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红公社

第一年,我离开葵花地后,去杜热小镇搭车回富蕴县。

杜热乡在几十年前一度改名为“永红公社”。后来虽然又改回了“杜热乡”。但老百姓们一时却很难改口。

在我们这里,农村被称为“公社”,乡下人自称“公社人”。饭馆被叫作“食堂”,商店叫“门市部”,旅店是“招待所”。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我们这里的农村或牧区,成年男性的正式外套仍然是八十年代之前盛行的那种军便装。它类似中山装,唯一的区别在于,中山装的口袋盖是倒笔架形,军便装是长方形。

永红公社的行政级别虽然只是个乡,面积却极其辽阔。北面的大山深处森林河流纵横交错,南面的沙漠戈壁无边无尽。从南到北,长达四百公里的领域。

但是,在全乡最繁华的乡政府所在地,却只有短短一条街道。

我搭乘邻居的摩托车从地边出发,穿过一大片戈壁到达公路边。又沿公路走了好几公里,路两旁才开始稀稀拉拉有了些小树苗。

越往前走,树木越壮实密集一些。快要抵达小镇时,已然形成气派的林荫道。

小镇里的树就更多了。

记得童年时代的富蕴县也是这样的:树又高又壮,房子又低又矮。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小镇上,只有几家大一点的门面店挂着像样的招牌。其他小店,店名只是用油漆或涂料直接大大地写在门边墙壁上。我看到有“小王粮油店”和“阿依江的食堂”,还有一家“幸福门市部”。

永红公社的客运站也很小很小,我猜运营的线路也没几条。

在这个客运站,我买到了一张二十年前才盛行的那种旧式车票。售票员在车票空白处写下时间、车次等信息,再把票从票根处撕下来给我。

撕的瞬间,我担心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我持票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往下即将踏上的是时光的旅程。

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位衣衫破旧的哈萨克老人。他接过票,向售票员庄重地道谢。再次确认一遍票上的手写信息,才满意地揣进怀里的口袋。

他向出口走去,没走几步就不见了。

我在候车室坐了很久很久,往下再也没有人来买票了。

候车室也非常小,就两排椅子。

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富蕴县,县客运站的候车室也是这样的格局。

那时的冬天,乘客们挤在狭小密封的房间里,一边等车,一边交谈,一边烤火。一只很小的铁皮炉支在房间中间,烟囱拐了几道弯伸向窗边。窗玻璃总是水汽厚重,没人能看得出去,也没人能看得进来。车站工作人员不时挤过来加煤。那时,所有人让开一条道,所有交谈暂时停止,所有眼睛看着他用炉钩揭开炉圈,再用火钳夹着煤块置放在火焰中。

此时,除了我,还有一个女人也在等车。半小时后,我拿出一包饼干与她分享。

若身处另外一个大一些,热闹一些的空间,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自己吃。但此地过于逼仄和安静,令我俩无法忽略对方。

我们吃了半包饼干后,她也掏出一个苹果给我。

接下来开始交谈。不知什么由头,渐渐地她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童年。她告诉我过去永红公社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给我讲小学毕业那次汇报演出,讲两个村的孩子间的打斗,讲她一个漂亮的小姐姐的死亡……听着听着,我便渐渐开始熟悉此地。

比起牧民,从事农业生产的哈萨克人大都会一些汉话。但她的表达仍非常吃力,缓慢而迂回不已。却异常平静。

她的回忆像是揭开了我的回忆,她的童年像是我的童年。我们一同沉默的时候,过去年代的记忆便潮水般涌来。

过去的富蕴县比起如今的永红小镇又大得了多少呢?

安静得如世界尽头的富蕴县,只有四条马路呈井字形交叉的富蕴县,全是树的富蕴县。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那条笔直安静的林荫道上,浓密的树冠在上方交错,形成阴凉的拱廊。眼前世界无限深邃而古老,直到现在仍迷惑着我的心。

走完那条路,书包便更加沉重了。装着完整的落叶,斑斓的石子,动物的完美对称的骨骼,或一只空香水瓶,一只装过药水的硬纸盒。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我也想把关于自己的许多事都告诉她,却突然发现此时的自己比她更不擅表达。

这时,她的车发车时间到了。她持票与我告别。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上车。那趟班车乘客只有她一人。她走了,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走了。

发车时间仍然还早,我走出候车室,在附近转了转。

车站门口,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空地刨土,一头牛静卧树荫下一动不动,一个趿着破拖鞋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也看了他一会儿。然而谁都没认出对方。

顺着马路往下走,没几步路就走出了小镇的繁华区。

没有人。家家户户敞着院门,安安静静。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个男孩蹲在自家大门口的空地上摆弄着什么。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倒立在他身后,轮胎朝天,其中一只轮子已经被卸了下来。

走近一看,在修自行车。准确地说,是正在补车胎。其手法娴熟又地道。

我略感吃惊,毕竟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他使用的工具极简陋。以一只啤酒瓶盖代替锉刀,将瓶盖带齿的那面反复刮擦一块小小的胶皮补丁,使之变得粗糙,增加摩擦力,以便更牢固更紧密地黏合在漏气的地方。

在他身边放着小半条旧胎带,上面已经剪了许多缺口。可想之前的很多岁月里,他已经无数次这样修补过他心爱的、唯一的自行车。

我看了一会儿,惊奇感很快消失。

若是自己的话,也能熟门熟路做这种事呢。

在我漫长的童年中,我总是终日守在街口的修车摊前观摩师傅的劳动,所有步骤烂熟于心。我看着这孩子在擦糙后的补丁和车胎破漏处均匀抹上冷补胶,再仔细贴合、压紧。我知道,接下来他会给这条车胎充气,再一段一段放进旁边那盆水中,检查还有无漏气之处。

我还知道他会再次放掉气,沿着车轮边隙将瘪内胎塞进橡胶外胎,并小心把气门芯拔出来。

最后,我知道他会装上车轮,拧紧螺丝,再次打饱气。

于是,他的自行车又能横冲直撞、无往不至了。

但是这一回我没法全程观摩了。时间到了。

我向客运站走去。

好像刚刚回了一趟童年,又赶在规定时间前离开。

接下来还有更为漫长的旅程。

中巴车摇摇晃晃离开这小小的绿洲,投入荒野。我望向窗外,永红公社渐渐消失在大地深处。

从此再也没有永红公社了,从此世界上只剩杜热小镇。

柏油路又旧又破,到处大坑小坑。车在路面上绕来绕去,东摇西晃,走得慢慢吞吞。车上的乘客都默默无言,同我一起,跟在全世界最后面。

《遥远的向日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