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

莲花汤匙

三祖僧璨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这“一种平怀”说得真好。以一种平坦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就灭去了。

洗茶碟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根清朝的古董汤匙,心疼了好一阵子,仿佛是心里某一个角落跌碎一般。

那根汤匙是有一次在金门一家古董店找到的。那一次我们在山外的招待所,与招待我们的军官聊到古董,他说在金城有一家特别大的古董店,是由一位小学校长经营的,一定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夜里九点多,我们坐军官的吉普车到金城去。金门到了晚上全面宵禁,整座城完全漆黑了,商店与民家偶尔有一盏烛光的电灯。由于地上的沉默与黑暗,更感觉到天上的明星与夜色有着晶莹的光明,天空是很美很美的灰蓝色。

到古董店时,“校长”正与几位朋友喝茶。院子里堆放着石磨、石槽、秤锤。房子里十分明亮,与外边的漆黑有着强烈的对比。

就像一般的古董店一样,名贵的古董都被收在玻璃柜子里,每日整理、擦拭。第二级的古董则在柜子上排成一排一排。我在那些摆着的名贵陶瓷、银器、铜器前绕了一圈,没见到我要的东西。后来“校长”带我到西厢去看,那些不是古董而是民间艺术品,因为没有整理,显得十分凌乱。

最后,我们到东厢去,“校长”说:“这一间是还没有整理的东西,你慢慢看。”他大概已经嗅出我是不会买名贵古董的人,不再为我解说,到大厅里继续和朋友喝茶了。

这样,正合了我的意思,我便慢慢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寻索检视那些灰尘满布的老东西。我找到两个开着粉红色菊花的明式瓷碗,两个民初的粗陶大碗,一长串从前的渔民用来捕鱼的渔网陶坠。蹲得脚酸,正准备离去时,看到地上的角落开着一朵粉红色的莲花。

拾起莲花,原来是一根汤匙,茎叶从匙把伸出去,在匙心开了一朵粉红色的莲花。卖古董的人说:“是从前富贵人家喝莲子汤用的。”

买古董时有一个方法,就是挑到最喜欢的东西要不动声色、毫不在乎。结果,汤匙以五十元就买到了。

我非常喜欢那根莲花汤匙,在黑夜里赶车回山外的路上,感觉到金门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红色的莲花开在汤匙上。

回来,舍不得把汤匙收起来,经常拿出来用。每次用的时候就会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穿绣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风喝冰镇莲子汤,不禁感到时空的茫然。小小如一根汤匙,可能就流转过百年的时间,走过千百里空间,被许多不同的人使用,这算不算是一种轮回呢?如果依情缘来说,说不定在某一个前世我就用过这根汤匙,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金门,而在最偏僻的角落与它相会呢?这样一想,使我怅然。

现在它竟落地成为七片。我把它们一一拾起,端视着不知道要不要把碎片收藏起来。对于一根汤匙,一旦破了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就好像爱情一样,破碎便难以缝补,但是,曾经宝爱的东西总会有一点不舍的心情。

我想到,在从前的岁月里,不知道打破过多少汤匙,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使我为汤匙而叹息。其实,所有的汤匙本来都是一块泥土,在它被匠人烧成的那一天就注定有一天会被打破。我的伤感,只不过是它正好在我的手里打破,而它正好画了一朵很美的莲花,正好又是一个古董罢了。

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只不过是偶然。一撮泥土偶然被选取,偶然被烧成,偶然被我得到,偶然地被打破……在偶然之中,我们有时误以为是自己做主,其实是无自性的,在时空中偶然的生灭。

在偶然中,没有破与立的问题。我们总以为立是好的,破是坏的,其实不是这样。以古董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会破,古董终将一文不值;以花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会凋谢,那么花还会有什么价值呢?如果爱情都能不变,我们将不能珍惜爱情;如果人都不会死,我们必无法体会出生存的意义。然而也不能因为破立无端,就故意求破。大慧宗杲曾说:“若要径截理会,需得这一念子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处,则永劫无有破时。但将妄想颠倒的心、思量分别的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的心、欣静厌闹的心,一时按下。”

大慧说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体的直观,在生活里不也是这样吗?一根汤匙,我们明知它会破,却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时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时候去看清:“呀,原来汤匙是泥土做的。”

这样我们便能知道僧肇所说的:“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一个不动的真实才是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离开真实另有站立之处,而是每一个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实的。每接触的事物都有真实,道哪里远呢?每有体验之际就有觉意,圣哪里遥远呀?)

我宝爱一根汤匙,是由于它是古董,它又画了一朵我最喜欢的莲花,才使我因为心疼而失去真实的观察。如果回到因缘,僧肇也说得很好。他说:“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

一根莲花汤匙,若从因缘来看,不是真实的有,可是在缘起的那一刻又不是无的。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缘才有,犹如一撮泥土成为一根汤匙需要许多因缘;一切无也不是真的无,就像一根汤匙破了,我们的记忆中它还是有的。

我们的情感,乃至于生命,也和一根汤匙没有两样,“捏一块泥,塑一个我”,我原是宇宙间的一把客尘,在某一个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来是有的、是独立的,但缘起缘灭,终又要散灭于大地。我有时候长夜坐着,看看四周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清朝的桌子,我用来泡茶的壶是民初的,每一样都活得比我还久,就连架子上我在海边拾来的石头,是两亿七千万年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这样想时,就会悚然而惊,思及“世间无常,国土危脆”,感到人的生命是多么薄脆。

在因缘的无常里,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们坦然活着的,就是马祖道一说的“平常心”了。在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有平常心地,知道“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马祖语)找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虚幻,看见水性,则一切水源都是源头活水……

三祖僧璨说:“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这“一种平怀”说得真好。以一种平坦的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就灭去了。

我把莲花汤匙的破片丢入垃圾桶,让它回到它来的地方。这时,我闻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阵一阵,四散飞扬。

小米

每一年都会有小米丰收。我们也会常常唱起小米丰收的歌呀!那首歌或者没有歌词,或者含泪吟咏,但其中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丰收的歌

有一次在山地部落听山地人唱“小米丰收歌”,感动得要落泪。

其实我完全听不懂歌词,只听到对天地那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夜里,我独坐在村落边,俯视那壮大沉默的山林,仰望着小米一样的星星,回味刚刚喝的小米酒的滋味,和小米麻糬(草饼)的鲜美,感觉到心里仿佛有一粒小米,饱孕成熟了。这时,我的泪缓缓地落了下来。

落下来的泪也是一粒小米,可以酿成抵御寒风的小米酒,也可以煮成清凉的小米粥,微笑地走过酷暑的山路。

星星是小米,泪是小米,世事是米粒微尘,人是沧海之一粟呀!全天下就是一粒小米,一粒小米的体验也就是在体验整个天下。

在孤单失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许多年前山地部落的黑夜,沉默的山林广场正在唱“小米丰收歌”,点着柔和的灯,灯也是小米。

我其实很知道,我的小米从未失去,只是我也需要生命里的一些风雨、一些阳光,以及可以把小米酿酒、煮粥、做麻糬的温柔的心。

我的小米从未失去,我也希望天下人都不失去他们的小米。

那种希望没有歌词,只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

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一粥一饭

沩山灵佑禅师有一次闲坐着,弟子仰山慧寂来问:

“师父,您百年后,如果有人问我关于您的道法,我要怎么说呢?”

沩山说:“一粥一饭。”

(我的道法只是一粥一饭那样的平常呀!)

地瓜稀饭

吃一碗粥、喝一杯茶,细腻地、尽心地进入粥与茶的滋味,说起来不难,其实不易。

那是由于有的人失去舌头的能力,有的人舌头太刁,都失去平常心了。

我喜欢在早上吃地瓜粥,但只有自己起得更早来熬粥,因为台北的早餐已经没有稀饭,连豆浆油条都快绝迹了,满街都是粗糙的咖啡牛奶、汉堡与三明治。

想一想,从前每天早晨吃地瓜稀饭,配酱菜、萝卜干、豆腐乳是多么幸福的事呀!那从匮乏与饥饿中体验的真滋味,已经很久没有了。

半亩园

从前,台北有一家专卖小米粥的店叫“半亩园”。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有一种“半亩横塘荷花开”的感觉。

第一次去半亩园,是十八岁刚上台北那一年,一位长辈带我去吃炸酱面和小米粥。那时的半亩园开在大马路边,桌椅摆在红砖道上,飞车在旁,尘土飞扬,尘土就纷纷地落在小米粥上。

刚从乡下十分洁净的空气来到台北,看到落在碗中的灰尘,不知如何下箸。

长辈笑了起来,说:“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然后他顾盼无碍地吃了起来。

经过这许多年,我也能在生活中无视飞扬的尘土了。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

百千粒米

这也是沩山灵佑的故事。有一次他的弟子石霜楚圆正在筛米,被灵佑看见了,说:“这是施主的东西,不要抛散了。”

“我并没有抛散!”石霜回答说。

灵佑在地上捡起一粒米,说:“你说没有抛散,那,这个是什么?”

石霜无言以对。

“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灵佑说。

灵佑的教法真好。一个人通向菩提道,其实是与筛米无异。对一粒习气之米的轻忽,可能生出千百粒习气;对一粒清净之米的珍惜,可以开展一亩福田。

拾穗

我时常会想起从前在稻田里拾稻穗的一些鲜明的记忆。

在稻田收割的时候,大人们一行行地割稻子,我们做小孩子的跟在后面,把那些残存的掉落的稻子一穗穗地捡拾起来,一天下来,常常可以捡到一大把。

等到收割完成,更穷困的妇女会带她们的孩子到农田拾穗,那时不是一穗一穗,而是一粒一粒了。一个孩子一天可以拾到一碗稻子,一碗稻子就是一碗米,一碗米是两碗粥,如果煮地瓜,就是四碗地瓜稀饭了。

父亲常说:“农田里的稻子再怎么捡,也不会完全干净的。”

最后的那些,就留给麻雀了。

拾穗的经验所给我的启示是,不管我们的田地有多宽广,仍然要从珍惜一粒米开始。

八万细行

那对微细的每一粒米保持敏感与醒觉的态度,在修行者称为“细行”。

也就是对微细的惑、微细的烦恼、微细的习染,以及一切微细的生命事物,也有彻底清净的觉知。

“三千威仪”便是从“八万细行”来的。

微细到什么地步呢?

微细到如一毫芒的意念,也要全心全力地对待。

恶的细行像《宗镜录》说的:

一翳在目,千华乱空;一妄在心,恒沙生灭。

善的细行如《摩诃止观》说的:

一微尘中,有大千经卷;心中具一切佛法,如地种、如香丸者。

完全超越清净的细行就像《碧岩录》里说的:

有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赵州说:“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曹源一滴水

仪山禅师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因为水太热了,叫一个小弟子提一桶冷水来,把水调冷一些。

年轻的弟子奉命提水来,将洗澡水调冷以后,顺手把剩下的冷水倒掉。

“笨蛋,你为什么浪费寺里的一滴水?”仪山厉声地责骂,“一切事物都有其价值,应该善加利用,即使只是一滴水,用来洒树浇花都很好,树茂盛、花欢喜,水也就永远活着了。”

那年轻的弟子当下开悟,自己改名为“滴水和尚”,就是后来日本禅宗史上伟大的滴水禅师。

在中国,把一切能承传六祖慧能顿悟禅正法的,称为“曹溪一滴”或“曹源一滴水”,每一滴水就是一滴法乳。

水的大小

每一滴水看来很小,但组成四大洋的是一滴一滴的水,圆融无碍。

大海看来很大,其实也离不开一滴水。

我们呼吸的空气也是如此。我们每吸一口空气,都是大树、小草,或人所吐出来的。我们每吐出一口空气,也都辗转往复,不会失去存在。

若知道我们喝的水不增不减,我们呼吸的空气不净不浊、不沉不没,就比较能了知空性了。

蟑螂游泳

一只蟑螂掉进抽水马桶,在那里挣扎、翻泳,状甚惊惧恐慌。

我把它捞起来,放走,对它说:

“以后游泳的时候要小心喔!”

它称谢而去。

大小是相对而生的。对一只蟑螂,抽水马桶的一小捧水就是一个很大的湖泊了。

吃馒头的方法

永春市场有山东人卖馒头,滋味甚美。

每天散步路过,我总是去买一个售价六元的馒头,刚从蒸笼取出,圆满、洁白,热腾腾的,充满了麦香。

一边散步回家,一边细细地品味一个馒头,有时到了忘我的境地,仿佛走在很广大的小麦田里,觉得一个馒头也让人感到特别的幸福。

小小

小小,其实是很好的,饮杯小茶、哼首小曲、散个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风小雨,或在小楼里,种些小花小木;或在小溪边,欣赏小鱼小虾。

也或许,和小小时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里,小小地擦肩而过,小小地对看一眼,各自牵着自己的小孩。

小小的欢喜里有小小的忧伤,小小的别离中有小小的缠绵。

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网所织成的。

小诗有味

想到苏东坡的两句诗:“高论无穷如锯屑,小诗有味似连珠。”长篇大论就像锯木头的木屑,小小的诗歌就像一连串的珍珠,有味得多了。

“小”往往可以看到更细腻的情感,特别是写细微之心情。陆游有一首好诗《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是典型的“轻、薄、短、小”。想想看,如果是在大厦里听大雨,在大街看大男人穿梭车阵卖玉兰花,那是如何来写诗呢?

小儿女有情长之义,大英雄有气短之憾。送给情人的一小朵玫瑰花,其真情有时可比英雄们争斗一片江山。

“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一毛端现宝王刹

智者大师说:“一色一香,无非中道。”一色一香虽然微细,却都有中道实相的本体。这就是《楞严经》说的“于一毛端现宝王刹”,那是由于事理无碍、大小相含、一多平等的缘故。

所以,智者大师的“小止观”里有“大境界”,一切“大师”都是从“小僧”做起。

《正法眼藏》里说:

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 心即一切法,一切法即心。

从实相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小,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大。那是有一个心的观照,观大则大,观小即小。

如来眼中的一毛端看到宝王刹,甚至每一毛孔都现出无量的三千大千世界;如来眼中的娑婆世界,也只不过是半个阿摩罗果呀!

锋利不动

别怕!别怕!业障虽大,自其变者而观之,不过是尘尘刹刹,精进!精进!善根虽小,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光影灼灼。

德山宣鉴禅师说:“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

在这广大的菩提之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前去。

每一年都会有小米丰收。

我们也会常常唱起小米丰收的歌呀!

那首歌或者没有歌词,或者含泪吟咏,但其中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

一遍又一遍。

一个茶壶一个杯

好好的饮眼前的这杯茶吧!细细的品味当下的这碗饭吧!生命没有第二个此刻了。让我们承担这个此刻,进入这个此刻。因为,饿最好吃,单纯最好,平安是福。

故乡的体育场附近有一个老人聚集的“茶亭”,终日都有老人在那里喝茶开讲。我回乡居住的时候,总爱去那边闲坐,听听老人在生活中的智慧与品味。

由于茶亭少有年轻人去,我刚去的时候,老人有些惊疑,后来知道我是后发哥仔的后生,立刻就冰释了,还热情地说:“来,这是你老仔生前常坐的地方。”

我发现老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质,就是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几乎可以终日聊天而话题不断,从政客打架讲到强奸杀人,从春耕播种说到西瓜落价,从杭州的天气真好扯到屏东某村落三十年前下冰雹……有时候对世事的知情与议论,一针见血的观点犹胜许多在电视上胡扯的知识分子。

有一天,一位阿伯仔突然在听到别人说“西瓜好吃,可惜子多”的时候,他说:“现在的世事、现代的人情比西瓜的子还要复杂。”

别的老人就问:“你是怎样看的?”

“这真简单,”老人自信满满地说,“从前的人一把雨伞可以用很多年,现在的人一年用很多把雨伞。从前的人一双皮鞋可以穿十几年,现在的人一年买很多双皮鞋。从前的人一个春天只做耕种一件事,现在的人一天做很多件事,无闲(忙)得超过以前的一个春天……”

他说得其他老人无不点头表示同意。

他的议论犹未尽。老人的谈话有一特色,就是凡有议论都可以尽情发挥,别人不会随便插嘴。他又说:“只要想想,这样的生活怎能不复杂?光是每天出门要穿哪双皮鞋、哪件衣服就要伤半天脑筋了。我孩子订了两份报纸,早上开门,厚厚两本,信箱也塞不进去。你看,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咱的一世人加起来,也没有那两本报纸厚。现在的人光是看报纸,就浪费了多少时间,生命哪会得到清闲呢?”

“复杂也没什么不好,表示现在的生活富裕了啊!”一个老人说。

阿伯仔讲:“复杂有什么好?复杂的人就没有单纯的心情,生活便不会踏实和朴实了。一日到晚就像苍蝇找糖膏,飞过来又飞过去,不知道无闲是为了什么……”

讲到这里,一个老人站起来为大家斟茶,阿伯仔突然大有所悟地说:“对了,就像一个茶壶一个杯,这就是单纯的心情。我们如果只有一个茶壶一个杯,才不会计较喝的是什么茶。一斤一百元的茶枝,饮起来也真有滋味。假使一个茶壶几个杯子也很好,因为大家喝的都是同样的茶,没什么计较。现代人的生活就是好几个茶壶,倒在几十个茶杯,这就复杂了。大家总会想,别人的茶壶里不知道是什么茶,想喝一口看看,喝不到就用抢的。喝好茶的人也同样,想喝另外的那壶。久了以后,即使是坐在一起喝茶的人,心里也充满了怨恨和嫉妒,很少人得到平安。”

这一段话说得好极了。老人们都沉默地喝着眼前的这一壶由老人会提供的廉价茶叶,觉得滋味甚是美好。

阿伯仔意犹未尽地说:“就像我们现在看黄昏的夕阳。一个夕阳,古代人看起来和现代人看来是一样的。站在平地和站在山顶上看,夕阳也都是同样的美。但是如果心情复杂,站在这山看那山高,夕阳永远没有最美的时刻。”

众人一听,都同时望向夕阳的方向,原来日头已西斜。经老人一说,今天的夕阳看来真是特别的美艳,余晖遍照大地。

“有一天,我的孙子问我:‘阿公,你吃这么老了,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我说:‘饿最好吃。’他又问我:‘阿公,什么是最好的心情?’我说:‘单纯最好。’他又说:‘阿公,幸福是什么?’我说:‘平安是福。’”

聊到这里,该是“阿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家欢喜地站起来各自走路回家,相约明天再来开讲。我踩着夕阳流金一样的草地回家,想到老人说的“饿最好吃”,感到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妈妈煮的菜的芳香竟飘到体育场两公里外的路上来了。

住在乡下的日子,真的感觉到单纯的心情是最美的心情。在城市生活的日子,我们每天总是在追求一些目标,生命的过程往往就在无意间流失,加上我们的追求愈来愈复杂,使人人就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我想到幼年住在外祖母家里,每次和表兄弟相约吃完饭后出去玩,我们总是无心吃饭,胡乱扒一扒就要溜出去,外祖母就会拿拐杖敲我们的头,说:“你呷那么紧(你吃那么快),要去赴死吗?”然后她说:“你不慢慢吃,怎么知道我们台湾的米多么好吃?”

有一次我看到报纸上广告一种名牌跑车,广告词说:“加速到一百公里,只要九秒钟。”就思及外祖母的话,“你呷那么紧,要去赴死吗?”台湾俗语里说“呷紧弄破碗”,确实含有人生的至理。

一个复杂的社会勾起了人更复杂的欲望,复杂的欲望则是搅乱了单纯的心,使我们不知道能坐下来谈天说地是生命的一种至美,使我们不知道踩着夕阳在小路上回家是生活中必要的历程,使我们忽略掉吃妈妈煮的稀饭配酱瓜是比大饭店的山珍海味更值得珍惜的。

我想到有一回看一位老人从脚上拔一根脚毛放在桌上,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不能轻视自己的一根脚毛。”

众人愕愕。

他说:“这根脚毛存在的条件,说来是很深奥的,先要有脚、有头、有活着的身体。然后要从小吃饭、穿衣服、父母照顾,才能长出一根脚毛。然后,脚毛存在是因为我们存在。我们则有父母、无数的祖先。而且,祖先要个个穿衣、吃饭。米饭长大则要有地球的生机,太阳的培育与月亮的生息。你看,这小小的一根脚毛不是单独存在的呀!”

“我们如果不能珍惜、赞叹、疼爱自己的一根脚毛,那就有负于天下了。”

看看,在有智慧的老人眼中,一根脚毛就有了无限的天地,生命的历程就更不用说了。现代人不能维护单纯的心,是往往误以为复杂地飞来飞去能追求更好的生活。殊不知,再复杂的事物也比不过一根脚毛啊!一切多变的云霞与彩虹,拨开了,背景就是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单纯之好的人,就是从未看见天空的人。

好好的饮眼前的这杯茶吧!细细的品味当下的这碗饭吧!生命没有第二个此刻了。让我们承担这个此刻,进入这个此刻。因为,饿最好吃,单纯最好,平安是福。

轮回之香

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

朋友从国外来,送了我一瓶香水,只因为那香水的名称叫“轮回之香”。

朋友说:“在佛教里,轮回原是束缚堕落的意思。轮回之中还流着香气,真是太美了。”

我听了有些迷茫。这几年像香水这样的东西也有两极化的倾向。就在不久之前,有两家极为著名的香水公司,分别把它们的香水叫“毒药”、“寡妇”,也曾引起一阵流行的风潮。如今突然跑来一阵轮回之香,突破了毒药的迷雾。

“香水只是香水,不管它用什么名称,也只是香水呀!”我对朋友说。

对于那些透过强大的宣传来制造的神话,我往往不能理解;对于为什么小小的化妆品香水之类竟可以卖到八千、一万的高价,我更不能理解。

我的不能理解来自我的童年。小学三年级我生了一场大病,到高雄开刀,住在亲戚家。亲戚是化妆品制造厂的老板。我记得他的工厂摆了四口大灶,灶上的锅子永远煮着烟气弥漫的香料,用一个大棒在里面不停地搅拌,香气在一里外就能闻见。

煮好的化妆品分成两种一种是面霜,一种是水状的(大概是香水或化妆水)。水状的放入茶壶冷却,然后一瓶瓶倒在玻璃瓶里批发出去。

三十年前的台湾还是纯手工的时代。由于对那制造过程的熟悉,竟使我后来看到化妆品都生起荒谬之感。我的脑海里时常浮起表姨在黑夜的灯下,用棒子搅动大锅和以茶壶装瓶的画面。

在表姨家的一个月,我就住在化妆品工厂的阁楼上,那终日缠绵的香气无休无止地在我四周环绕。刚开始的两天还觉得味道不错。过了一阵子,竟感觉那种香虚矫而夸饰,熏人欲呕。到后来,我躺在阁楼上,就格外地怀念乡下牛粪的气味,还有小路上野草的清气。

当年,在台湾南部最流行的香水是“明星花露水”。表姨时常感慨地说:“如果能做到像明星花露水那么有名就好了。”

我们乡下中山公园山脚有一家茶室,茶店仔查某都是喷明星花露水。我们每次路过,闻到花露水和霉味交杂的气息,都夹着尾巴飞快地逃走,那个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龌龊之感。

不久前,我在台北松山路一家小店买到大中小三瓶明星花露水,包装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价钱所差无几,三瓶不到两百元。想到多年未联络的表姨,想到人事的沧桑,不禁感慨不已。

我对朋友说到了我对香水的一页沧桑:“如果有一家名厂的香水,取名为‘牛粪’或‘青草’,仕女们也会趋之若鹜吧!”这没有贬抑香水的意思,只是对一瓶香水的广告上所说“一滴香水代表永生,不断转生,追求尽善尽美的和谐,小小一滴即是片片永恒,只要一次接触,神奇的境界顿然开启。”有着一笑置之的态度。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香水一直是神秘的象征。在我国晋朝的时候,女人为了制造香水胭脂,要先砍桃枝煮水,洒遍室内,然后砍寸许的桃枝数千条围插在墙脚四周,并且禁止鸡鸣狗叫,供一个紫色琉璃杯在“胭脂之神”前,自穿紫衣、紫裙、紫带、紫冠簪、紫帽子,虔诚地礼拜。最后,用桃叶刮唇,一直刮到出血,再把血与紫色花朵放在装着汾河水的鼎里煮沸,女人长跪闭目等待,不久就化为香水胭脂了。传说这是我国制造胭脂的开始。

被名为“轮回之香”(Samsara)的香水,传说是那个长跪在西藏佛教圣地札什伦布寺里佛陀像前的人,得到佛的圆满、宁静、祥和、亲切的启示,以数十种自然原料创造的永恒之香。女性用了这种香水就会得到优雅、宁静、自在。

这两段文字,前者出现在明朝伍瑞隆的小品,后者是二十一世纪新香水的说明书。是不是都充满着神秘、传奇的宗教气氛呢?

不只东西方对香水如此,传说中东沙漠边陲有个叫“阿拉伯乐土”(Eudevnon Araba),在《旧约·圣经》的记载就是盛产香水的地方。他们以橄榄树提炼出来的纯白香料置于炭火上焚烧,会散发出神秘优雅、难以言喻的甜美香气。古埃及和罗马王朝的帝王以此作为祭祀,可与神灵交感。希腊人在公元前一世纪就带着这些香料在海上贸易,并直航阿拉伯海和印度洋。这条贸易之路早于我们所熟知的“丝路”被称为“海上丝路”,或“香之路”。

日本当代的音乐家神思者(Sense,电影《悲情城市》的作曲者),以这个传说作为蓝本,写出了极为动听的“海上丝路系列”。我在聆听《阿拉伯乐土》、《茶之圆舞曲》、《水畔净土》的乐音时,仿佛也闻到了橄榄树那白色的香气。

日本人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有“香道”之说,更把香水提升至道的层次,研究香味对生理和心理的影响,发展出极富想象力的芳香疗法(Aromachology)。香道是从佛教出来的,香常被用来象征佛法的功德,香道其实就是功德之道。

印度是极早就用香的民族,数千年前就有旃檀香、沉水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乳香、黑沉香、安息香等香料。若依使用方法,有香水、香油、香药、丸香、散香、抹香、练香、线香等等,排起来洋洋洒洒,正是一本“香道”。

我觉得极有趣的是在印度、中国西藏都有制“香泥”的风俗。他们把牛粪、泥土、香水混合起来,制成一种泥状的东西,作为涂坛场修法之用。香水虽贵,牛粪泥土亦可贵呀!

对于“轮回之香”我于是有不同的观点:在无始劫的轮回之中,如果我们有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等功德之香作为引导,必将引领我们走入更清净的境界。我深信在法界中,必有一个无形无相的香光庄严世界。

但是,再回头一想,这世界,不论古今中外,任何民族都有他们的“香道”,用以涂饰身体,掩盖从身体出来的自然之味,也可见我们的身体是多么不净。佛陀在四念处中教我们常念“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是多么深刻而真实的教化呀!

这身体,即使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绫罗绸缎,涂的是轮回之香,只要过了一夜,无不成为不净的东西。如是观察,就会使我们免除对身相的执著。身相的执著一旦破了,用来庄严不净之身的事物也就不会执著了。

我最感慨的是,现代的香水愈做愈昂贵,香气愈来愈盛,甚至连男人也使用香水,是不是表示现代人的身心一天比一天不净了呢?

无怨的风

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八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

大概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我一直很喜欢读台湾的农民历。虽然农民历的印刷向来十分粗糙,但我只要看到那黄色的封面,心中就会流过一股温暖的感觉。

从有记忆开始,老家祖厅的墙上就挂着一本农民历。由于经常使用的关系,它的书页都已翘起,还沾着一些手渍与油污。在农民历上方的墙是曾祖父曾祖母的画像以及祖父母的遗照,对面则贴着家族成员的重要相片,还有小孩子在学校得到的奖状,密密麻麻的。正中央的供桌则供奉着观音菩萨、妈祖娘娘和祖宗牌位。

我常觉得农民历和那些摆在祖厅的事物都有密切关系,它的重要性也可以等量齐观,是农人重要传统的一部分,否则怎么会摆在祖厅那么重要的位置呢?

旧时的农民看农民历有着不可轻忽的实用价值。就以五月来说吧,五月的节气叫做“小满”,日出是在清晨五点七分,日落是在十八点三十四分,这时候“太阳过黄经六十度,春天种的稻谷行将结实”。如果是台北的农民,是种植胡瓜、茄子、菜豆、甘薯、大葱的好时间;南部的农民,则可以种植小萝卜、瓮菜、越瓜、大豆、小白菜。若是住在安平的渔民,出海可捕到虱目鱼苗;在东港,则可以捕到龙虾和鲨鱼。

这些看来简单的记述,实际上是不简单的,它是经过千百年无数农民实验的结果,它的真实性也不容轻易怀疑。像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民,他们种作的时机全是参考农民历,绝不擅做主张。光复以后,常有农会的人到家里游说,有的希望农民种新作物,有的要改变耕作方法。我记得父亲常回答说:“要翻过历书才算。”

农民历当然不只记载种作的事,它还有“每日主事”,记载当天最重要的事,例如“上弦四时十八分”或“蚯蚓出”、“华佗神医诞辰”等等。还有“每日宜忌”,记载了大自纳采、嫁娶、入宅、安葬、造船、开市,小至裁衣、求医、挂匾、会亲友、扫舍宇种种行事。

从前的农民大小事都很细心谨慎,深怕犯冲,所以大小事情都会参阅黄历。另一个原因是敬畏天地,但要事事求教于风水仙又不可能,参看黄历是最便利的。

我童年时就对农民历深信不疑,甚至有一些被现代人看作迷信的东西,我也觉得颇有道理,譬如农民历最后一页常有“鹅肉配蛤蜊会中毒”,需用“绿豆沙来解”的图形,或者某月某日生肖属蛇的会犯冲,不宜远游诸类的说法。

长大一些以后,离家在外,我每年都会买一本农民历来放着,以备不时之需。有时深夜读之,便会惦念起父亲以及农田的情景,慢慢体会出农民历除了实用的记述,也有非常美丽的东西。像二十四个节气,每一个节气的语言都是美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些简单看似无情的语言,却蕴含了天地造化生育、繁茂、成熟、凋零的至情。

就以今年一九九〇年来说,是岁在庚午。庚午在黄历的开卷诗是:

午支是岁适逢庚,九穗难期在一茎; 楚北河傍留履迹,荆阳陆上有船行。 早禾既属车非满,晚稻还忧禀未盈; 值此饥寒人在世,总宜安分勿伤情。

意思是这虽不是一个很好的年,如果能安分不要伤害万物,还是可以安然度过。每年黄历的开卷诗都不一样,也没有一个绝对的好年或坏年,能守情守分的人,必能稳步前进。

农民历以六十年为一甲子。每年对某些人固然不好,从大的角度看总有较好的时机。若以人的平均寿命六十岁来看,宇宙时空的轮替正好一圈,是真正的公平,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之意。体会到这一点,当我们遭逢不顺畅的年冬,可以真正的无怨。

农民历记载事物看来平凡,却非常文学而宜于联想,像“雁北乡”、“雉始雊”、“鱼上水”、“蚯蚓出”、“鸿雁来”、“征鸟厉疾”“鹰化为鸠”、“蛰虫始振”是记载动物活动的情形;像“水泽坚腹”、“东风解冻”、“草木萌动”、“雷乃发声”、“始电”、“虹始见”、“大雨时行”、“水始冰”、“天地始肃”、“天气上腾地气下降”,是记载大自然的变化;像“王瓜生”、“苦菜秀”、“靡草死”、“禾乃登”、“菊有黄花”、“草木黄落”、“腐草化为萤”,是记载植物的生长与变化。我常常想,要以如此简短精确的文字描述宇宙的情事,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见我们的祖先不但观察力敏锐,描述的敏感也是令人惊叹的。

有时候,农民历也有一些养生的记载,像我手中的农民历就有一篇《食疗歌》,也是先民的经验之谈。它说:

生梨食后化痰好,苹果消食营养高。 木耳抗癌素中荤,黄瓜减肥有成效。 紫茄祛风通脉络,莲藕除烦解酒妙。 海带含碘消淤结,香菇存酶肿瘤消。 胡椒驱寒兼除温,葱辣姜汤治感冒。 大蒜抑制肠胃炎,菜花常吃癌症少。 鱼虾猪蹄补乳汁,猪牛羊肝明目好。 盐醋消毒能消炎,韭菜补肾暧膝腰。 花生降醇亦营卫,冬瓜消肿又利尿。 柑橘消食化痰液,抑制癌菌猕猴桃。 香蕉含钾解胃火,禽蛋益智要记牢。 萝卜化痰消胀气,芹菜能降血压高。 生津安神数鸟梅,润肺乌发食核桃。 番茄补血驻容颜,健胃补脾吃红枣。 白菜利尿排毒素,蘑菇抑制癌细胞。

仔细读这《食疗歌》,使我们了解老一辈人的营养观念是这样来的。其中有许多科学的新观念,显然是近代人添加的。可见农民历不是完成于一人之手,也不是固定的,它可以变化、添加、发展,成为生活的手册—对了,农民历正是我们前人的“生活笔记”。

农民历中占很大部分的风水、命理、干支、五行,许多现代人都视为迷信的东西,虽有很深的道理,却不是一成不变的。那是由于万物有序,人却是各不相同。这种不同使得四时行焉,仍有相对的可变之道。我在读农民历时就想到一个关于犹太人的笑话。

有五个犹太人上了天堂,在争辩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第一个犹太人摩西指着头说:“理性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个犹太人耶稣指着胸说:“爱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个犹太人马克思指着胃说:“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第四个犹太人弗洛伊德则说:“性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个犹太人爱因斯坦说:“你们说的都不对,因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相对的。”

农民历也是如此,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给农业社会的人民提出生活的规范和指标。比较遗憾的是,它的步幅似乎不能相对地与现代生活相结合。我就常希望,现代的农业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乃至风水先生能重视这项遗产,保留珍贵的部分,重新编写一份属于现代人的“生活手册”,让农民挂在壁间的黄历有新的面貌。

我对农民历关于风水命理的部分持保留的态度,那是因为我相信禅师说的:“日日是好日”。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八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

有一次,我和师父忏云上人在一起,听一位风水先生说起师父在美国的庙风水很好,不过有些小地方还可以改得更好,讲了半天,师父说:“地理不如天理,天理不如人心。”一时之间,满座芬芳,走出户外,感觉到万里外吹来的寒风都是宜人的。

农民历关于风水宜忌、命理冲煞的那一部分,都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呀!

总有群星在天上

青春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浪掷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

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地说:“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第一次最大的烦恼。”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孕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你已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

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

“你曾说,”看到我有如湖水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你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版。”

我脸红了,说:“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忘记悲痛。”

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你也变了。”

“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她说。

最后,我们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两个人都像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地消散了。

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改写了一点点,使它具有一些“林清玄风格”,寄给你。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写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的善良和纯真(就像少年时代的我),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枝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抉择与判断的能力。你的情形是很容易做观察和抉择的。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的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

我再写一首泰戈尔的短诗给你:

烟对天空、灰对大地自夸: “火是我们的兄弟。” 悲伤对心、烦恼对生命自矜: “爱是我们的姊妹。” 问了火和爱,他们都说: “我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姊妹?” “我的兄弟是温暖和光明。”火说。 “我的姊妹是温柔与和平。”爱说。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要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要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与日落一般,大地是坦然的承受罢了。不正常与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凋落了;暴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阳光能青翠地发芽了。爱情的成熟与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

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像一只天鹅飞翔,忆起自己在笔记上写过的一些东西: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 “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 箭射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 “我的自由是自己的。” ——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 ——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弓与箭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猎户少女多妮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戴着月桂冠,纪念他对多妮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灵化成一蔟芦苇,并把她化成一支芦笛随身携带。世上最美的少年勒施萨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成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海亚仙英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枝随风飘泊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抉择的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就听见你的好消息。我们不必编月桂冠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青春的珍惜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浪掷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黄金,在鸟的翅膀绑着黄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 但我不畏惧黑暗, 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爱情虽然会带来悲伤, 一如最美的玫瑰有刺, 但我不畏惧玫瑰, 因为,我有玫瑰园, 我只欣赏,而不采摘。

但愿这封信能抚慰你挣扎的心,并带来一些启示。

姑婆叶随想

不管多么卑微的草,只要我们找一个好的花盆,有心去照料,它就会自然展出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由于我们在种植时没有得失的心,使我们与花草都得到舒展与自在,蓦然回首,常看到一些惊人的美。

在三峡的山上散步,发现满山的姑婆叶,显得非常翠绿肥满,我便离开山间小路。步入草丛间姑婆树蔓生的林里,意外看见姑婆树一串一串艳红得要滴出水的种子,我随手摘取几串成熟的姑婆子,带回家来,种在一些空花盆里。

这几年来,我把顶楼的阳台整理成一个小小的花圃,但是我很少去花市里买花。有一些是从朋友家移种而来,有一些是从乡下山里采来的种子,特别是一些我幼年在乡间常见的花草。像我种了狗尾草、酢浆草、一些蕨类,甚至也种了几丛野芒草,都是别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野草。我有时也难以了解为什么自己当时会种这些草,有的还种在陶艺名家昂贵的花盆里。

奇怪的是,不管多么卑微的草,只要我们找一个好的花盆,有心去照料,它就会自然展出内在深处不为人见的美质。由于我们在种植时没有得失的心,使我们与花草都得到舒展与自在,蓦然回首,常看到一些惊人的美。

我有一些花草是用种子种的,像我种了好几盆黄的、白的、红的莲蕉花,是从故乡旗山中山公园采到的莲蕉花种子,撒在花盆中,就长得异乎寻常的茂盛。夏天的时候长到有一人高,春末时节,莲蕉大量结子,我就把它送给喜欢的朋友。

我也种了几棵百香果,是在屏东时,朋友从园子里采下来送我的。我把它种在书房的窗下,两年下来,早就爬满了书房的窗户,藤蔓交缠,绵绵密密。夏夜时,感觉凉风就从里面生起,只可惜种在窗下的百香果不结果,可能是蜜蜂蝴蝶不能飞到的缘故。

还有几盆是紫丁香,说是紫丁香也不确实,因为有几株是粉红,几株是白。这丁香花夜间有一种乳香,是我最欢喜的香气。它在乡下叫做“煮饭花”,是随处可见、俗贱的花。我种的几盆,种子是在美浓一个朋友家鸡棚边采来的。他送我种子时还说:“这从鸡屎里长出的紫丁香种子特别肥大,一定能开出很美丽的花。”

另外有两盆特别有纪念价值的野花。一盆是含羞草,那是前年清明返乡扫墓,在父亲坟上发现的。我们动手清除坟上的蔓草时,发现长了几株含羞草。正在拔除时,看到含羞草的荚果里有许多种子。我采了几个放在口袋,回来后就种了它。事隔一年,那含羞草开出许多粉红色的球状花朵,真是美极了。我每次浇水,看见含羞草敏感地合起掌心,就默默地思念着我的父亲,希望来世还能与他相会。

一盆是落地生根,那是去年有一次在阳明山的永明寺独坐到黄昏下山,路边有人在盖屋子,铲了一堆草在道旁,我眼尖看到一串铃铛般美丽的花也被铲倒,捡起来,发现它的茎叶零落,根茎断成三节,叶子五片。我全捡起来,埋种在花盆里。落地生根那强烈而奋进的生命真是难以思议,根茎与叶子全部存活,没有一块例外。有的叶子,一片就长成五、六株,而且在今年株株都开花了,黄昏时分,好风一吹,仿佛许多串无声的风铃。

落地生根台湾话叫“钟仔花”,国语叫“铃铛花”,都是很美的名字。我每次看到那一字排开的落地生根,就觉得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应该像它一样,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中被铲成八节,节节都是完整的,里面都有一个优美的、风格宛然的自我。

我最得意的是在三峡山上采的姑婆树了。它的生命力与落地生根不相上下,而它成长的速度也极惊人。我总觉得自己对姑婆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大人说“姑婆叶”,就有一种永远不忘的惊奇。曾经问过许多大人,那长得像野芋头叶子的树为何叫“姑婆树”,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有一位三姑妈,家里的后园就长了难以计算的姑婆树。她极擅长做馃食甜点,年节时做了很多,会叫表哥送一蒸笼来,笼盖掀起时的景象如今还深印在我的脑海:各种馃食整齐地放在或圆或方的姑婆叶上,虽被猛火蒸过,姑婆叶仍翠绿如在树上。三姑妈养了许多猪,每次杀猪会央人带猪肉来,猪肉在姑婆叶里扎得密实,外面用一条干草束成十字,真是好看极了。

有时我会这样想:那姑婆树会不会是特别为三姑妈而活在世上、而命名的呢?

从前乡下的姑婆叶用途很多,市场里的小贩都用它包东西,又卫生又美观,也不至于破坏环境,比起现在用塑胶袋要卫生科学得多。

乡下的孩子上厕所用不着纸,在通往茅坑的路上随手撕下一片姑婆叶,就是最便利的纸了。一直到我离开乡下的前几年,我们都是这样解决的。下雨天时也用不到伞,连茎折下的姑婆叶是天然好用的伞。夏天时的扇子,折半片姑婆叶也就是了。野外烤鸡、烤番薯,用姑婆叶包好埋在热土块里,有特别的清香……

早年的乡下市场,每天清晨都有住在山上的人割两担姑婆叶挑来买,往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全卖完了。

有一次看五十年代的乡土电影,一位主妇去市场卖猪肉,竟用红白塑胶袋提回家,就觉得导演未免太粗心了。当时台湾根本没有红白塑胶袋,如果用姑婆叶包着,稻草束好,气氛就好得多了。

不只是气氛,台湾人倘使还使用姑婆叶,环境也不会败坏到如今这个样子。

姑婆叶在时代里逐渐被遗忘了,正如许多土生在台湾乡间的花草,并不能留下什么,只留下一些温情的回忆。

我看着花盆里那日渐壮大的姑婆树,想到每个时代的一些特质,一些因缘与偶然。植物事实上是表达了一个人的某种心情,不管是姑婆叶、莲蕉花、煮饭花、钟仔花、含羞草,我都觉察到自己是一个平凡而念旧的人。我喜欢这些闲杂花草远胜过我对什么郁金香、姬百合、牡丹花的向往。它让我感觉到,自己一直走在乡间的小路,许多充满草香的景象犹未远去。

在姑婆树高大身影下,我种了一种在松山路天桥上捡到的植物,名叫“婴儿的眼泪”,想到许多宗教都说唯有心肠如赤子,才可以进天堂。小孩子纯真,没有偏见,没有知识,也不判断,他只有本然的样子。或者在小孩子清晰的眼中,我们会感觉那就像宇宙的某一株花、某一片叶子,他们的眼泪就是清晨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时代之风

在复古的年代中,在悲情的城市里,让我们一起来倾听时代的风,一起来创造时代的风吧!

全世界不约而同地吹起复古的流行风,不管是巴黎、纽约、米兰、东京或台北,在街上一不小心就有三十年代的家具、五十年代的音乐、六十年代的服装跑出来,到处都是旧情绵绵的样子。有时候走进了茶艺馆或咖啡厅,会误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走进了从前的岁月。

有人把这种新流行风潮称为“新复古主义”,新是指站在现代生活与现代美学的需要,复古则是对从前的古典或浪漫做一种新的取材和思考。有的人把台北最近的新复古主义称为追随世界流行的结果,凡是一有什么主义,台北总是模仿得很快。

其实,在新复古的潮流背后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到了九十年代,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有了比从前更富足的经济生活,更多的自由与更强烈的自我意识。照理说,当代的文化与艺术也应该比从前更美好、更精致,可以很简单地找到象征这个时代的色彩,可惜没有。我们在这个时代中所能想起的,在物品,不外是飞机、汽车、电脑、传真机、电视等等;在材质,我们想到了不锈钢、塑胶、水泥等等。然后,我们制造了许多从前的人难以想象的荒诞的事物,例如纸尿布、饮料瓶、人造花、红白塑胶袋、外星宝宝垃圾桶等等。

我们要找出什么风格来代表我们的时代呢?如果纯粹从美的观点来看,我们的时代实在没有多少美的典型。为了庞大的消费主义结构,厂商必须制造更普及、寿命更短的东西,以促进消费的循环,这样是很难考虑到美的。而由于艺术纳入了商业体系,艺术家不能自外于市场需求,也很难创造出美好精致的作品。

若从实用观点来看,我们的时代失去了求好的精神,不论制造什么物品,都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观点:“要好好制造,这可能要穿一辈子的”,更不要说有“用几代”的观念了。我们时常使用的生活用品于是面临了常常坏、常常更换的情况。

每个人大概都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家里的电锅、录影机、桌子坏了,去找人修理,修的人根本懒得修,原因大概有三个:一是“这样的机种或型式早就该淘汰了”;二是“修理的钱比换一部新的还贵”;三是“别土了,这个时代还有人修理东西吗?”你去几家电器行看看,门口是不是堆满不要的电视、冰箱、洗衣机任人取用?你夜晚到垃圾堆看看,被丢掉的家具简直堆积如山呀!更不要说衣服鞋子,好好的也丢掉,别说是用坏的了。

处在这样风格混乱、典型缺少的时代,如果一个人稍微有求好的精神,很容易就成为复古主义者。当我们看到一块三千年前的玉还是晶莹温润,看到一个一千年前的瓷盘仍然剔透细腻,看到一把百年前的太师椅依日光滑坚实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被感动。这种复古的感动不只是中国的,在我们看到十八世纪象征主义的欧洲美术,当我们听到古典音乐,甚至看到五十年前的汽车或留声机时,得到的感动也是相同的。

我们会发现,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总有一些创造的心灵会在时空之上飞翔,穿越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来到我们眼前,给我们一些温柔的、向往的触击,使那些古代风格飞翔的一双翅膀,一边是美的极致,一边是好的巅峰,同时鼓风前进,一代一代地飞过去。

生活在现代的人失去这一双翅膀了,于是有一些人强词夺理地说什么“后现代主义”,有一些人观点混乱地说所谓的“解构主义”。如果一个时代不求好、不求美,则后现代、乃至解构都只是欺人之言。我时常在想,难道我们要把这样的东西留给以后的人吗?我们的心里难道没有一些惭愧吗?

在时光的短促与流变中,现代人对一切旧的事物都感到着迷,甚至只是几十年前六十年代的一切都震撼我们。有时候我走进台北依六十年代波普风格设计的咖啡厅,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滚滚红尘之中,我们的时代能吹什么样的风呢?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不愿意正视自己的时代呢?我们所想到的从前—不管是什么时代,都代表了温馨、单纯、自然的心情。当我们想到现代,则是冷漠、复杂、人造的,再加上环境败坏、交通混乱、不知来由的疾病(爱滋与癌)。我们每个人在深层的意识中,是不是都希望现代不是如今的样子呢?复古的风潮是象征了我们心里那返璞归真的梦吧!

可叹的是,时代永远不会复古,复古只是一种回归自然、追求朴素、渴望美好生活的心愿,时代还是向前推的。我们与其缅怀着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艺术、波普艺术,或注视着印象派、野兽派、新写实艺术一再以不可想象的价钱被标购,还不如回到眼前,看看我们有什么样的风格和什么样的心灵。

在复古的年代中,在悲情的城市里,让我们一起来倾听时代的风,一起来创造时代的风吧!

铁卷门沉思

我们需要的不是计划,也不是等待,而是实践。就从每天拉开和放下铁卷门时开始吧!是不是愿意给点色彩呢?不一定是名画家,家里在读小学的孩子,不就是最好的画家吗?让他试试。

深夜一点,我沿着台北最繁荣的忠孝东路四段散步回家。大部分的商店都打烊了,只剩下少数几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还有明亮的灯光。

这时候,一个荒谬的景象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来,已经打烊的商店家家拉下来的都是密不透风的铁卷门,这些铁卷门全是没有生气的灰蓝色,由于年久未曾油漆,大多斑驳生锈,露出里面的铁锈。有两家新近花费千万装潢的商店,也不例外。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号称已经是国际性都市的台北,商店的经营者可能花费数千万元做装潢,却舍不得花费数千元来油漆自己的铁卷门,而铁卷门这样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竟然已成为台北,甚至台湾景观最泛滥的东西。家家都是铁卷门,家家的铁卷门都是蓝色,绝大部分都生锈,这种生活的齐一与同质,真是令我感到惊奇。

在铁卷门之上有铁窗,大部分也是单调而生锈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铁窗与铁卷门并不能保障安全,它更精确地说应该是种心灵的自卫,或者是表达了在台湾的人民没有真正的安全感。在罗马、巴黎、伦敦、纽约、东京这些国际性的大都市,治安不见得比我们好,也没见过人装铁窗铁门的。可见我们长久以来是居住在一个多么丑怪的城市而不自知。

装铁窗铁门也就罢了,几乎没有人愿意在上面花一点心思。我常常在想,铁窗虽然是单调乏味的东西,如果有很好的设计,可以使它变成很现代的花坛,或者甚至不觉得它是铁窗。铁卷门也是如此,镂空雕花之后感觉就会完全不同,或者把它当成画布,提供给艺术家创作,或者让小学的学生来作儿童画,那么,在入夜以后和清晨之前,整个城市都会有鲜丽的色彩和无所不在的美术教育了。

工地,也是台北的奇景。大楼鹰架上一放就是几年的看板,捷运工程围堵了整条道路的铁板,这都是城市最好的画布,但是从来没有人去正视或处理它。一整个城市到处都变得非常丑怪、单调、机械,没有一点想象力和创造力。

天桥也是的,在我居住的地方就有几条架在马路上空的天桥,它们没有一丝颜色,也未曾有过设计,它就灰蒙蒙的搁在那里,呆滞、没有美感。地下道和天桥是同样的东西,它的灰黯、冷寂,没有色彩,也一如天桥。

其实,在我看来,台北到处都是画布,都是文化美感建立的起点,问题只在于我们根本不想美化这个城市,就像懒于在自家商店的铁卷门花心思一样。

我们的美感教育逐渐在背离生活,成为一种荒诞空洞的东西。我就知道有的企业家花上数百万美元在国外标购艺术品,可是他自己的办公室连一幅画、一个盆栽、一束鲜花都没有。有的富人花上数十万元买一个田黄或鸡血印章面不改色,可是走到百货公司,却没有眼光挑出一个具有美感的茶杯。开百万名车出街的阔佬,很多人家里还挂着外销画和美女月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台北流行茶艺馆,这些消费奇高的茶艺馆都十分讲究装潢,动辄千百万,尽一切可能把它做得像从前乡下的茅房,茅草盖顶、旧的竹帘、粗俗的桌椅,再挂上几盏昏黄的风灯,认为这样是乡土风味或中国风味,我每次走进这种地方就仿佛闻到了当年茅房的气味。

在台北喝茶是世界最贵的。喝咖啡也是世界最贵的。我去过几家一杯咖啡两三百元的店里,也是以装潢取胜,但墙上挂的是拙劣的古典主义仿作,桌椅则是欧洲著名设计师的仿冒品,拿这样的装潢,来卖一杯咖啡三百元,不知道理何在?

而在忠孝东路上,不管是大百货公司、大饭店,或是小的服饰店、咖啡屋,似乎都流行装潢,每隔一两年都要大肆装潢一番,这样的事可以从两个观点看,一是经营者和设计者的眼光短浅,二是没有人想要经营一家有品味的老店。于是整条街都是浮浅、骚动的,随时都在变化、装潢,缺乏大城大道(像巴黎的香榭里、纽约的曼哈顿、东京的银座)那种宁静庄严的气派。

我们的社会泛政治化、泛经济化,是造成美感失落的原因,创造力衰颓、想象力窒塞、欣赏力空洞、生活力贫血,现在可能还看不出台北的将来,不过,生活在空气浊劣、交通阻塞、人心焦虑的地方,如果连一点回旋的空间都没有,还谈什么将来?现在就很痛苦难过了呀!

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生命里有许多看来是无意义的、像美感、像游戏、像创造与想象,可是倘若没有这些,我们每天踽踽街头,就更感觉到前景的仿徨与渺茫,好像夜暗时台北闹区的街头,单调、苦闷,没有生气。

我们需要的不是计划,也不是等待,而是实践。就从每天拉开和放下铁卷门时开始吧!是不是愿意给点色彩呢?不一定是名画家,家里在读小学的孩子,不就是最好的画家吗?让他试试。

正这样想,我走过一个社区公园,看见四个庞大、丑怪,被称为“外星宝宝”的垃圾桶,使我忍不住叹息,这是世纪末最难看的产物。如果我们的环境保护和卫生工作都由一群没有美感的人为所欲为,城市文化还有什么明天呢?

阿火叔与财旺伯仔

随着岁月,我愈来愈能了解父亲少年时代的梦。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山林的梦想,只是很少很少有人能去实践它。

十年没有上父亲的林场了,趁年假和妈妈、兄弟,带着孩子们上山。

车过六龟乡的新威农场,发现沿途的景观与从前不大相同了,道路宽敞,车子呼啸而过。想到从前有一次和哥哥坐在新威学校门口,看一小时才一班的客运车,喘着气登山而去,我对哥哥说:“长大以后,如果能当客运车司机就好了。”然后我们挽起裤管入山,沿山溪行走,要走一个小时才会到父亲开山时住的山寮。那时用竹草搭成的寮仔里,住着父亲和他的三位至交阿火叔、成叔、财旺伯仔。

父亲当时还是多么年轻强壮,从南洋战后回来,和少年时的伙伴一起来开山。三十几年前的新威山上还是一片非常原始的林地,没有道路,渺无人居,水电那是更不用说。听父亲说起,刚开山的时候,路上蛇虫爬行,时常与石虎、山猪、猴子、山羌、穿山甲惊慌相对。在寒冷的冬夜睡醒,发现山寮里的地方全是盘旋避寒的蛇,有时要把蛇拨开,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走出去。

彼时阵,我刚刚出世。父亲为了开山,有时整个月没有时间低下头来看我一眼,听母亲这样说。

母亲说:“你爸爸为了开山,每天清晨从家里骑脚踏车到新威,光骑车就要两小时。然后步行到深林里去,有时候则整季住在山里。”

每到立秋,雨季来的时候,母亲在夜里常被远方的暴雨与雷声惊醒,不知道在山洪中与命运搏斗的父亲,是否能平安归来。

一直经过二十几年,父亲的四百多甲山林才大致开垦出来。产业道路可以通卡车了,电灯来了,电话线通了,桃花心木、南洋杉、刺竹林都可以收成了,父亲竟带着未完成的梦想离开了我们。

在去新威的路上,妈妈告诉我,阿火叔在前年因肺气肿也过世了,成叔离开山林后不知去向,现在山里只剩财旺伯仔住着。听到这些事,使我因无常而感到哀伤,想到在三十几年前,几个刚步入壮年的朋友,一起挥别家人来开山的情景。

当我站在山里,对孩子说:“我们刚刚走过的路都是阿公开出来的。现在你所看得到的山都是我们的,这些树都是阿公种好的。”孩子茫然地说:“真的吗?真的吗?”对一个城市长大的孩子,真的很难以想象四百甲山林是多么巨大,没有边际。

小时候,我很喜欢到山里陪爸爸住,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更多时间与父亲相处。在山中的父亲也显得特别温柔,他会带我们去溪涧游泳,去看他刚种的树苗,去认识山林里的动物和植物,甚至教我们使用平常不准触摸的番刀与猎枪。

我特别怀念的是与父亲、成叔、阿火叔、财旺伯仔一起穿着长长的雨鞋,到尚未开发的林地去巡山,检查土质、山势、风向,决定怎么样开发。父亲对森林那种专注的热情,常使我深深感动和向往,仿佛触及支持父亲梦想的那内在柔软的草原。我也怀念立秋雨季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山寮的屋檐下看丰沛的雨水灌溉山林;夜里,把耳朵贴在木板床,听着滚滚隆隆的山洪从森林深处流过山脚;油灯旁边,父亲煮着决明子茶,芬芳的水汽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才不舍地逸入窗外的雨景。

我对父亲有深刻的崇仰与敬爱,和他在森林开垦的壮志是不可分的。

那样美好的山林生活,一晃已经三十年了。当我看见财旺伯仔的时候,感觉那就像梦一样。财旺伯仔看见我们,兴奋地跑过来和我们拥抱。他的孙子也都离开山林,只有他和财旺伯母数十年的守着山寮,仍然每天挑着水桶走三公里到溪底挑水,白天去巡山,夜里倾听大溪的流声。

提到父亲、阿火叔的死,成叔的离山,他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他说:“我现在也不喝酒了,没有酒伴唉!”

他带我们爬到山的高处,俯望着广大的山林,说:“你爸爸生前就希望你们兄弟有人能到山里来住,这个希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呢!”然后,他指着刺竹林山坡说:“阿玄仔,你看那里盖个寮仔也不错,只要十几万就可以盖得很美呀!”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有无数次曾立志回来经营父亲的森林,但是年纪愈长,那梦想的芽苗则隐藏得愈深了。随着岁月,我愈来愈能了解父亲少年时代的梦。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山林的梦想,只是很少很少人能去实践它。

我的梦想已经退居到对财旺伯仔说:“如果能再回山来住几天就好了。”

离开财旺伯仔的山寮已是黄昏。他和伯母站在大溪旁送我们,直到车子开远,还听见他的声音:“立秋前再来一趟呀!”

天色暗了,我回头望着安静的森林,感觉到林地的每一寸中,都有父亲那坚强高大的背影。

静静的鸢尾花

凡·高逝世一百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参观的那一个午后,想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

第一次看见凡·高画的鸢尾花使我心中为之一震。凡·高画过两幅鸢尾花,一幅是海蓝色的鸢尾花盛开在田野,背景是翠绿色,开了许多橘黄色的菊花;另外一幅是在花瓶里,嫩黄色背景前面的鸢尾花已经变黑了,有一株全黑的竟已枯萎衰败,倒在花瓶旁边。

这两幅著名的鸢尾花,前者画于1889年的夏天,后者画于1890年的5月,而凡·高在两个月后的7月27日举枪自杀。

我之所以感到震撼,来自于两个原因,一是画家如此强烈地在画里表现出他心境的转变,同样是鸢尾花,前者表现了春日的繁华,后者则是冬季的凋萎;一是鸢尾花又叫紫罗兰,一向给我们祥和、安宁、温馨的象征,在画家的笔下,却是流动而波涛汹涌。

我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美术馆看见凡·高那两幅鸢尾花,一幅是真迹,另一幅是复制品,看完后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公园的喷水池旁,就看见了一大片的鸢尾花,宝蓝而带着粉紫,是那么美丽而柔美,叶片的线条笔直爽朗,使我很难以把真实的与画家笔下的鸢尾花合而为一,因为透过了凡·高的心象,鸢尾花如同拔起的一只巨鸢,正用锐眼看着这波折苦难的人间。

坐在公园的铁椅上,我就想起了凡·高与鸢尾花的名字,我想到“梵”(台湾多译作梵高)如果改成“焚”字,就更能表达凡·高那狂风暴雨一般的画风了。而鸢鸟呢?本来是一种凶猛的禽类,它的头顶和喉部是白色,嘴是蓝色,身体是带紫的褐色,腹部是淡红色,尾巴则是黑褐色。如果用颜色与形貌来看,紫罗兰应该叫“鸢头花”,由于用这样的猛禽来形容,使得我们对鸢竟而有了一种和平与浪漫的联想。

在近代的艺术史上,许多艺术家都有争议之处,凡·高是少数被公认为“伟大的艺术家”而没有争议的。凡·高也是不论学院的教授或民间的百姓都能为之感动的画家。我喜欢他早期的几幅作品,像《食薯者》、《两位挖地的妇女》、《拾穗的农妇》、《播种者》等等,都是一般人看了也会为之震动的作品,特别是一幅《小麦束》,全画都是金黄色,收割后的麦子累累的要落到地上来,真是美丽充满了温馨。

我想,我们会喜欢凡·高,乃是由于他对绘画那专注虔诚的态度,这种专注虔诚非凡人所能为;其次,是他内在那热烈狂飙的风格,是我们这些表面理性温和者所潜藏的特质;其三,是他那种魄大而勇敢、迹近于赌注的线条,仿佛在呼唤我们一样。我觉得我还有一个更可佩的理由,是在凡·高的画里,我们只看见明朗的生命之爱,即使是他生命中最晦暗的时刻,他的画都展现欢腾的生命力,好像是要救赎世人一样。怪不得左拉曾说凡·高是“基督再世”,这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赞美了。

现在我们再回到凡·高的鸢尾花吧!他的一幅鸢尾花曾以美金5390万拍卖,是全世界最贵的绘画(就是把全世界的鸢尾花全剪下来卖,也没有这个价钱),可见艺术心灵的价值是难以估算的。

我最近重读凡·高写给弟弟提奥的全部书简,在心里作为对凡·高逝世一百周年的纪念表示崇敬之意。

我们来看他的两幅鸢尾花绘画时的背景,第一幅1889年夏天,凡·高写道:“亲爱的提奥,但愿你能看到此刻的橄榄树丛!它的叶子像古银币,那一簇簇的银在蓝天和橙土的衬托下转化成绿,有时候真与你人在北方所想的大异其趣啊!它好似我们荷兰草原上的柳树或海岸沙丘上的橡树;它的飒飒声有异常的神秘滋味,像在倾诉远古的奥秘。它美得令人不敢提笔绘写,不能凭空想象。”“这段期间,我尽可能做点事,画了一点东西。手边有一张开粉红花的栗树夹道风景,一棵正在开花的小樱桃树,一株紫藤科植物,以及一条舞弄光影的公园小径。今儿整日炎热异常,这往往有益我身,我工作得更加起劲。”凡·高很喜欢他的鸢尾花,在1890年7月他给弟弟的信中说过:“希望你将看出鸢尾花一画有何独到之处。”

1890年的5月,关于鸢尾花的画他写道:

“我以园中草地为题材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很简单,草地上有一些白色的花及蒲公英和一小株玫瑰。我刚完成一幅以黄绿为底色,插在一只绿色瓶子里的粉红玫瑰花束;一幅背景呈淡绿的玫瑰花;两幅大束的紫色鸢尾花,其中一束衬以粉红色为背景,由于绿、粉红与紫的结合,整个画面一派温柔和谐,另一幅则突立于惊人的柠檬黄之前,花瓶和瓶架呈另一种黄色调……”

读凡·高的书简和看他的画一样令人感动。我们很难想象在画中狂热汹涌的凡·高,他的信却是很好的文学作品,理性、温柔、条理清晰,并以坦诚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艺术与疾病。这一束书简忠实地呈现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历程与心理状态,是凡·高除了绘画留下来的最动人的遗产。

凡·高逝世前一年,他的作品巧合地选择了一些流动的事物,譬如飘摇的麦田,凌空而至的群鸥,旋转诡异的星空,阴郁曲折的树林与花园。在这些变化极大的作品中,他画下了安静温柔和谐的鸢尾花,使我们看见了画家那沉默的内在之一角。

凡·高逝世一百周年了,使我想起从前在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参观的那一个午后,想起公园中那一片鸢尾花,想起他写给弟弟的最后一句话:“在忧思中与你握别。”也想起他在信中的两段感人的话:

一个人如果够勇敢的话,康复乃来自他内心的力量,来自他深刻忍受痛苦与死亡,来自他之抛弃个人意志和一己爱好。但这对我没有作用:我爱绘画,爱朋友和事物,爱一切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不自然的东西。

苦恼不该聚在我们的心头,犹如不该积在沼池一样。

对于像凡·高这样的艺术家,他承受巨大的生命苦恼与挫伤,却把痛苦化为欢歌的力量、明媚的色彩,来抚慰许多苦难的心灵,怪不得左拉要说他是“基督再世”了。

翻译《凡·高传》和《凡·高书简》的余光中,曾说到他译《凡·高传》时生了大病,但是,“在一个元气淋漓的生命里,在那个生命的苦难中,我忘了自己小小的烦忧”,“是借他人之大愁,消自家之小愁”。

我读《凡·高传》和《凡·高书简》时数度掩卷叹息,当凡·高说:“我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形仿如麦子,若不被播到土里,等待萌芽,便会被磨碎以制成面包!”诚然让我们感到生命有无限的悲情,但在悲情中有一种庄严之感!

玻璃心

人最大的危机就在这里,而人最大的希望就是要大家一起来反制这种危机!用玻璃的心、水晶的心、钻石的心、黄金的心都好,不管是什么心,只要有心就好!

在中部的一所中学演讲,有一个学生问了大问题:“你认为人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人最大的危机是越来越不像人。”

“为什么?”

“因为人的品质日渐低落,越来越多的人像动物一样,充满了欲望,只追求物质的实现与满足。而人在生活形式上则越来越像机器,由于和机器相处的时间日渐增加,甚至超过人与人相处的时间,人在无形中受到机器影响,人味比从前淡薄了。”我说。

那位中学生听了,又站起来问:“那么,你觉得人最大的希望是什么?”

我说:“人最大的希望是单纯的心、奉献的心、爱人的心。”

“所谓单纯的心就是不功利、没有杂染的心;奉献的心就是时常渴望为别人做些什么,带给别人利益;爱人的心就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发自内心地关怀别人。如果有这些心,人就会比较有希望了。”我补充道。

另一位看起来很活泼的女生站起来,俏皮地说:“可是杨林有一首歌叫‘玻璃心’,说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很容易破碎的!”

说完后,哄堂大笑,结束了这一次演讲。在往台北的火车上,我回想着这一段对话,我们时常为我们的中学生担心,其实他们对生命仍然有着深刻的沉思,为某些生命的大问题找寻答案,只要这样的态度存在,生命的希望也就存在了。

我倒是觉得自己的答复有一些需要补充的。最近这些年,我感觉越来越多的人有两极化的倾向。一种是生活,行为、动机、人生目标极像动物,就是我们所说的“衣冠禽兽”,他们几乎不管心灵的提升,只求物质的满足,还有一些是不在乎别人死活,杀盗淫妄无所不为。另一种则是极像机器人,全部自动化,终日不与人相处,只与机器相处,在家里一切都是机器化,出门关在汽车里,在办公室则与电话、电脑、传真机为伍,晚上在沙发上看电视、听音响,一直到睡去为止。

《随喜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