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今年秋天终于回去了一次,一直陪着我的乡土学者姚业鑫先生要我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这又结识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是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人们已经在摘食杨梅,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陶碗上所刻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不大的空间里,漫长的时间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

我在本文开头说过,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往会有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那么,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陪着我的两位专家听,但他们说,探视地底下的家乡也不轻松。

我终于约略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我们脚下,当一批批七千年前的陶器、木器、骨器大量出土的时候,考古学者在陶釜和陶罐里发现了煮食人肉的证据,而且,煮食的是婴儿。多么不希望是这样,他们郑重地请来了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老教授亲自鉴定后做出了肯定的结论。此外,又挖掘出了很多无头的骨架,证明这里盛行过“猎首”的祭奠仪式。当然这一切绝不仅仅发现在河姆渡遗址中,但这儿的发现毕竟说明,使故乡名声大震的悠久文化中,包含着大量无法掩饰的蒙昧和野蛮。

可以为祖先讳,可以为故乡讳,但讳来讳去只是一种虚假的安慰。远古的祖先在地底下大声咆哮,儿孙们,让我真实,让我自在,千万别为我装扮!

于是,远年的荣耀负载出远年的恶浊,精美的陶器贮存着怵目的残忍。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离祖先如此逼近,似乎伸手便能搀扶他们,但我又立即跳开了,带着恐惧和陌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指出,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文明是对蒙昧和野蛮的摆脱,但是蒙昧和野蛮并不是一回事。蒙昧往往有朴实的外表,野蛮常常有勇敢的假象。从历史眼光来看,野蛮是人们逃开蒙昧的必由阶段,相对于蒙昧是一种进步;但是,野蛮又绝不愿意就范于文明,它会回过身去与蒙昧结盟,一起来对抗文明。

结果,一切文明都会遇到两种对手的围攻:外表朴实的对手和外表勇敢的对手,前者是无知到无可理喻,后者是强蛮到无可理喻。更麻烦的是,这些对手很可能与已有的文明成果混成一体,甚至还会悄悄地潜入人们的心底。这使我们在寻找它们的时候,常常寻找到自己的父辈、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历史。

我们的故乡,不管是空间上的故乡还是时间上的故乡,究竟是属于蒙昧、属于野蛮,还是属于文明?我们究竟是从何处出发,走向何处?

我想,即使是家乡的陶瓷器皿也能证明:文明有可能盛载过野蛮,有可能掩埋于蒙昧。文明易碎,文明的碎片有可能被修补,有可能无法修补。

然而,即便是无法修补的碎片,也会保存着高贵的光彩,永久地让人想象。能这样,也就够了。

告别河姆渡遗址后,几乎没有耽搁,便去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拜谒重新修复的四位先贤的碑亭。一路上我在想,区区如我,毕生能做的,至多也是一枚带有某种文明光泽的碎片罢了,没有资格跻身某个遗址等待挖掘,没有资格装点某种碑亭承受供奉,只是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于心无愧。

无法躲藏于家乡的湖底,无法奔跑于家乡的湖面,那就陈之于异乡的街市吧,即便被人踢来踢去,也能铿然有声。

偶尔有哪个路人注意到这种声音了,那就顺便让他看看,那一小片洁白和明亮。

《山河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