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

搬过来没几天,我家蒙古包就成为此地理所当然的存在了,就跟已经在此地驻扎了一百年一样理所当然。

来我家拜访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酒鬼。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也不知要来干什么。

哦,我错了。照我们这些外地人的想法: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对当地人来说,上门做客和吃饭睡觉一样,是常规性生活内容,管他有事没事。

总之这是一个即使喝得烂醉也绝不掉礼数的酒鬼。他路过水电站职工的菜园子时偷了几个半青不熟的西红柿,作为上门礼物,郑重交到我手里。

我连忙以汉族人的思路礼貌性拒绝。一个劲儿地说:“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哎呀您太客气了!”

然而毕竟只是几只西红柿,不可过于推辞。我打算客气到第三个回合就接受。

可才第一个回合就把他惹毛了。他喷着酒气冲我大喊,问我是不是瞧不起他。

显然,在他的诚意面前,这套社交礼仪一点屁用没有。吓得我赶紧把所有西红柿一把接过来。迅速安排他坐到床前矮桌边,飞快地倒茶。

我家只有清茶,没有奶茶。并且除了饼干,也没有任何佐茶的食物。他倒也不介意。

我俩无言相对。默默地喝了两碗茶后,他开口向我讨酒喝。

我就知道肯定会这样!

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家,怎么可能由着他来。想都不用想,立马抱歉地拒绝。

并诚恳地解释我家为什么没有酒:“我家没人喝酒的——叔叔高血压,妈妈心脏不好……”

还没说完,腿一伸,一脚踢翻了床板下的一个东西。

我大惊!这时,想遮掩已经来不及了——他好奇地弯下腰:“什么东西倒了?……什么?哇!一瓶酒!”

是我妈藏那儿的……

她老人家每天晚餐时都会抿几口酒解乏。那是她结束一天的劳作后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冬天过去,她能喝光二十五公斤白酒。

是的,这个数字非常精确。某年入冬前她买了二十五公斤散装酒,刚开春就见底儿了。

总之,眼下这位酒鬼大喜过望,立马原谅了我的谎言。

或者他从来都不觉得我的谎言冒犯过他,也从来不打算辨别他人言语的真伪。

这套推辞他见多了。

好吧,唯一庆幸的是那瓶酒剩得不多了。

喝完这小半瓶酒,这家伙又拉着我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起身告辞。

我正大松一口气时,他又杀了个回马枪,抱歉地告诉我,自己可能喝多了。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我家床板上一扑,倒头便睡。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毫无办法。

只好关上门出去散步。

两个小时后回来,人已经没了。

仔细一听,北面小树林那边传来他独自唱歌的声音。

在人多的地方(虽然大部分时候不过只有十来个电站职工),在单薄的蒙古包里,我总是有着生活全面暴露的局促感。低头抬头,颇不自在。

然而大家光风霁月,温和地注目于我们寒酸简陋的家,笔直地走进我们劳动场所中的暂栖地。令我心存奇异的感激,感激于所有来我家蒙古包做客的人,无论是酒鬼,还是水电站站长。

站长是中秋节那天突然上门的。他邀请我们去他们单位食堂一起吃午饭。因为过节,他们这一天有补贴,伙食比平时开得稍好些,还煮了大盘鸡。

他说:“都是邻居嘛,一起过个节嘛!”

我虽然很感激,但这会儿我妈和我叔还在地里干活,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愿独自出现在陌生而喜庆的人群中。便极力地谢绝。

这天晚上,我们就着圆月也做了几盘好菜过节,并邀请站长过来分享。

站长是哈萨克族,“文革”时出生,于是被取名为“革命”,全名为“革命别克”。“别克”是哈萨克男性名字一个常见的后缀。

作为国家干部,革命的汉语说得溜溜儿的。于是大家大聊特聊,宾主尽欢。

他告诉我们,他所在的那支部落历史上曾经投降于成吉思汗。当时,每个族人屁股上都被烙了印记,然后作为奴隶跟着成吉思汗到处打仗。他说至今他们这一部落里很多人屁股上还留有印戳。

这当然是个笑话。然而他又说,他们所属的地域后来划分给了成吉思汗第八个儿子。

我不知道成吉思汗的第八个儿子是谁,却顿时感受到庞大沉重的历史在微小人物身上留下的痕迹。传说中的印戳与真实的历史细节纠缠不清,但是,祖先的信息和种族延续的悲喜还是顽强保存下来。

据说,每一个哈萨克人还是孩子时,最重要的学习就是背诵自己上溯九代的祖先名字。每一个人都得对自己的来历知根知底。在农村,一个最最平凡清贫的农民,或牧场上一个寻常的黑脸旧衣的牧羊人,他的身后也站满了黑压压的祖先,加持于他的一言一行。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鬼清醒。

《遥远的向日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