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

肖斯塔科维奇和霍桑

肖斯塔科维奇在一九四一年完成了作品编号六十的《第七交响曲》。这一年,希特勒的德国以三十二个步兵师、四个摩托化师、四个坦克师和一个骑兵旅,还有六千门大炮、四千五百门迫击炮和一千多架飞机猛烈进攻列宁格勒。希特勒决心在这一年秋天结束之前,将这座城市从地球上抹掉。也是这一年,肖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战火的背景下度过了三十五岁生日,他的一位朋友拿来了一瓶藏在地下的伏特加酒,另外的朋友带来了黑面包皮,而他自己只能拿出一些土豆。饥饿和死亡、悲伤和恐惧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的生日和生日以后的岁月。于是,他在“生活艰难,无限悲伤,无数眼泪”中,写下了第三乐章阴暗的柔板,那是“对大自然的回忆和陶醉”的柔板,凄凉的弦乐在柔板里随时升起,使回忆和陶醉时断时续,战争和苦难的现实以噩梦的方式折磨着他的内心和他的呼吸,使他优美的抒情里时常出现恐怖的节奏和奇怪的音符。

事实上,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由来已久的不安,远在战争开始之前,他的噩梦已经开始了。这位来自彼得格勒音乐学院的年轻的天才,十九岁时就应有尽有。他的毕业作品《第一交响曲》深得尼古拉·马尔科的喜爱,就是这位俄罗斯的指挥家在列宁格勒将其首演,然后立刻出现在托斯卡尼尼和瓦尔特等人的节目单上。音乐是世界的语言,不会因为漫长的翻译而推迟肖斯塔科维奇世界声誉的迅速来到,可是他的年龄仍然刻板和缓慢地进展着,他太年轻了,不知道世界性的声誉对于一个作曲家意味着什么,他仍然以自己年龄应有的方式生活着,生机勃勃和调皮捣蛋。直到一九三六年,斯大林听到了他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后,公开发表了一篇严厉指责的评论。斯大林的声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整个国家都会胆战心惊,当这样的声音从那两片小胡子下面发出时,三十岁的肖斯塔科维奇还在睡梦里干着甜蜜的勾当,次日清晨当他醒来以后,已经不是用一身冷汗可以解释他的处境了。

然后,肖斯塔科维奇立刻成熟了。他的命运就像盾牌一样,似乎专门是为了对付打击而来。他在对待荣誉的时候似乎没心没肺,可是对待厄运他从不松懈。在此后四十年的岁月里,肖斯塔科维奇老谋深算,面对一次一次汹涌而来的批判,他都能够全身心投入地加入到对自己的批判中去,他在批判自己的时候毫不留情,如同火上浇油,他似乎比别人更乐意置自己于死地,令那些批判者无话可说,只能再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然而在心里,肖斯塔科维奇从来就没有悔过自新的时刻,一旦化险为夷他就重蹈覆辙,似乎是好了伤疤立刻就忘了疼痛——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伤疤,他只是将颜料涂在自己身上,让虚构的累累伤痕惟妙惟肖,他在这方面的高超技巧比起他作曲的才华毫不逊色,从而使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完成了命运赋予他的一百四十七首音乐作品。

尽管从表面上看,比起布尔加科夫,比起帕斯捷尔纳克,比起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凄惨的命运,肖斯塔科维奇似乎过着幸福的生活,起码他衣食不愁,而且住着宽敞的房子,他可以将一个室内乐团请到家中客厅来练习自己的作品,可是在心里,肖斯塔科维奇同样也在经历着艰难的一生。当穆拉文斯基认为肖斯塔科维奇试图在作品里表达出欢欣的声音时,肖斯塔科维奇说:“哪里有什么欢欣可言?”

肖斯塔科维奇在生命结束的前一年,在他完成的第十五首也是最后一首弦乐四重奏里,人们听到了什么?第一乐章漫长的和令人窒息的旋律意味着什么?将一个只有几秒的简单乐句拉长到十二分钟,已经超过作曲家技巧的长度,达到了人生的长度。

肖斯塔科维奇的经历是一位音乐家应该具有的经历,他的忠诚和才华都给予了音乐,而对他所处的时代和所处的政治,他并不在乎,所以他人云亦云,苟且偷生。不过良知始终陪伴着他,而且一次次地带着他来到那些被迫害致死的朋友墓前,他沉默地伫立着,他的伤心也在沉默,他不知道接下去的坟墓是否属于他,他对自己能否继续蒙混过关越来越没有把握,幸运的是他最终还是蒙混过去了,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与别人不同,这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作曲家将自己的坎坷之路留在了内心深处,而将宽厚的笑容给予了现实,将沉思的形象给予了摄影照片。

因此,当希特勒德国的疯狂进攻开始后,已经噩梦缠身的肖斯塔科维奇又得到了新的噩梦,而且这一次的噩梦像白昼一样的明亮和实实在在,饥饿、寒冷和每时每刻都在出现的死亡如同杂乱的脚步,在他身旁周而复始地走来走去。后来,他在《见证》里这样说:战争的到来使俄国人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悲伤的权利。这句话一箭双雕,在表达了一个民族痛苦之外,肖斯塔科维奇还暗示了某一种自由的到来,或者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权利”。显然,专制已经剥夺了人们悲伤的权利,人们活着只能笑逐颜开,即使是哭泣也必须是笑出了眼泪。对此,身为作曲家的肖斯塔科维奇有着更为隐晦的不安,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在饥饿和寒冷的摧残里,在死亡威胁的脚步声里,肖斯塔科维奇意外地得到了悲伤的借口,他终于可以安全地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悲伤,表达来自战争的悲伤,同时也是和平的悲伤;表达个人的悲伤,同时也是人们共有的悲伤;表达人们由来已久的悲伤,同时也是人们将要世代相传的悲伤。而且,无人可以指责他。

这可能是肖斯塔科维奇写作《第七交响曲》的根本理由,写作的灵感似乎来自《圣经·诗篇》里悲喜之间的不断转换,这样的转换有时是在瞬间完成,有时则是漫长和遥远的旅程。肖斯塔科维奇在战前已经开始了这样的构想,并且写完了第一乐章,接着战争开始了,肖斯塔科维奇继续自己的写作,并且在血腥和残酷的列宁格勒战役中完成了这一首《第七交响曲》。然后,他发现一个时代找上门来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五日,《第七交响曲》在后方城市古比雪夫首演后,立刻成为了这个正在遭受耻辱的民族的抗击之声,另外一个标题《列宁格勒交响曲》也立刻覆盖了原有的标题《第七交响曲》。

这几乎是一切叙述作品的命运:它们需要获得某一个时代的青睐,才能使自己得到成功的位置,然后一劳永逸坐下去。尽管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理由可以与任何时代无关,有时候仅仅是书呆子们一时的冲动,或者由一个转瞬即逝的事件引发出来,然而叙述作品自身开放的品质又可以使任何一个时代与之相关,就像叙述作品需要某个时代的帮助才能获得成功,一个时代也同样需要在叙述作品中找到使其合法化的位置。肖斯塔科维奇知道自己写下了什么,他写下的仅仅是个人的感情和个人的关怀,写下了某些来自《圣经·诗篇》的灵感,写下了压抑的内心和田园般的回忆,写下了激昂和悲壮、苦难和忍受,当然也写下了战争……于是,一九四二年的苏联人民认为自己听到了浴血抗战的声音,《第七交响曲》成为了反法西斯之歌。而完成于战前的第一乐章中的插部,那个巨大的令人不安的插部则成为了侵略者脚步的诠释。

尽管肖斯塔科维奇知道这个插部源于更为久远的不安,不过现实的诠释也同样有力。肖斯塔科维奇顺水推舟,认为自己确实写下了抗战的《列宁格勒交响曲》,以此献给“我们的反法西斯战斗,献给我们未来的胜利,献给我出生的城市”。他明智的态度是因为他精通音乐作品的价值所在,那就是能够迎合不同时代的诠释,随着时代的改变而不断变奏下去。在古比雪夫的首演之后,《第七交响曲》来到了命运的凯旋门,乐曲的总谱被拍摄成微型胶卷,由军用飞机穿越层层炮火运往了美国。同年的七月十九日,托斯卡尼尼在纽约指挥了《第七交响曲》,作为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大合唱,广播电台向全世界做了实况转播。很多年过去后,那些活着的二战老兵,仍然会为它的第一乐章激动不已。肖斯塔科维奇死于一九七五年,生于一九〇六年。

时光倒转一个世纪,在一个世纪的痛苦和欢乐之前,是另一个世纪的记忆和沉默。一八〇四年,一位名叫纳撒尼尔·霍桑的移民的后代,通过萨勒姆镇来到了人间。位于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的萨勒姆是一座港口城市,于是纳撒尼尔·霍桑的父亲作为一位船长也就十分自然,他的一位祖辈约翰·霍桑曾经是名噪一时的法官,在十七世纪末将十九位妇女送上了绞刑架。显然,纳撒尼尔·霍桑出生时家族已经衰落,老纳撒尼尔已经没有了约翰法官掌握别人命运的威严,他只能开始并且继续自己的漂泊生涯,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大海和风暴。一八〇八年,也就是小纳撒尼尔出生的第四年,老纳撒尼尔因患黄热病死于东印度群岛的苏里南。这是那个时代里屡见不鲜的悲剧,当出海数月的帆船归来时,在岸边望断秋水的女人和孩子们,时常会在天真的喜悦之后,去承受失去亲人的震惊以及此后漫长的悲伤。后来成为一位作家的纳撒尼尔·霍桑,在那个悲伤变了质的家庭里度过了三十多年沉闷和孤独的岁月。

这是一个在生活里迷失了方向的家庭,茫然若失的情绪犹如每天的日出一样照耀着他们,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不由自主地助长着自己的孤僻性格,岁月的流逝使他们在可怜的自我里越陷越深,到头来母子和兄妹之间视同陌路。博尔赫斯在《纳撒尼尔·霍桑》一文中这样告诉我们:“霍桑船长死后,他的遗孀、纳撒尼尔的母亲,在二楼自己的卧室里闭门不出;两姐妹——路易莎和伊丽莎白的卧室也在二楼;最后一个房间是纳撒尼尔的。这几个人不在一起吃饭,相互之间几乎不说话,他们的饭被搁在一个托盘上,放在走廊里。纳撒尼尔整天在屋里写鬼故事,傍晚时分才出来散散步。”

身材瘦长、眉清目秀的霍桑显然没有过肖斯塔科维奇那样生机勃勃的年轻时光,他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未老先衰的生活,直到三十八岁遇到他的妻子索菲亚,此后的霍桑总算是品尝了一些生活的真正乐趣。在此之前,他的主要乐趣就是给他在波多因大学时的同学朗费罗写信,他在信中告诉朗费罗:“我足不出户,主观上一点不想这么做,也从未料到自己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成了囚徒,把自己关在牢房里,现在找不到钥匙,尽管门开着,我几乎怕出去。”

这两位十九世纪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出自同一个校园,不过他们过着绝然不同的生活,朗费罗比霍桑聪明得多,他知道如何去接受著名诗人所能带来的种种好处。阴郁和孤僻的霍桑对此一无所知,他热爱写作,却又无力以此为生,只能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应付税关职员的工作,然后将压抑和厌世的情绪通过书信传达给朗费罗,试图将他的朋友也拉下水。朗费罗从不上当,他只在书信中给予霍桑某些安慰,而不会为他不安和失眠。真正给予霍桑无私关心和爱护的只有索菲亚,她像霍桑一样热爱着他的写作,同时她精通如何用最少的钱将一个家庭的生活维持下去,当霍桑丢掉了税关的职务沮丧地回到家中时,索菲亚却喜悦无比地欢迎他,她的高兴是那么的真诚,她对丈夫说:“现在你可以写你的书了。”

纳撒尼尔·霍桑作品中所弥漫出来的古怪和阴沉的气氛,用博尔赫斯的话说是“鬼故事”,显然源于他古怪和阴沉的家庭。按照人们惯常的逻辑,人的记忆似乎是从五岁时才真正开始,如果霍桑的记忆不例外的话,自四岁的时候失去父亲,霍桑的记忆也就失去了童年——我所指的是大多数人所经历过的那种童年,也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和朗费罗他们所经历过的童年,那种属于田野和街道、属于争吵和斗殴、属于无知和无忧的童年。这样的童年是贫穷、疾病和死亡都无法改变的。霍桑的童年犹如笼中之鸟,在阴暗的屋子里成长,和一个丧失了一切愿望的母亲,还有两个极力模仿着母亲并且最终比母亲还要阴沉的姐妹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纳撒尼尔·霍桑的童年,墙壁阻断了他与欢乐之间的呼应和对视,他能够听到外面其他孩子的喧哗,可是他只能呆在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门开着,他不是不能出去,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几乎怕出去”。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霍桑,自然会理解威克菲尔德的离奇想法,在他写下的近两千页的故事和小品里,威克菲尔德式的人物会在页码的翻动中不断涌现,古怪、有趣和令人沉思。博尔赫斯在阅读了霍桑的三部长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小说之外,还阅读了他保存完好的笔记,霍桑写作心得的笔记显示了他还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有趣想法,博尔赫斯在《纳撒尼尔·霍桑》一文中向我们展示一些霍桑没有在叙述中完成的想法——“有个人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让一条蛇呆在他的肚子里,由他饲养,蛇使他遭到了可怕的折磨。”“一个人清醒时对另一个人印象很好,对他完全放心,但梦见那个朋友却像死敌一样对待他,使他不安。最后发现梦中所见才是那人的真实面目。”“一个富人立下遗嘱,把他的房子赠送给一对贫穷的夫妇。这对夫妇搬了进去,发现房子里有一个阴森的仆人,而遗嘱规定不准将他解雇。仆人使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最后才知道仆人就是把房子送给他们的那人。”……

索菲亚进入了霍桑的生活之后,就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那样修补起了霍桑破烂的生活,如同给磨破的裤子缝上了补丁,给漏雨的屋顶更换了瓦片,索菲亚给予了霍桑正常的生活,于是霍桑的写作也逐渐显露出一些正常的情绪,那时候他开始写作《红字》了。与威克菲尔德式的故事一样,《红字》继续着霍桑因为过多的沉思后变得越来越压抑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源远流长,从老纳撒尼尔死后就开始了,这是索菲亚所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索菲亚并没有改变霍桑什么,她只是唤醒了霍桑内心深处另外一部分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在霍桑的心里已经沉睡了三十多年,现在醒来了,然后人们在《红字》里读到了一段段优美宁静的篇章,读到了在《圣经》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同情和怜悯,读到了忠诚和眼泪……这是《威克菲尔德》这样的故事所没有的。

一八五〇年,也就是穷困潦倒的爱伦·坡去世后不久,《红字》出版了。《红字》的出版使纳撒尼尔·霍桑彻底摆脱了与爱伦·坡类似的命运,使他名声远扬,次年就有了德译本,第三年有了法译本。霍桑家族自从约翰法官死后,终于再一次迎来了显赫的名望,而且这一次将会长存下去。此后的霍桑度过了一生里最为平静的十四年,虽然那时候的写作还无法致富,然而生活已经不成问题,霍桑与妻子索菲亚还有子女过起了心安理得的生活。当他接近六十岁的时候,四岁时遭受过的命运再一次找上门来,这一次是让他的女儿夭折。与肖斯塔科维奇不断遭受外部打击的盾牌似的一生不同,霍桑一生如同箭靶一样,把每一支利箭都留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默默地承受着,牙齿打碎了往肚里咽,就是他的妻子索菲亚也无法了解他内心的痛苦究竟有多少,这也是索菲亚为什么从来都无法认清他的原因所在。对索菲亚来说,霍桑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永恒的微光”。在女儿死后不到一年,一八六四年的某一天,不堪重负的霍桑以平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在睡梦里去世了。霍桑的死,就像是《红字》的叙述那样宁静和优美。

纳撒尼尔·霍桑和肖斯塔科维奇,一位是一八〇四年至一八六四年之间出现过的美国人,另一位是一九〇六年至一九七五年之间出现过的俄国人;一位写下了文学的作品,另一位写下了音乐的作品。他们置身于两个绝然不同的时代,完成了两种绝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相隔的一个世纪还要遥远。然而,他们对内心的坚持却是一样的固执和一样的密不透风,心灵的相似会使两个绝然不同的人有时候成为了一个人,纳撒尼尔·霍桑和肖斯塔科维奇,他们的某些神秘的一致性,使他们获得了类似的方式,在岁月一样漫长的叙述里去经历共同的高潮。

《第七交响曲》和《红字》

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中第一乐章的叙述,确切地说是第一乐章中著名的侵略插部与《红字》的叙述迎合到了一起,仿佛是两面互相凝视中的镜子,使一部音乐作品和一部文学作品都在对方的叙述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肖斯塔科维奇让那个插部进展到了十分钟以上的长度,同时让里面没有音乐,或者说由没有音乐的管弦乐成分组成,一个单一曲调在鼓声里不断出现和不断消失,如同霍桑《红字》中单一的情绪主题的不断变奏。就像肖斯塔科维奇有时候会在叙述中放弃音乐一样,纳撒尼尔·霍桑同样也会放弃长篇小说中必要的故事的起伏,在这部似乎是一个短篇小说结构的长篇小说里,霍桑甚至放弃了叙述中惯用的对比,肖斯塔科维奇也在这个侵略插部中放弃了对比。接下来他们只能赤裸裸地去迎接一切叙述作品中最为有力的挑战,用渐强的方式将叙述进行下去。这两个人都做到了,他们从容不迫和举重若轻地使叙述在软弱中越来越强大。毫无疑问,这种渐强的方式是最为天真的方式,就像孩子的眼睛那样单纯,同时它又是最为有力的叙述,它所显示的不只是叙述者的技巧是否炉火纯青,当最后的高潮在叙述的渐强里逐步接近并且终于来到时,它就会显示出人生的重量和命运的空旷。

这样的方式使叙述之弦随时都会断裂似的绷紧了,在接近高潮的时候仿佛又在推开高潮,如此周而复始,不断培育着将要来到的高潮,使其越来越庞大和越来越沉重,因此,当它最终来到时,就会像是末日的来临一样令人不知所措了。

肖斯塔科维奇给予了我们这样的经历,在那个几乎使人窒息的侵略插部里,他让鼓声反复敲响了一百七十五次,让主题在十一次的变奏里艰难前行。没有音乐的管弦乐和小鼓重复着来到和离去,并且让来到和离去的间隔越来越短暂,逐渐成为了瞬间的转换,最终肖斯塔科维奇取消了离去,使每一次的离去同时成为了来到。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音响犹如天空那样笼罩着我们,而且这样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来到,天空似乎以压迫的方式正在迅速地缩小。高潮的来临常常意味着叙述的穷途末路,如何在高潮之上结束它,并且使它的叙述更高地扬起,而不是垂落下来,这样的考验显然是叙述作品的关键。

肖斯塔科维奇的叙述是让主部主题突然出现,这是一个尖锐的抒情段落,在那巨大可怕的音响之上生长起来。顷刻之间奇迹来到了,人们看到“轻”比“沉重”更加有力,仿佛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之际,一道纤细的阳光瓦解了灾难那样。当那段抒情的弦乐尖锐地升起,轻轻地飘向空旷之中时,人们也就获得了高潮之上的高潮。肖斯塔科维奇证明了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盖任何巨大的旋律和任何激昂的节奏。下面要讨论的是霍桑的证明,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什么,纳撒尼尔·霍桑证明了文学的叙述也同样如此。

几乎没有人不认为纳撒尼尔·霍桑在《红字》里创造了一段罗曼史,事实上也正是因为《红字》的出版,使纳撒尼尔摇身一变成为了浪漫主义作家,也让他找到了与爱伦·坡分道扬镳的机会,在此之前这两个人都在阴暗的屋子里编写着灵魂崩溃的故事。当然,《红字》不是一部甜蜜的和充满了幻想的罗曼史,而是忍受和忠诚的历史。用D.H.劳伦斯的话说,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间故事,却内含着地狱般的意义”。

海丝特·白兰和年轻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他们的故事就像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在勾引和上钩之后,或者说是在瞬间的相爱之后,就有了人类起源的神话同时也有了罪恶的神话。出于同样的理由,《红字》的故事里有了珠儿,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她成为了两个人短暂的幸福和长时期痛苦的根源。故事开始时已经是木已成舟,在清教盛行的新英格兰地区,海丝特·白兰没有丈夫存在的怀孕,使她进入了监狱,她在狱中生下了珠儿。这一天早晨——霍桑的叙述开始了——监狱外的市场上挤满了人,等待着海丝特·白兰——这个教区的败类和荡妇如何从监狱里走出来,人们议论纷纷,海丝特·白兰从此将在胸口戴上一个红色的A字,这是英文里“通奸”的第一个字母,她将在耻辱和罪恶中度过一生。然后,“身材修长,容姿完整优美到堂皇程度”的海丝特,怀抱着只有三个月的珠儿光彩照人地走出了监狱,全然不是“会在灾难的云雾里黯然失色的人”,而胸口的红字是“精美的红布制成的,四周有金线织成的细工刺绣和奇巧花样”。手握警棍的狱吏将海丝特带到了市场西侧的绞刑台,他要海丝特站在上面展览她的红字,直到午后一点钟为止。人们辱骂她,逼她说出谁是孩子的父亲,甚至让孩子真正的父亲——受人爱戴的丁梅斯代尔牧师上前劝说她说出真话来,她仍然回答:“我不愿意说。”然后她面色变成死灰,因为她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她说:“我的孩子必要寻求一个天上的父亲;她永远也不会认识一个世上的父亲!”

这只是忍受的开始,在此后两百多页叙述的岁月里,海丝特经历着越来越残忍的自我折磨,而海丝特耻辱的同谋丁梅斯代尔,这位深怀宗教热情又极善辞令的年轻牧师也同样如此。在两个人的中间,纳撒尼尔·霍桑将罗格·齐灵渥斯插了进去,这位精通炼金术和医术的老人是海丝特真正的丈夫,他在失踪之后又突然回来了。霍桑的叙述使罗格·齐灵渥斯精通的似乎是心术,而不是炼金术。罗格·齐灵渥斯十分轻松地制服了海丝特,让海丝特发誓绝不泄露出他的真实身份。然后罗格·齐灵渥斯不断地去刺探丁梅斯代尔越来越脆弱的内心,折磨他,使他奄奄一息。从海丝特怀抱珠儿第一次走上绞刑台以后,霍桑的叙述开始了奇妙的内心历程,他让海丝特忍受的折磨和丁梅斯代尔忍受的折磨逐渐接近,最后重叠到了一起。霍桑的叙述和肖斯塔科维奇那个侵略插部的叙述,或者和拉威尔的《波莱罗》不谋而合,它们都是一个很长的、没有对比的、逐渐增强的叙述。这是纳撒尼尔才华横溢的美好时光,他的叙述就像沉思中的形象,宁静和温柔,然而在这形象内部的动脉里,鲜血正在不断地冲击着心脏。如同肖斯塔科维奇的侵略插部和拉威尔的《波莱罗》都只有一个高潮,霍桑长达二百多页的《红字》也只有一个高潮,这似乎是所有渐强方式完成的叙述作品的命运,逐步增强的叙述就像是向上的山坡,一寸一寸的连接使它抵达顶峰。

《红字》的顶峰是在第二十三章,这一章的标题是“红字的显露”。事实上,叙述的高潮在第二十一章“新英格兰的节日”就开始了。在这里,纳撒尼尔·霍桑开始显示他驾驭大场面时从容不迫的才能。这一天,新来的州长将要上任,盛大的仪式成为了新英格兰地区的节日,霍桑让海丝特带着珠儿来到了市场,然后他的笔开始了不断的延伸,将市场上欢乐的气氛和杂乱的人群交叉起来,人们的服装显示了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使市场的欢乐显得色彩斑驳。在此背景下,霍桑让海丝特的内心洋溢着隐秘的欢乐,她看到了自己胸前的红字,她的神情里流露出了高傲,她在心里对所有的人说:“你们最后再看一次这个红字和佩戴红字的人吧!”因为她悄悄地在明天起航的路上预订了铺位,给自己和珠儿,也给年轻的牧师丁梅斯代尔。这位内心纯洁的人已经被阴暗的罗格·齐灵渥斯折磨得“又憔悴又孱弱”,海丝特感到他的生命似乎所剩无几了,于是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告诉他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老医生是什么人。然后,害怕和绝望的牧师在海丝特爱的力量感召下,终于有了逃离这个殖民地和彻底摆脱罗格·齐灵渥斯的勇气,他们想到了“海上广大的途径”,他们就是这样而来,明天他们也将这样离去,回到他们的故乡英格兰,或者去法国和德国,还有“令人愉快的意大利”,去开始他们真正的生活。

在市场上人群盲目的欢乐里,海丝特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纳撒尼尔·霍桑的叙述让其脱颖而出,犹如一个胜利的钢琴主题凌驾于众多的协奏之上。可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出现了,海丝特看到那位衣服上佩戴着各色丝带的船长正和罗格·齐灵渥斯亲密地交谈,交谈结束之后船长走到了海丝特面前,告诉她罗格·齐灵渥斯也在船上预订了铺位。“海丝特虽然心里非常惊慌,却露出一种镇静的态度”,随后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远处向她微笑,这位阴险的医生“越过了那广大嘈杂的广场,透过人群的谈笑、各种思想、心情和兴致——把一种秘密的、可怕的用意传送过来”。

这时候,霍桑的叙述进入了第二十二章——“游行”。协奏曲轰然奏响,淹没了属于海丝特的钢琴主题。市场上欢声四起,在邻近的街道上,走来了军乐队和知事们与市民们的队伍,丁梅斯代尔牧师走在护卫队的后面,走在最为显赫的人中间,这一天他神采飞扬,“从来没有见过他步伐态度像现在随着队伍行进时那么有精神”,他们走向会议厅,年轻的牧师将要宣读一篇选举说教。海丝特看着他从自己前面走过。

霍桑的叙述出现了不安,不安的主题缠绕着海丝特,另一个阴暗的人物西宾斯夫人,这个丑陋的老妇人开始了对海丝特精神的压迫,她虽然不是罗格·齐灵渥斯的同谋,可是她一样给予了海丝特惊慌的折磨。在西宾斯夫人尖锐的大笑里,不安的叙述消散了。

欢乐又开始了,显赫的人已经走进了教堂,市民们也挤满了大堂,神圣的丁梅斯代尔牧师演讲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种不可抵抗的情感”使海丝特靠近过去,可是到处站满了人,她只能在绞刑台旁得到自己的位置。牧师的声音“像音乐一般,传达出热情和激动,传达出激昂或温柔的情绪”,海丝特“那么热烈地倾听着”,“她捉到了那低低的音调,宛若向下沉落准备静息的风声一样;接着,当那声调逐渐增加甜蜜和力量上升起来的时候,她也随着上升,一直到那音量用一种严肃宏伟的氛围将她全身包裹住。”

霍桑将叙述的欢乐变成了叙述的神圣,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只有丁梅斯代尔的声音雄辩地回响着,使所有的倾听者都感到“灵魂像浮在汹涌的海浪上一般升腾着”。这位遭受了七年的内心折磨,正在奄奄一息的年轻牧师,此刻仿佛将毕生的精力凝聚了起来,他开始经历起回光返照的短暂时光。而在他对面不远处的绞刑台旁,在这寂静的时刻,在牧师神圣的说教笼罩下的市场上,海丝特再次听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使叙述的神圣被迫中断。那位一无所知的船长,再一次成为罗格·齐灵渥斯阴谋的传达者,而且他是通过另一位无知者珠儿完成了传达。海丝特“心里发生一种可怕的苦恼”,七年的痛苦、折磨和煎熬所换来的唯一希望,那个属于明天“海上广大的途径”的希望,正在可怕地消失,罗格·齐灵渥斯的罪恶将会永久占有他们。此刻沉浸在自己神圣声音中的丁梅斯代尔,对此一无所知。

然后,叙述中高潮的章节“红字的显露”来到了。丁梅斯代尔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叙述恢复了欢乐的协奏,“街道和市场上,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赞美牧师。他的听众,每一个人都要把自己认为强过于旁人的见解尽情吐露之后,才得安静。他们一致保证,从来没有过一个演讲的人像他今天这样,有过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圣的精神”。接下去,在音乐的鸣响和护卫队整齐的步伐里,丁梅斯代尔和州长、知事,还有一切有地位有名望的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走向市政厅盛大的晚宴。霍桑此刻的叙述成为了华彩的段落,他似乎忘记了叙述中原有的节拍,开始尽情地渲染,让“狂风的呼啸,霹雳的雷鸣,海洋的怒吼”这些奢侈的比喻接踵而来,随后又让“新英格兰的土地上”这样的句式排比着出现,于是欢乐的气氛在市场上茁壮成长和生生不息。

随即一个不安的乐句轻轻出现了,人们看到牧师的脸上有“一种死灰颜色,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的面孔”,牧师踉跄地走着,随时都会倒地似的。尽管如此,这位“智力和情感退潮后”的牧师,仍然颤抖着断然推开老牧师威尔逊的搀扶,他脸上流露出的神色使新任的州长深感不安,使他不敢上前去扶持。这个“肉体衰弱”的不安乐句缓慢地前行着,来到了绞刑台前,海丝特和珠儿的出现使它立刻激昂了起来。丁梅斯代尔向她们伸出了双臂,轻声叫出她们的名字,他的脸上出现了“温柔和奇异的胜利表情”,他刚才推开老牧师威尔逊的颤抖的手,此刻向海丝特发出了救援的呼叫。海丝特“像被不可避免的命运推动着”走向了年轻的牧师,“伸出胳膊来搀扶他,走近刑台,踏上阶梯”。

就在这高高的刑台上,霍桑的叙述走到了高潮。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属于丁梅斯代尔的乐句尖锐地刺向了空中。他说:“感谢领我到此地来的上帝!”然后他悄悄对海丝特说:“这不是更好么。”纳撒尼尔·霍桑的叙述让丁梅斯代尔作出了勇敢的选择,不是通过“海上广大的途径”逃走,而是站到了七年前海丝特怀抱珠儿最初忍受耻辱的刑台之上,七年来他在自己的内心里遭受着同样的耻辱,现在他要释放它们,于是火山爆发了。他让市场上目瞪口呆的人们明白,七年前他们在这里逼迫海丝特说出的那个人就是他。此刻,丁梅斯代尔的乐句已经没有了不安,它变得异常的强大和尖锐,将属于市场上人群的协奏彻底驱赶,以王者的姿态孤独地回旋着。丁梅斯代尔用他生命里最后的声音告诉人们:海丝特胸前的红字只是他自己胸口红字的一个影子。接着,“他痉挛地用着力,扯开了他胸前的牧师的饰带”,让人们看清楚了,在他胸口的皮肉上烙着一个红色的A字。随后他倒了下去。叙述的高潮来到了顶峰,一切事物都被推到了极端,一切情感也都开始走投无路。

这时候,纳撒尼尔·霍桑显示出了和肖斯塔科维奇同样的体验,如同“侵略插部”中小段的抒情覆盖了巨大的旋律,建立了高潮之上的高潮那样,霍桑在此后的叙述突然显得极其安详。他让海丝特俯下面孔,靠近丁梅斯代尔的脸,在年轻的牧师告别人世之际,完成了他们最后的语言。海丝特和丁梅斯代尔最后的对话是如此感人,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只有短暂的琴声如诉般的安详。因为就在刚才的高潮段落叙述里,《红字》中所有的痛苦、悲伤和怨恨都得到了凝聚,已经成为了强大的压迫,压迫着霍桑全部的叙述。可是纳撒尼尔让叙述继续前进,因为还有着难以言传的温柔没有表达,这样的温柔紧接着刚才的激昂,同时也覆盖了刚才的激昂。在这安详和温柔的小小段落里,霍桑让前面二百多页逐渐聚集起来的情感,那些使叙述已经不堪重负的巨大情感,在瞬间获得了释放。这就是纳撒尼尔·霍桑,也是肖斯塔科维奇为什么要用一个短暂的抒情段落来结束强大的高潮段落,因为他们需要获得拯救,需要在越来越沉重或者越来越激烈的叙述里得到解脱。同时,这高潮之上的高潮,也是对整个叙述的酬谢,就像死对生的酬谢。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文学或者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