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蒙太奇

对于生命的历程,我觉得:“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心开好是最重要的!”

最近重读被称为“蒙太奇之父”的爱森斯坦传记,还有他的著作《电影形式》《电影感》,与学生时代的感想完全不同,隐约找到一点禅味,心中十分快慰。

现在做电影的人,几乎无人不知爱森斯坦和蒙太奇,却少人知道爱森斯坦是如何创造蒙太奇理论的。

“蒙太奇”(Montage)原来是电影剪接的意思,在爱森斯坦的手中,它变成了创意、节奏、形式、灵感的综合,甚至成为一位杰出导演最重要的品质。

在爱森斯坦的自传里,他曾提过两次自己如何在创意中发现蒙太奇:

第一次是他在军事学校的东方语文系就读时,为了学习与俄文完全不同,几乎背道而驰的日文,他不眠不休地背诵日语,由于日语对俄国人的思考方式与文字次序是极为严酷的考验,使爱森斯坦学习到一种“非理性而情绪化的思考方式”,领悟到艺术创作也可以用非理性情绪化的思考来表达。

还有一次是爱森斯坦在波若雷卡剧院当导演时,每次排戏,一位引座招待员的七岁儿子总是在旁观看,爱森斯坦有一次看到那位男童的表情深受感动,觉得他那专注的神情甚至比舞台上的戏剧更动人。

他回忆说:“有一天排戏的时候,我被那男孩一脸专注的神态吓呆了。那张脸,不仅反映了部分角色的面部表情与动作,简直就是舞台上整个演出过程的最佳写照,这个脸部动作与舞台上的演出同时进行,并且相互辉映,令我惊讶不已。”

我们今天看电影的人,都很习惯脸部特写与事件进行交互剪接、一起进行的技法,也能在事件情节分几条线同时进行的剪接中,不怀疑不同空间的“同时性”,正是始于爱森斯坦。

我觉得爱森斯坦在军校读日文的情景有点像禅宗里对公案的参究,而他在小男孩脸上看见的神情,则近于禅师的“启悟”,那都不是得自逻辑思维,而是心灵直观的精神。我在学生时代,有一位教导演学的教授很崇拜爱森斯坦,他常说:“爱森斯坦对电影的重要性,一如爱因斯坦对科学的重要性。”“相对论”与“蒙太奇”或许难以相提并论,但对于时空的不凡见解,则让人感觉到他们像禅师一样。

从“蒙太奇”,爱森斯坦发展出“吸引力蒙太奇”的理论,这理论有两个重要的观点,一是生活中再微小的事物,透过创造性的剪接,也可能产生伟大的观点。二是非理性或情绪化的运镜,可能是创造新境界的来源。

——古代的禅师以不合逻辑思维的方式来启悟学生,就是希望粉碎学生的僵化思想,来创造生命的新观点。他们认为悟是无所不在的,伟大的创见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才会说“喝茶去!”“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如果有这样的平常心,生活都能恰到好处,了了分明,最平凡的地方也能有伟大的观点。

——我们试来看两则公案,一个僧问赵州:“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说:“庭前柏树子。”二是僧问隆庆闲禅师:“我手何以佛手?”答曰:“月下弄琵琶。”看这些公案,我感觉,古代的禅师有一些简直是蒙太奇大师了。

爱森斯坦虽然常讲非理性(是指打破观众的惯性)是通达蒙太奇的手段。但他认为一位好的电影导演应该把创作分成两部分:“一是创作性的,一是分析性的,分析是用来审查创作,创作则是用来验证理论之前提。”因此他发展了一种唯美的公式:“我们并非因伤心而哭泣,而是因哭泣而伤心。”

——从禅修的观点来看,或者可以说:“我们并非因禅修而开悟,而是因开悟而禅修。”开悟是创作性的,禅修是分析性的,禅修是用以审查开悟的境界,开悟的验证则是来自更深的禅修。“第一义”犹如创作的心灵是不可言、不可思议的,但一个人的智慧与定境则可以在人格上检知,这种检知不是无端的,是来自于反复思索、细心观察。

一八九八年出生于俄国瑞加的爱森斯坦,他成长过程中电影事业已经很发达,但形式已经僵化,因此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一面极端热爱电影,一面极端向往改革,他把这种心情称为“最后的致命行动”。在发现“吸引力蒙太奇”之前,他写了一段笔记表明自己的心迹:

先精通艺术,再摧毁艺术。

首先,深入艺术之堂奥,参透其堂奥。

然后,精通艺术,成为一位艺术大师。

最后,揭开它的面具,并予以摧毁!

从那时起,艺术与我的关系,开始了崭新的局面。

青年的爱森斯坦早就发现,任何艺术要沿袭旧的形式,失去创造的活力,艺术就会死亡,因此挽救艺术唯一的方法就是改革。但改革不是盲目的,先“入其堂奥”“精通”“成为大师”,才有摧毁的资格。

——禅修也是如此,是一种心灵的革命,要“大破”才能“大立”要“大死”才能“大生”,要“大叩”才能“大鸣”,要“大痛苦”才会有“大解脱”!

——大慧宗杲禅师在开悟时,烧了师父克勤圆悟的《碧岩录》。丹霞天然禅师开悟之后,在冬天把寺里的佛像劈来取暖。赵州从谂禅师在开悟时,把穷半生之力注解的金刚经放一把火烧了……这是从入堂奥,精通,成为大师,再摧毁,最后开始了崭新的局面。

——开悟的大师太热爱禅了,因此要粉碎禅的形式,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禅心,而不是要后人跟随形式的足迹。因此,才说“不与千圣同步,不与万法为侣,不向如来行处行。”

被称为“二十世纪达文西”的爱森斯坦常说:“我要赤裸裸地呈现艺术创作的基本天性。”他的特质是把不同的素材与单元合在一起产生全新的性质,他依靠直觉来拍电影,甚至在最后一刻都可能完全改变原先的构想,他常说:“照素材召唤你的方式行动,在现场改变电影脚本,在剪辑时改变现场拍摄的镜头。”

这种方式是为了使电影惊奇、震撼、有力量,他说:“我拍的电影,从来都不是‘电影眼’,而经常是‘电影拳’。我的电影中摄影机从来不是‘客观证人’,事物也非由不带感情的玻璃所观察,我喜欢在观众鼻子上重击一下!”

——这些话使我想到禅宗的“棒喝”,时常给弟子重重的一拳,以使弟子前后际断,得到启发。为了保有禅的精神,必须放下对于禅的固定认知;为了开发心灵的活力,必须保有最强的张力。正如爱森斯坦以歌德的一句话作为信条:“为了保持事实,有时你要冒一次险来违背事实。”我们也可以说:“为了开发禅心,有时你要冒一次险来违背那些关于禅的教导。”

中年以后,爱森斯坦在莫斯科电影艺术学院教书,他对学生说的话感觉就像出自一位禅师,他说:

“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经由学习而成为电影导演,有人要学三年,有人至少要学三百年,而我爱森斯坦需时恰好三个月,而且是半工半读。”

“你们今后拍第一部影片时,把蒙太奇和我全部忘掉!在这里,你们学习;在外面,你们却必须做。在做当中,你们会发现过去所学的种种。”

“如果要拍跌倒,就要跌得正好。”

——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经由学习而得到开悟,有的人要三年,有的人要三百年,有的人只是当下的一念。

——修行是通过不断的学习,开悟则是在实践之中。

——许多开悟是因为跌得正好,古代的禅师有很多是打破杯子悟道、踩到毒刺悟道,甚至摔下悬崖、跌断腿而悟道。

爱森斯坦对学生非常热情,注重启发甚于教导,有一次,一位学生要开拍第一部电影,去请教他,学生说:“我明天就要开镜了,请老师给我一些忠告,什么都好。”

“很好!那么,你的第一个镜头是什么?”

“我要以最简单的开始,是一双靴子置于门边的特写镜头。”

“非常好!我的忠告是:你一定要将这双靴子拍到这样的程度:万一明天晚上你不幸发生了车祸,我便有正当的理由将你拍的镜头带到学院,并对学生们说:‘现在,你们可以发现,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伟大的导演,他仅仅拍了一个一双靴子的镜头,但就因为这个镜头,我有意将这双靴子送给我们的博物馆。”

学生说:“谢谢您!我会照您的话去做,我会将那双靴子拍到那样的程度。”

“但事后注意,别真的给街上的车子压到了。”爱森斯坦幽默地说。

“我会尽力而为,但事后呢?我该做些什么?”

“然后你一定要以同样的程度来拍每一个镜头、每一部电影,和每出剧本,而且终你的一生,都需如此。”

这位学生名叫米凯·洛姆(Mikhail Romm),后来成为杰出的电影导演,那一部从一双靴子开始的电影叫《脂肪球》(Boule de Suif),是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被收藏在世界上的许多电影博物馆中。

——禅宗虽讲开悟,但开悟以后不是什么都完了,还要“莫忘初心”,要“保任”,要使自己的心保持在第一义上,在“随缘任运过生活”的同时,永远不失去心灵的清明,就像保持那第一个精彩的镜头。云门禅师的“日日是好日”、庞蕴居士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说的正是这种永远保持觉醒的态度。

终生都在为艺术家脱掉一致化的紧身外衣,强调创意的爱森斯坦死于五十岁,他终生未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神奉献给电影,过着像苦行僧一样的生活,他的“吸引力蒙太奇”影响了全世界的电影工作者,他的著作都是电影经典,至今依然是电影学生必读的教科书。

什么是“吸引力蒙太奇”(The Montage of Attraction)?

爱森斯坦的好友,也是杰出的俄国导演西格·尤特科维治(Sergei Yutkevich)曾以最简短的语句说:

“吸引力蒙太奇,其目的是经由一连串仔细安排好的‘焦点’场景来‘吸引’观众(有时磨碎它,有时在它脸上挥出艺术之拳!)……它同时显示如工程师般的细密计划。(‘焦点’经常由临场的冲动所决定。)没有细密的计划,电影不可能成功,但若没有终极的艺术目的,再细密的计划也会失败。”

“蒙太奇”是由一寸一寸的胶卷算出来的。

“吸引力”则是艺术家的直观和临场感来统合、剪接,使电影达到统一、和谐、纯粹的境界。

——禅修也是如此,要“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缜密,但不应该失去整体的观照与感性的直观,身、口、意才可能统一、和谐和纯粹。

爱森斯坦临终时的遗言是:

“就生物而言,我们都会朽坏,但当我们贡献社会时,我们即成不朽——在我们所做的这些贡献中,我们将社会进步的火炬由这一代传给下一代。”

“不朽,并不是上一代将身后之事留给下一代人完成的一种形式,而是每个延续的一代都为之奋斗,并为之殉身的理想。对我而言,唯有为人类自由而革命的理想与不断地战斗,不朽才得以产生。”

爱森斯坦是“现代电影之父”,他充满活力与创见的一生,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禅宗的大师,我们学习禅道的人,事实上是透过剪辑来使前后际断,把生命中的行为、语言、意念,做一种革命性的创造,使其精萃、和谐与统一,这是一种“心的蒙太奇”,是把芜杂无章的生命历程做一翻转,对生命有一个新的创见、新的活力。

这也使我想到,“禅”之一字实非名相,任何众生只要在心灵上保有创意,不断地超越、提升、转化,就是在走向禅的道路,历程上或有不同,终极目标是一致的。因此,我在心里向那些曾为提升人类文明、艺术、心灵,奉献一生的人顶礼致敬,爱森斯坦是其中之一。

爱森斯坦说:“不管用什么形式,把电影拍好是最重要的。”

对于生命的历程,我觉得:“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心开好是最重要的!”

《有情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