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与不可之间

如果我们不去吃一根甘蔗,永远不会知道那根甘蔗甜到什么程度。

读佛教经典,有一点时常令我感到迷惑。

在佛经里,时常说到“第一义是不可思议”的,偏偏佛教有那么多的经典,一方面教我们如何思如何议,一方面又用许多象征、譬喻来描述,让我们去进入那不可思议的境界。

在禅宗的典籍,则时常强调“法不可言说”,可是几乎每一个祖师都曾留下开示、公案,说了许多的话来强调那不可说,因此,最强调“不可说”的禅宗,在《大藏经》里竟留下了文字最多的论述。

这不是“以不可说之矛来攻不可思议之盾”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佛法真的是不可思议,禅心真的是不可说吗?

“不可思议”曾出现在许许多多的经典里面,最有代表性的是《华严经》与《维摩诘经》都称为“不可思议解脱经”。三十华严里说到诸佛菩萨的智慧、解脱、神力,乃是言语思虑所不能及,所以列举了诸佛有刹土、净愿、种姓、出世、法身、音声、智慧、神力自在、无碍住、解脱等十种不可思议。

另外,在《大宝积经》里说,如来具有身不思议、音声不思议、智不思议、光不思议、戒不思议、神通不思议、力不思议、无思不思议、大悲不思议、不共法不思议等十种不可思议。

如果我们再加上《阿含经》《大智度论》《阿弥陀经》等记载的种种不可思议,就会发现不可思议的事物实在太多了。既不可思、又不可议,我们如何来理解佛法呢?

不思议还是好的,如果“不可说”,就是连说都不能说了。什么是“不可说”呢?《大方等大集经》与《大品般若经》都说到“第一义毕竟空故不可说”。《大般涅槃经》则说到诸法的生与不生都不可说,甚至有深奥的六句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生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读到这样的句子,不要讲什么不可说了,就是要把它翻成白话都非常艰难。

由于诸佛菩萨的境界不可思议,而诸法又不可说,因此产生“不可得”的观念,说一切诸法的存在并没有固定的不变的形态,无从推察得知。“不可得”又叫“不可得空”“无所有空”。

“不可得”的意思有四:一、不可能。二、不存在。三、无执著。四、不确定。

当我们把佛法强调成“不可思议、不可说、不可得”的时候,佛法就变得虚无缥缈,如果真是那样难知、难思、难议、难说、难得,那么佛陀当时在菩提树下得证的时候,从此逍遥度日,不必下深山、入市井、觑红尘,苦苦地说法度众了。禅师们也不必建丛林、辟道场、收弟子、开法席了,大可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不开口、不著述、不启悟了。

从反面思考起来,我把“不可思议、不可说”解释为“人生的真实之理,只可证知,不是言语所能陈述者”。不要说佛法,就是一杯茶、一根甘蔗也是不可思议和不可说的,我们如果没有喝过乌龙茶,纵使坐下来思维、议论三天三夜,也不会真的知道乌龙茶是什么滋味。我们如果没有吃过甘蔗,即使用尽天下的文字也无法描述甘蔗的味道。

从前,我没有吃过榴莲,南洋的朋友说破了舌头,我还是无法想象榴莲的味道,有一天我吃到了,深深体会到从前为我说“榴莲”的朋友的苦心,因为榴莲的滋味根本是不可说、不可思议的。

在这个时候,我更体会到佛陀与祖师的用心良苦,他们以“不言说”来斩断我们的言语道断,以“不可思议”来切除我们好想象与议论的习性。他们说的最重要意涵是:“法是用来体验,不是用来形容、想象与议论的。”这里面真的有很深刻的意思,唯有亲自体验,才会知道法味、法义与法喜!

生命与生活中的一切不也是如此吗?饭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形容;情爱是用来体会的,不是用来议论;苦瓜的滋味只能品尝,无法想象。

当我们把生命的一切都体验的时候,一切的形容、想象,与议论都成为辅助的情境,来深化我们实践的滋味。这也使我们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经典来形容那不可说、不可思议的法了。

“我爱你!”三个字多么简单明了,但有智慧的人往往避免用这三个字,原因正是担心庸俗与肤浅。

“法是用来体验的”多么明白简单,但担心它流于庸俗与肤浅,使一般喜欢玄奇奥妙的众生失去恭敬的心,所以说法不可说、不可得、不可思议呀!

《有情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