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在茫茫山河间,每个人都能指出一个小点。那是自己的出生地,也可以说是家乡、故乡。

任何一个早年离乡的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存在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可以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么?因此,真正的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的,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稍识文墨的中国人都会背诵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但李白的家乡在哪里?没有认真去想过。

这位写下中国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总也不回乡。是忙吗?不是,他一生都在旅行,也没有承担多少推卸不了的要务,回乡并不太难,但他却老是不回。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李白一生都使自己处于“置身异乡”的体验之中,我看说得很有道理。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

前两年电视导演潘小扬拍摄艾芜的《南行记》,最让我动心的镜头是艾芜老人自己的出场。老人年轻时曾以自己艰辛的远行记述而成名,现在镜头上他已被年岁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轮椅上。画面外歌声响起,大意是:妈妈,我还要远行,世上没有比远行更让人销魂。听到这歌声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泪。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

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们的终点则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的故乡。

暮年的老者呼喊早已不在的妈妈不能不让人动容,一声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不久前读到冰心老人的一篇短小散文,题目就叫《我的家在哪里》。这位九十多岁高龄的作家周游世界,曾在许多不同城市居住。这些年来,却在梦中常常回家。

回哪里的家?照理,一个女性只有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之后才有完整的家庭意识,然而奇怪的是,她在梦中每次回的,总是少女时代的那个家。

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上的家。

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大的社会变动都会带来许多人的迁徙和远行。或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但最终都会进入一首无言的史诗,哽哽咽咽,又回肠荡气。

你看现在中国各地哪怕是再僻远的角落,也会有远道赶来的白发华侨怆然饮泣。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不会不来又不会把家搬回来。他们抹干眼泪,又须发飘飘地走向远方。

《山河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