海道算在其中，也可称为“五畿八道”。“道”这一行政区分源自古代中国，五畿七道的原型据称自天武天皇时期（673-686）即已成立。最早将日本首都（奈良、京都）周边划分为畿内五国，之外的地区分为七道。律令时代的七道主要依据地形区分，西海道以外诸道均无常设的行政机构。西海道因与大陆有外交、防卫方面的重要意义，故设大宰府管辖诸国。七道各国国府间均有官道连接，大约十六公里即设驿站，常备驿马。歌川广重曾作浮世绘木版画《东海道五十三次》，描绘江户到京都的东海道中五十三处驿站的风光，十分有名。如今五畿七道之名已不常用，但在交通网（东海道新干线、山阳新干线等）、地震名称（东海地震、南海地震）方面尚有遗留。如今日本常用的地域区分法为“八地方区分”，有北海道、东北、关东、中部、近畿、中国、四国、九州。
广岛县在山阳地方的中央，分为山地、濑户内海沿岸地区、岛屿三部分。境内山地起伏，河川连绵，盆地与山坡上建筑物很密集。据《广岛县史》称：“距今七八千年的新石器时代，这里已有制作、使用绳文式土器以狩猎、捕鱼、采集为生的人们。到之后的弥生文化时代，已形成农耕社会。”
在绳文时代、弥生时代、古坟时代之后，大和政权逐步进行统一。拥有独立权力的地方豪族被大和朝廷任命为“国造”，即地方官，统领该地政治。在当时，广岛县内有吉备穴国造、吉备品治国造、波久岐国造、阿岐国造，辖内民众需向朝廷贡纳海产。约略是大化改新（646年）之后，令制国相继成立。所谓令制国，即相对国造这样的地方豪族统领的区域，由中央排遣的地方官（国司）治理的地区。备后、安艺两国由是成立，今天的广岛县西部即是古代安艺国，县东部与冈山邻接区域为备后国。
广岛地区多山多海，自古以来头一件自然崇拜就是对严岛的尊崇。严岛在濑户内海西部、广岛湾西北部，又称宫岛，或“安艺宫岛”，这个“宫”，指的是严岛神社。岛上的严岛神社为安艺国级别最高的神社，为“日本三景”（另外两景是宫城的松岛、京都的天桥立）之一，与平家一族甚有渊源，《平家物语》中屡屡提及。平氏家族到平清盛时已至盛极。清盛为忠盛之子（也有说法称其为白河法皇之子，2012年的大河剧即采此说），与其弟经盛、赖盛均曾就任安艺守，掌握濑户内海的制海权，对严岛神社极为崇仰。
严岛神社的神主家为佐伯氏，古代是广岛湾沿岸的海人族首领。佐伯氏一族与平家关系也十分紧密。平家曾向严岛神社供奉《法华经》三十卷、《阿弥陀经》一卷、《般若心经》一卷、平清盛亲笔所书愿文一卷与经箱、唐柜等物，即“平家纳经”，如今仍藏于严岛神社，是日本的国宝。经卷装帧精致绚烂，今人可凭此想见平氏当年的荣华。
此番去广岛，最想看的是严岛神社，其次是市内书街。早听老师说，在日本要买到好书，当然得去神田神保町，再就是京都、大阪、名古屋。但神保町的书价普遍太贵，想捡漏找便宜的，非得去九州、广岛、北海道。
友人先乘电车到市内的原爆纪念公园，我在市中心的纸屋町下来，寻访当地两家旧书店。纸屋町是广岛市的商业金融中心。天正十九年（1591），伊予国的伊予屋九郎左卫门到这里经营纸商，地名由此而来。这一带很繁华，有很长的商业街，仿佛京都的河原町三四条。先去的是位于金座街的アカデミイ书店，门脸很好认，店堂洁净，有两层。一层有三排书架，包装齐整的套书垒成一面高墙，很漂亮。落锁的玻璃橱窗内有手绘春宫，色泽鲜丽。店内翻书的人不少。柜台内是两位小姑娘，看来是打工的店员。这家店已经注册公司，实力颇厚，据称每日能收入三百余册旧书。来广岛之前曾在推特上给这家店留言，回复很快，非常热情，给我指了详细的路线，又道“我们一起等待您的到来”。当时还想为什么是“我们一起”，这下明白确实不假。
通往二楼的台阶一侧也摆满书籍，多为学术类文库本，品相很好，近乎新书，驻足者甚众，需侧身通过。二楼亦有店员一名，这一层为理工、法律、经济、社会、教育、史学类图书，落地窗外可见市人往来，采光很好。和京都旧书店内多有近畿方志一样，这间书店值得一提的也是各种广岛乡土史和原爆相关文献。书柜边角随处可见的老照片也引人注目，不少是广岛市的旧日风情，边上一行小字写着年份，并标明“原爆前”。1945年8月6日广岛市遭遇原子弹后，城市瞬间遭遇灭顶之灾，有数万人当日死去，前后因此丧生者约十四万人。店内有一部分原爆亲历者的回忆录，摆在靠近柜台的醒目位置。与店员聊了两句，说是前日在推特上留言的人，对方有些兴奋。说书店已有七十余年历史，附近还有一家分店。行程匆忙，着急赶路，只挑了岩波新书里的一册即拔足告辞。店员小姑娘拿牛皮纸包书，手法纯熟。这是大书店的做派，我逛过的私营旧书店里，几乎没有包书皮的。田中栞所著《古本屋的妻子》里写自己早年去大书店打工，头一件事就是跟着前辈训练如何又快又齐整地包书皮。
接下来要去文庐书店，在小街拐角处，门脸很小，是常见私营旧书店的规格。店内顾客不少，书堆得很混乱。地上架上铺开的成人漫画、大尺度图册令我一怔，心道莫非走错了门。看到一位中年男人很认真地挑拣成人影片，不一时怀里抱了一大堆，径往柜台付账。另有一位漂亮的姑娘捧着很高一摞成人漫画也去结账。再往里面走，才看到文史书籍，在很不起眼的一角，也有一部分广岛方志束之高阁，似乎无人问津。
老板娘正奋力整理一堆漫画。挑了本文库本与她搭讪，说看贵店的店号，以为是专售文史旧籍，不想有这么多漫画。她一愣，继而笑道，其实本来是卖那些书的呢，可是——生意不好做，就只能靠这些来维持经营。她说自家的店已经开了五十多年，从丈夫爷爷那辈开始。和很多旧书店老板一样，她感慨周边旧书店的萎缩、生意的艰难，叹息爱读书的年轻人不如从前多，或曰尘灰扑扑的旧书纸对年轻人而言已无多魅力。问她要了名片，又要离开。我说，这是第一次来广岛，太匆忙，未及仔细看书，所以很抱歉。她道，下次——下次可以再来，在这里等你。
友人电话来，说已看完原爆遗迹，正在和平纪念公园散步，遂狂奔过去会合。外间仍在飘雪，濑户内海式气候，夏多酷暑，冬多阴雨降雪。元安桥下元安川流水汤汤，桥这边有原爆遗址，一座圆顶楼宇的残骸。桥对面的三角洲内即是和平纪念公园。有人发放基督教的传单，有人叙述原爆经历，四处能见到一串一串五彩千纸鹤。与友人碰面，众人都觉风雪萧瑟，肚腹饥饿。新修的广岛城不大想去看，于是又过元安桥，到桥边一家颇有名的店里吃广岛烧，饱腹后决定乘路面电车到宫岛口，搭船去宫岛。
在电车内发现一个细节，即捧读三十二开本精装书的乘客比捧读文库本的更常见，不知是偶然还是本地特色。在京都的车内，拿大开本书籍的乘客很少见（除了杂志和教科书）。
电车开出闹市，窗外渐显荒凉。相比“严岛”之称，“宫岛”更常用，因为“宫岛”（みやじま）比“严岛”（いつくしま）好读。学术书籍中多用“严岛”，观光指南多用“宫岛”。
文庐书店在小街拐角处，门脸很小，是常见私营旧书店的规格。店内顾客不少，书堆得很混乱
接近宫岛口，发现沿途山地多墓地，石碑林立。古来严岛被视为洁净无垢的神之岛，故岛民有诸多禁忌。其中一条就是死后不能葬在岛上，而要葬到对岸的宫岛口。宫岛口岸边能看到“接迎地藏”，即是为接引岛上的亡人而立。此外，过去岛中禁止耕作、纺织，经期女人都要避居山中茅屋。明治以前产妇都不能在岛上生产，而是要渡海到对岸，产后百日方可回岛。如今很多禁忌已逐渐淡化，但葬仪一条仍固守，岛中依然没有一座坟茔。
大约是旅游淡季，渡船内游人并不多。船行不多时，即见远处青山碧海中的大鸟居，初时并不觉有多壮美，似比想象的要小些。但下船后逐渐走近，方知比想象的还要美。
严岛神社祭祀的是市杵岛姫命、田心姫命、湍津姫命三女神。平家灭亡后，严岛神社也受到源氏的尊崇。但到战乱频发的战国时代，仍不免萧条。弘治元年（1555），毛利元就在严岛与陶晴贤发起战争，获胜后也对严岛神社多加关照，修复社殿。之后，丰臣秀吉远征九州亦到此参拜，建立大经堂。
现存的楠木造大鸟居为明治年间重修，矗立神社殿前的海中。平安时代以来，鸟居修造过八次。我们未赶上潮满，故也未能见到高约十六米的朱红鸟居立在碧蓝海水中的胜景。退潮后的浅滩内有嫩绿的海藻与贝壳。鸟居前立了块小木排，提醒人们不要在此拣贝类，因为鸟居内区域皆为神境。
海风冰冷，缓缓走近鸟居，履袜被海水浸透。远近青山翠嶂，海天一色，鸟居的朱红极显纯粹。绕回岸上，望见千叠阁，即丰臣秀吉为纪念战死兵将而建造的大经堂。屋顶为歇山顶构造，千叠是指面积，实为八百五十七叠。秀吉死后大殿停止建筑，因而今天看到的模样仍是四百余年前未完成的状态。登阁门票仅一百日元，堂内几无游客，四面轩敞，顶上匾额重叠。可以想象完成后轩瓦饰以金箔的华丽，正是桃山时代崇尚的豪奢绚烂之风。廊下可远眺岛上弥山、大鸟居和更远处的广岛。
毗邻的朱红五重塔建于1407年，桧皮屋顶，据说壁绘迦陵频伽与凤凰纹样，十分美丽。但不能登塔入内，也只好在外略观一回。
下山后看到有卖烤牡蛎的，看去非常鲜嫩肥美，但急着去看严岛神社的社殿，就想回来再吃。社殿有祓殿、摆殿、币殿、本殿，左右回廊环绕，风格接近平安时代流行的寝殿造。但现存社殿为桃山时代所建，当时寝殿造已式微。涨潮时整座神社都浮于海上，可想风景之美。长廊寂静，廊柱下有铜制挂灯，糊以和纸，样式古朴。仔细看里面点的是灯油。晚间灯火明灭，大约十分幽美。
严岛神社的社纹是“三つ亀甲に剣花菱”。这是买守护符时问巫女得来的答案。又问是什么意思，她也不大清楚，只告诉我龟甲纹是很神圣的纹样，出云大社、香取神宫亦取此。她为我写下这个复杂的名称，看见她双手冻得通红，指上有冻疮，有些心疼。是很年轻很腼腆的女孩子，又仔仔细细在便签上描下社纹，叠好交给我。
神社出来，想去吃牡蛎，不料已收摊。暮云四合，周围更冷清。已经来不及行往弥山深处，只拾级而上，在多宝塔边四望山海。多宝塔建于1523年，高十五余米，供奉药师如来。塔前遍植樱树并马醉木，花开时必然很妙。
严岛与奈良一样自古有鹿，但没有奈良那样多。鹿受神灵驱使，也是神圣的，因此岛民不养犬。可能是天太冷的缘故，道中见到的几只鹿都很慵懒，意态散淡，并不争食。
离开严岛前在小站商店买明信片。店里妇人说，可以从岛内邮局寄出，会有很漂亮的纪念邮戳。我看时间实在来不及，只好说遗憾。“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还不知道呢。”妇人道，“要是能留个纪念就好啦。”我说，下次还会再来，想看看春暖花开、植物青翠时的宫岛。她因笑道：“那么，一定要来。”
岛上有一家和果子名店，叫“宫岛藤屋”，专售红叶馒头，即有馅儿的红叶状点心。买了一包，等的时间有些久，店家一面道歉，一面又多送了几只，令我们有些不好意思。乘船离开，搭电车返回广岛市内。在车站吃一碗牡蛎乌冬，又买了一袋红叶馒头。一日奔走，到此已觉十分困倦。心里抱定再来看一回严岛的想法，在回大阪的电车内倒头便睡。醒来看见十八夜的圆月，随高速运行的列车，在窗外高悬。想起凌晨看到西天将沉的圆月，心想这一日算已圆满。
在新大阪转车三次，终于赶上回京都的电车。回到家，开门，闻见香气。小瓶内折来的腊梅已经开了，一夜颠倒多梦，坐了太久电车的身体长留震颤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