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从这几点,已经可以看出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个复杂的群体。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还未能皈依这种文明,有的人则进入不久便神魂与共。这便产生了非户籍意义上,而是文化心理意义上的上海人。很多文化人分不清这个界限,武断地论述着这个地方的人、那个地方的人,是没有意义的。

无疑,上海人远不是理想的现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历史限制了他们,也塑造了他们;一个特殊的方位释放了他们,又制约了他们。他们在全国显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显得有点怪异。

在文化人格结构上,他们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传统?靠新潮?靠内地?靠国际?靠经济?靠文化?靠美誉?靠实力?靠人情?靠效率?他们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点依稀朦胧。他们最容易洒脱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种洒脱的孤独。

他们做过的或能做的梦都太多太多。载着满脑子的梦想,拖着踉跄的脚步。好像有无数声音在呼唤着他们,他们的才干也在浑身冲动,于是,他们陷入了真正的惶恐。

他们也感觉到了自身的陋习,憬悟到了自己的窝囊,却不知挽什么风、捧什么水,将自己洗涤。

他们已经倾听过来自黄土高原的悲怆壮歌,也已经领略过来自南疆海滨的轻快步履,他们钦羡过,但又本能地懂得,钦羡过分了,我将不是我。我究竟是谁?该做什么?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听一位中国问题专家说:“我做了认真调查,敢于断言,上海人的素质和潜力,未必比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差。”这种激励的话语,上海人已听了不止一次,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每天清晨,上海人还在市场上讨价还价,还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不断吵架。晚上,回到家,静静心,教导孩子把英文学好。孩子毕业了,出息不大,上海人叹息一声,抚摸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

《山河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