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树

刚上山,枪就响了。

这是岜沙苗寨的火枪手们在欢迎外来客人。

他们怎么知道有外来客人?原来在左边的高山上有一座高及云天的秋千架,年轻人正在荡秋千。其实那是一个自古以来的观察哨,看看有没有外来之故,顺便也注意一下有没有外来客人。

如果是外来之故,枪声响处一定有人倒下。我们没有倒下,可见他们在秋千上晃晃悠悠看一眼,就知道我们没有敌意。

这个头开得真好。

枪声响过,火枪手们一下子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都是瘦筋筋、油乌乌的健壮男子,没有笑容,却满脸善意。

看得出他们都很想与外来的客人讲话,似乎又觉得自己的汉语不太流利,便推出这里的一位姑娘来引路。这个姑娘笑眯眯地一站出来,外来的客人们都轻轻地“嗬”了一声。她在容貌上,居然比我曾经描述过的西江苗寨美女们还要漂亮。

我觉得她有点眼熟,一问,原来她曾被深圳华侨城的大型演出集团选为演员,在掌声鲜花中风光过四年。终于熬不过对家乡的思念,回到了这深山老林之中,每天踩着枪手们的枪声,与一棵棵大树对话。

外来客人们都奇怪,见过繁华世界那么长时间的她,又怎么能耐得住这里的寂寞?但一听她对一棵棵大树的深情介绍,就知道她真正的寂寞是在深圳时——车水马龙间,揣想着每一棵树的早晨和夜晩。

尽管姑娘那么漂亮,这个村寨仍然以男性为中心,这一行迎客队伍的主角也还是那一队火枪手。

主角中的主角,则是身材矮小的火枪队长滚元亮。他的表情,很像秦始皇的兵马俑。

听说当年滚元亮即将出世的时候,他的母亲向村寨里一位名叫贾拉牯的“鬼师”询问孩子的情况。鬼师,有点像外地的巫师,但在这里有很高的地位,相当于村寨的精神教主和文化传人。这位鬼师卜过一卦之后就向滚元亮的母亲耳语:“这个崽,附着了先祖姜央卫士的灵魂!”

先祖姜央?不就是从枫树里生出来的吗?而那枫树,不就是蚩尤染血的桎梏变出来的吗?

等到滚元亮一出生,母亲就抱着他到一棵枫树前,拜过,再烧香纸,压石头。他就是“枫树之子”了,立即与蚩尤和姜央接通了血脉。

他长大后很快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是村寨中火枪队的首领。

此刻,他正背着枪,把我们领进一条大树密布的山路。

苗族作为蚩尤的后代不仅崇拜枫树,而且由于千里奔逃总是以树木作为匿身的掩护,因此也崇拜所有的树,以树为神。

岜沙苗寨的村民相信,每一棵树都有灵魂,护佑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火枪队长和那位漂亮姑娘不断地向我们讲着这些话,一开始大家还不大在意,以为只不过是近似原始宗教的自然物崇拜,但听着听着就发现不对了,我们面对的,是一种惊人的生命哲学。

我很想用最简单的语言把这种生命哲学的实践方式说一说——

这里的孩子一出生,立即由父母亲为他种一棵树。今后,这棵树就与他不离不弃,一起变老。当这个人死了,村人就把这棵树砍下,小心翼翼地取其中段剖成四瓣,保留树皮,裹着遗体埋在密林深处的泥土里,再在上面种一棵树。没有坟头,没有墓碑,只有这么一棵常青的树,象征着生命还在延续。其实不仅仅是象征,遗体很快化作了泥土,实实在在地滋养着碧绿的生命。

因此,这个万木茂盛的山头,虽然看不到一个坟头、一块墓碑,却是一个巨大的陵园。但转念一想又不是,因为这里找不到生命的終点。似乎是终点了,定睛一看,怎么又变成了起点?只觉得代代祖辈都聚合在这里了,每一位不管年纪多老都浑身滋润、生气勃勃。

这里没有丝毫悲哀,甚至也没有悼念。抬头一望哪棵树长得高,身边的老人就微笑着说一声:“那是小虎他爷爷,壮实着呢。”

又见到一棵老树挂满了藤花,有人说了:“他呀,历来有女人缘,四代了,年年挂最多的花。”

这里有一棵新树还不大精神,一位火枪手向我介绍:“这是哥们儿,两个月前喝醉了再也不理大家了,现在还没有醒透呢。”

面对前方那棵古树,陪着我们的火枪手停止了说笑。原来那是这个部落世袭苗王滚内拉的生命树,也是这个山头最尊贵的神树。火枪手们用苗语恭敬地称它为“杜霞冕”。

反正,不管尊卑长幼,全都在这个山头盘根错节地活在一起了。这儿的家谱总是沾满了露水,这里的村史总是环绕着鸟鸣。村寨里的哪一个人遇到了忧愁或是喜乐,只要在树丛中一站,立即成了祖祖辈辈的事、家家户户的事。这里是村寨的延伸,也可以反过来说,村寨从这里生成。

现在,世界各国的智者面对地球的生态危机都在重新思考与自然的关系,但在这里恰恰没有这种关系。人即是树,树即是人,全然一体,何来关系?

这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死观念。既然灵魂与躯体都与树林山川全然一体了,那又何来生死?陶渊明所说的“托体同山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的人了,却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哪一种生死仪式,优于这里让人与树紧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别的地方,“虽死犹生”、“万古长青”、“生生不息”是一种夸饰的美言,但在这里却是事实。

“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这么朴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对人类生命本质的突破性发言。世上那么多宗教团体和学术机构从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奥秘,现在我抬头仰望,这个山头的冲天大树,正与远处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顶、云霞中的学府,遥相呼应。

比来比去,还是这儿最为透彻,透彻到了简明。

因此,我要告诉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这个苗寨,在中国贵州省从江县,贵阳东南方向四百公里,贴近广西。

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纪念堂,这里有一棵老香樟树被征。全寨民众听说后,都长时间地跪在这棵老树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没有一个村民在场。北京方面得知这个情景十分震惊,立即拨款在老树原先生长处建造纪念亭,把树根当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树,在别处看来只是一段木料,但在这里不是。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万里长城不是一堆砖料。

那树根龙飞凤舞,又凝敛成一派尊严。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后,收拾心情,放松脚步,随着火枪手们走回村寨。

路边的屋里屋外,有一些妇女在埋头织绣。在一个场地上,有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剃头。这似乎很寻常,我小时候在家乡也经常看到类似的景象,但火枪手提醒我了——这一剃,小伙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来,这也算是这里的成年礼。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惊:剃头用的剃刀,居然与割草打柴的镰刀一模一样!显然仔细磨过,头顶四周的头发早已剃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青的头皮。四周剃净了,便突显出了头顶发髻。发髻丰茂,盘束在一起,被村民称为“青山树林”。

我笑了,心想,用镰刀割去乱草,把大树种上头顶,这就是这里的成年礼。

成年了就要恋爱。这里的风俗是由女孩子主动求爱,怪不得这些火枪手走起路来那么威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好几个女孩子赠送的相思带呢。真正的定情仪式,是在刚才发现我们的秋千架上。女孩子们在参天古木间荡着秋千,漂漂亮亮地在小伙子们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妩媚。她们有时也抬头娇声叫一句“有客人进村”,现今这个观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观察脚下的人群。终于见到了意中人,便美目专注不再放过,而摆荡秋千的姿态则愈加飘逸,愈加高远。

目光和目光的对视是确定无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秋千,或者那个小伙子也爬上相邻的秋千呼应着荡上一阵,再一起跳下,便手挽着手走进树林。

树林中,一棵高大的马尾松紧紧地拥抱着一棵柔俏的杨梅树。历来村寨里的年轻情人都会让这两棵树为自己证婚。

你看,一切的一切,都离不开树。这下我更加理解那位告别繁华都市回来的姑娘了。熙熙攘攘的街市间当然也能找到爱恋,但是,哪里找得到可以施展百般身段、千般妩媚的秋千架?哪里找得到树林间那两棵紧紧拥抱在一起的“证婚树”?

是树林的仪式,决定了人生的仪式。若你曾经与这种仪式长在一起,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回来了,在这普天之下最洁净的山岚间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自语一声:“我本是树”。

这话语,过去听来觉得原始和天真,现在听来,却蕴涵着一种后现代的浩茫探询。

点评一:

苗族与树的关系让人羡慕,他们把自己看做自然之子,活得坦荡自在,昭示着生命本来该有的姿态。生命之根扎进属于自己的大地,他们没有焦虑、恐惧与贪婪,在近乎伊甸园的环境里宛如处子,诗意地栖居,生生不息。道法自然——道在屎溺?!(老愚)

点评二:

“生也一棵树,死也一棵树。”这是苗民与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之道。

(马策)

点评三:

本文写岜山苗家山寨的出生入葬礼俗,写苗家成年恋爱礼俗。但此文并非有关风俗人情介绍的泛泛之作,作者谈苗家的树,谈苗家儿女与树的关系,笔触所到的是,通过谈苗家山寨的人文历史,引发人们对生命的本源、人与自然等有关话题的深层次思考。

“我本是树”,有佛的禅意,有道的本然,它是对人生本相的诠释。(廖国清)

《摩挲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