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联选萃》序

高邮金实秋承其家学,长于掌故,钩沉爬梳,用功甚勤。他搜集了很多戏台上用的对联,让我看看。我觉得这是有意思的工作。

从不少对联中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历史观和戏剧观。有名的对联是“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这和莎士比亚的名句“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只不过是演员”,极其相似。古今中外,人情相通如此。这是一条比较文学的重要资料。“上场应念下场日,看戏无非做戏人”,莎士比亚也说过类似的话:“每个人物都有上场和下场”,但似无此精炼。中国汉字繁体字的戏字,左从虚,右从戈,于是很多对联便在这上面做文章。大意无非是:万事皆属虚空,何必大动干戈!其实古汉字的戏字,左旁是“”,属“虚”是后起的异体字,不过后来写成“虚”了,就难怪文人搞这种拆字的游戏。虽是拆字,但也反映出一种对于人生的态度。有些对联并不拆字,也表现了近似的思想,如:“功名富贵镜中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间百岁风光”,如:“牛鬼蛇神空际色,丁歌甲舞镜中花”。有的写得好像很有气魄,粪土王侯,睥睨才士,一切都不在话下,如清代纪昀的长联:“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角耳,汉祖唐宗,也算一时名角,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掮旗打伞跑龙套;四书白,五经引,诸子百家杂曲也,李白杜甫,能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都是求钱乞食耍猴儿。”这位纪老先生大概多吃了几杯酒,嬉笑怒骂,故作大言。他真能看得这样超脱么?未必!有不少对联是肯定戏曲的社会功能的。或强调其教育作用,如“借虚事指点实事,托古人提醒今人”;或强调其认识作用,如“有声画谱描人物,无字文章写古今”。有的正面劝人作忠臣孝子,即所谓“高台教化”了,曾国藩、左宗棠所写的对联都如此。他们的对联都很拙劣。倒是昔年北京同乐轩戏园的对联,我以为比较符合戏曲的艺术规律:“作廿四史观,镜中人呼之欲出;当三百篇读,弦外意悠然可思。”至于贵阳江南会馆戏台的对联:“花深深,柳阴阴,听隔院声歌,且凉凉去;月浅浅,风翦翦,数高城更鼓,好缓缓归”,这样的对看戏的无功利态度,我颇欣赏。这种曾点式的对生活的无追求的追求,乃是儒家正宗。

中国的演戏是人神共乐。最初是演给神看的,是祭典的一个组成部分。《九歌》可以看作是戏剧的雏形,《湘君·湘夫人》已经有一点情节,有了戏剧动作(希腊戏剧原来也是演给神看的)。各地固定的戏台多属“庙台”。城隍庙、火神庙、土地庙、观音庙,都可以有戏台。我小时候常看戏的地方是泰山庙、炼阳观和城隍庙。这些庙台台口的柱子上多半有对联。这些对联多半是上联颂扬该庙菩萨的盛德,下联说老百姓可以沾光看戏。庙台对联要庄重,写得好的很少。有时演戏是专门为了一种灾祸的消弭而谢神的,水灾、旱灾、火灾之后,常常要演几天戏。有一副酬雨神的戏台楹联:“小雨一犁,这才是天随人愿;大戏五日,也不过心到神知”,写得很潇洒,很有点幽默感,作者对演戏酬神并不看得那么认真,所以可贵。这应该算是戏联里的佳作。甚至闹蝗虫也可以演戏,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武进奔牛镇捕蝗演戏戏台的对子:“尔子孙绳绳,民弗福也,幸毋集翼于原田每每;我黍稷郁郁,神其保诸,报以拊缶而歌呼乌乌”,写得也颇滑稽。大概制联的名士对唱戏驱蝗也是不大相信的。这副对联“不丑”。

很多会馆都有戏台。北京虎坊桥福州馆的戏台是北京迄今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古戏台之一。会馆筑台唱戏,一是为联络乡谊,二是为了谢神。广西两粤会馆戏台台联:“百粤两省廿七部诸同乡,于时语言,于时庐旅;五声六律十二宫大合乐,可与酬酢,可与祐神”,说出了会馆演戏的作用(会馆演戏常是邀了本乡的班子来演的)。宋元以后,商业经济兴起,形成行帮。行,是不同行业,帮则与地域有关。一都市的某一行业,常为某地区商人匠人所把持,于是出现了许多同乡会——会馆,这是他们生存竞争的相当坚实的组织。许多会馆戏台的对联给我们提供了解这方面情况的资料。俞曲园是为会馆戏台制联的高手。会馆戏台台联一般都要同时叩合异地和本土的风光,又要和演剧相关联,不易工稳;但又几乎成为固定的格式,少有新意。

三百六十行,都有行会。他们定期集会,也演戏,一般都在祖师爷的生日。行会酬神戏台的对联有些写得不即不离,句句说的是本行,而又别有寄托,如酒业戏台联:“正值柳梢青,乍三叠歌来,劝君更进一杯酒;如逢李太白,便百篇和去,与尔同销万古愁”,铁器行戏台联:“装成千古化身,铁马金戈,总是坚心炼就;演出一场关目,风情火性,无非巧手得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演戏,都有台联,大都工巧。

后来有了专业营业性的剧场,就和谢神、联谊脱离了关系,舞台的台联也大都只谈艺术了。有些戏联是与剧种、剧目有关的。有的甚至只涉及某个演员。

对联是中国特有的文学形式(一九三九年我路过越南时曾看到寺庙里也有对联,但我全不认识,虽然横竖撇捺也像是汉字,但结构比汉字繁复,不知是什么字)。这跟汉语、汉字的特点是有关系的。它得是表意的,单音缀的,并且是有不同调值(平上去入)的,才能搞出对联这种花样。在极其有限的篇幅里要表达广阔的意义,有情有景,还要形成双比和连属,确实也不容易。相当多的对联是陈腐的,但也有十分清新可喜的。戏联因为是挂在戏台上让读书不多的市民看的,大都致力于通俗,常用口语,如“大戏五日,也不过心到神知”即是,这是戏联的一个特点。

我觉得戏联至少有两方面的价值,一是民俗学方面的,一是文学方面的。

实秋索序,我对戏联没有深入的研究,只能略抒读后的感想,如上。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北京蒲黄榆路寓楼

《蒲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