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

她的生活进入等待的情态,如牢室里渴望阳光的囚徒。一封短信,足以让她咀嚼甚久,可比一条人参。

她原本就具有极容易被文字诱发的敏感体质,如今在课堂上修了重头课《诗经》、《楚辞》,本应忙不过来,却反常地,在学养醇厚、丰采无限能挥手让教室开出十里芰荷的老师讲授下,因古老歌谣、哀艳悱恻神话的双重诱引而使得情思增生、感悟澎湃。从自我的小溪流汇成大自然奔瀑,这活跃的情怀使她松开原本积蓄在内心的郁闷,那些惹她自伤的身世遭遇像走私的船货,连夜被载走了。她的心空间宽阔,四季分明,阳光与雨水都进来了,虫鸣鸟叫也热闹起来。

信,写一封去,等着一封回来,回来的这封,又勾起新话题新感触,自然要赶紧回过去。她特意去书店选了信纸、信封,专用在他身上,连邮票的贴法都讲究。从回信看出他也是慎重的,他喜欢把信纸对折又折去三分之一,有时信内夹了给她的书签,还曾有过一片叶网,说是特地去寻来的。她依序把他的信收好,用缎带绑了蝴蝶结,放在枕头下。

她笔快辞丰,写去的多,他忙于实习与论文,回的较少。信的内容虽说可以山川湖泊无所不包,但笔墨思维本具有爬梳理路、涤滤思潮的作用,纸短情长,自然不会漫无边际犁田,写成满纸胡言乱语。他与她都擅长形上思维,喜思索生命意义,爱谈论学问思想,信的内容几乎不涉家中私务或朋友往来,写的是成长心路、阅读心得、自省感悟、信仰见证。他在字里行间时常流淌一股阴郁情绪、无声的呐喊,对种种人际关系感到疑惑,对婚姻与家庭制度怀抱失望,却未曾点明是什么事件造成。进而,也逐渐深化对信仰的追求,分享心灵归宿。她的信也不涉私务——父亲与阿姨一家的婚姻生活并不平静——常剪一段古典世界里的诗词歌赋,铺排感怀,咏叹无常,印证佛理。如此鱼雁往返,彼此对这人喜欢什么吃穿一无所悉,去哪里逛书店、看电影、剪发、跑步毫不在意,仿佛两人只要餐风饮露就可以继续在信纸上畅谈甚至缠绵下去。

信,有时厚厚一叠,有时薄薄一张。有一封极短,一张大信纸只写了两行: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原本写:“我是你的……”但一琢磨,觉得这男生可能有坏心思,引诱她落入圈套,遂把已封缄的信封小心拆开,将信纸揉掉,重写,也回两句:

我是夜,

我是被太阳遗忘的夜。

她被排山倒海的情怀淹没了,离人群、世事渐远,沉醉于古典风华与儿女情长日深。她身边除了群与两三位较常在课室中招呼的同学,再无挚友,即使对群,她也不能吐露半分,一则两人相隔甚远不利于交谈,再者她知道群一向比她辛苦,不宜拿这些虚无缥缈的私情去干扰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性格,她擅长用文字把现实紧紧包覆,久之,拙于言谈了。

她上笔墨文具店买宣纸及色纸,裁成一叠,拿图书馆借来的线装书研究针法,缝成几本颇雅致的小札,看起来像情爱江湖里的秘笈。

她在第一本封面另贴一纸,“密室”,扉页写着:

在梦土上,一叶扁舟等我。我决定为你记载日子,记下蜂拥而出却不宜寄出的情怀。认识你,到底因何缘法,无从追索。只觉得一定认识过你,要不然怎么会特别爱读你的信?那是前世吗?我恍惚起来。我才梦见你写信来,你似乎感应到,果然捎来一信。感情世界的门钥藏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想在心里另辟密室,装满你的身影。每当思念鞭笞我的时候,躲入这密室,不害羞地对你说:我要反复读你的信,读到嘴角含笑,我想挽你的手去赏春日的杜鹃。我要缠着你问:若我走累了天涯,看倦了风景,尝够了苦涩,你是否愿意变成柔软的草榻,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啊,我如此纷乱,迷惑,分不清为的是你,还是欣赏你的我自己,或是,只有你我相遇才能点燃的纸上烟火、文字幻术。我不知道会记下什么,记多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手缝小札,那表示,你我离盟誓的大门应该不远了。

第一页写着:

湿冷只是外在天气,内心的暖流浮起薄烟,使冷变成足以产生热的柴薪。

与人相处,布施最美——使短暂的遇合在彼此心田里萌生美丽的兰草,就算相处的缘分用尽了,那兰草仍得到记忆的浇灌,不断成长,散发幽香。忽然听到那人的名字,或处在与当时相似的情境,或见到过去曾经共有的某物,这些线索将网起两人已成就的那处田园,再次看到兰草在风中款摇,嗅得香气……种植的兰草越多、茂盛,现实的粗糙便因情流的沁润而柔和起来。

美,不是凭空降临的,必须双方愿意对流、呼应。如果一方诚恳不足或怀着恶意的阴谋进行掠夺,美无法因共鸣而成就。这份成就大多不以现实的具体实物呈现,越高层次的美越晋级于形而上,它浸润了精神,与灵魂偕游,它只有心领神会。它在寻常无事的日子里砰然响起水声,使人神秘地微笑着、欢愉着。它也能在现实的风暴中化成伞,陪伴自己在举目无亲的风雨夜慢慢地走着。哭泣只是哭泣,却不因泣血而使眼神变成怨恨。

美是有备而来,为了抵挡可预期的人世灾难。美之所以可能,因为爱。爱之所以如愿,因为来自于对生命的礼赞。礼赞之所以可能,因为我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发现自己“活着”。

活着,故兴起对生命的歌咏,因歌咏之必要,故寻找爱的曲调,因曲子如此优美,故寻找美的歌词。

山川日月星空,不过是为我们伴奏的乐器。

自此以后,每日忙完课业,总有一股渴望想与他对话,遂情不自禁打开秘笈,书写心怀:

慵懒的阳光,带着煽情的温度,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天气让我产生这种联想。好像有一股繁殖的气味洋溢在每一条街衢与陋巷,以及行人的呼息之间。我想我不可避免地也感染到这股气息,中午与室友共餐时一直不耐,希望赶快结束。玻璃窗外,某一栋灰泥高楼的一面窗户,搭了小小的鲜绿色雨檐。塑料制品不可能具有流动的颜色质感,但是从我的角度往上望去,午间强烈的阳光使那扇雨檐的绿色变得透亮,而且诡异,仿佛窥伺着什么,怀着诱惑般的。这是我长期的宿病吧,被莫名的意象或景致吸引,使得跟人相处钝化为机械式的,面对面交谈,也是心猿意马。人,的确是无趣的动物,有时,我不太愿意相信我居然是个“人”。

就用季节来句读我全部的心情。梅雨季远了,晴天反而萧索,躲在雨里还容易藏身,晴空让我无处逃遁。

向来不爱闺怨体,没想到日日濡墨染夜,倒与绣鸳鸯戏水的古代女子无异。情字,会是世世代代女子勘不破的锁吗?

有时耽溺在思念你的文字太久了,湿淋淋的,不写的时候,宛如离了水的鱼,有曝尸之虞。猛地一惊,忍不住仰天问着:“是谁让我如此?真的有人让我如此吗?还是我害病了?”遂刻意压抑书写的欲望,像铁石心肠的人。我的“冷”连自己也不了解,就算在最沸腾的爱情里,也要悄悄放入一颗冰。然而冷到残冬既尽,忽地又见到藤蔓欣欣然,搓一搓,又是一条绳。

是什么原因让解绳的人又寻了新绳往心里绑?

所以,在答案未明之前,我为你记下关于绳索的故事。

完成一篇论文之后竟有被掏空的感觉。我需要温柔的话语,或无目的文字让自己稍稍恢复正常的呼吸。

夜未深沉,你在做什么?

如果能够跟你说话,多好。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不想跟外界联系的时候,敲敲门,你在隔壁,陪我说说话,或做一些微小的家事。

我在生活上是内向保守的,不喜群居,就连吃饭购物看电影听音乐会,也惯于一人独行。逛书店尤其如此,买了书,坐下来喝茶,安安静静地看书,看够了就走,都不必说话。

有一次,在书店旁咖啡店看书,有个男生过来搭讪,无非是我让他眼睛一亮,很想认识之类,坐下来似乎不想走,长得倒也面目干净,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想安静看书,你请回吧。”我继续看刚买的《美学论集》。他回座去。过了许久,读累了,抬头,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看我。我也没表情,收拾东西,走了。原本很惬意的独处时光,被这陌生人干扰了。非常不喜欢这种街头言欢的把戏,我猜测他不知被什么事困住了。

我呢?困住我的又是什么?

隔着几日,札记上出现一段诡异的绮想:

我们寻找荒山里的隐密石穴,布置栖息之地。你由内而外,我由外而内,敲击石壁,打一扇锯齿状的窗,收留阳光与蓝背鹊,或厌世的星子。我会缝制兽皮,以春天的第一胎蔓藤。你挖掘一条水道,让愤怒的瀑布有发泄的地方。我会生火,用原野上捡来的异族猎人的骷髅头舀水,炒一盘姬百合,或野菊花。我们盘坐兽皮榻静静晚餐,黄昏,一朵妖媚的云霞趴在窗口喊饿,丢给她几支百合雄蕊,叫她走开。我们如此安静,蜿蜒石道流淌高山雪水,丰腴且吟哦某种咒文。当月光降临锯齿窗,我们攲卧,看水道翻身化为银蟒,那蛊惑的蛇液,漫过你我身躯。星夜,归营的猎人鞭打马背,俘虏外邦女人,火把上装饰异族人的新鲜首级,纠发与火焰狂舞,原野弥漫呛人的腥味红烟。而我们如此安静,没有人发觉荒山石穴里,你与我已静静用过晚餐。

啊,野蛮年代,微风撩拨空谷百合乃唯一笙歌。我们夜伏,在石穴内提炼爱情,耳语唼喋耳语,交缠如两尾精致的银蛇。我要吻遍你赤裸的身体,如雨点浇淋惊慌的流星。我们本是圣兽,误入人躯,让我们以兽的姿态保管爱情,直到被震毁的洞穴将你我掩埋。

《我为你洒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