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波罗蜜

一粒沙,或一条河岸?

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当我在澄思静虑的时候,有时自己陷入一种两难的情况。

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看到别人受苦而找不到出路,看到善良的人在苦难里挣扎不能解脱的时候——看别人痛苦以致感同身受的锥刺是一种难以言诠的经验。

我因此常在内心呐喊:难道这是宿命的吗?难道不可改变吗?难道是不得不偿还的业吗?

想到众生的心灵不能安稳,有时惊心到被窗外温柔的月光吵醒,然后我就会在寒夜的冷风中独坐,再也无法安睡。有时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萧萧的草木大吼大叫,来泄去心中看到善良的人受苦而生起的悲愤。有时我会在草原上拼命奔跑,跑到力尽颓倒在地上,然后仰望苍空,无声的喘息:“天呀,天呀!”悲唤起来。

没有人知道我的这种挣扎与忧伤,对众生受困于业报的实情,有时令我流泪,甚至颤抖,全身发冷,身毛皆竖。

幸好,这样的颤抖很快就能平息,在平复的那一刻就使我看见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容易受到打击,我应该更坚强一些、更广大一些,不要那样忧伤与沉痛才好。可是也就在那一刻,我会更深的思索“业”的问题,众生的业难道一定要如此悲惨的来受报吗?当见到众生饱受折磨时,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呢?

龙树菩萨的“中观”告诉我们,业好比一粒种子,里面有一种永不失去、永不败坏的东西,这就好像生命的契约,这契约则是一种债务,人纵使可以不断的借贷来用,但是因为契约,他迟早总要去偿还他的债务。业的种子是如此的牢不可破,业如果可破,果报就不成立了,业的法则适用于善业与恶业,永不失去。

在原始佛教里,业力因果是那样坚强,整个人生就由一张业网所编织而成,即使死亡,业网也还在下一世呼吸的那一刻等待我们。

这种观点有时使我非常悲观,如果因果业报是“骨肉至亲,不能代受”,那么我们的自修自净有何意义呢?

我的悲观常常只有禅学可以解救,禅告诉我们,并没有人束缚我们、没有人污染我们、在自性的光明里业是了不可得的。人人都有光明自性,则人人的业也都可以了不可得。但是,这不是充满了矛盾吗?

我们的人生渺小如一粒沙子,每一粒沙子都是独立存在,与别的沙子无关,那么,我只能清洗自己的沙子,有什么能力清洗别人的沙子呢?即使是最邻近的一粒沙,清洗似乎也是不可能的。

当我看到新闻,有人杀人了,那两人之间真的是从前的旧债吗?这样,不就使我们失去对被杀者的悲悯,失去对杀人者的斥责吗?不应该这样的呀!每一次的恶事不应该只由当事者负责,整个社会都应有相关的承担,这样真实的正义才能抬头,全体的道德才有落脚之处。

西方净土之所以没有恶事,并非在那里的人都是完全清净才往生的!而是那里有完全清净的环境,不论什么众生去往生,也都可以纯净起来。

我觉得,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应该由当事人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之苦也不可以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修行的人不应该有“活该”的思想,也不应该有一丝丝“活该”的念头。

世界的人都在受报,但不应该人人都是“活该”!

因此,我虽无法解开那张业网,让我做其中的一条丝线,让我做其中的经纬。

人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能安稳,我就永远不可能安稳!

大乘佛教对业报的看法总在最悲观时抚慰我,我虽渺小,但宇宙之网是由我为中心向时空开展,要以自净来净化整个宇宙的罪业,用这微弱的双肩来承担世界污秽的责任。业绝不是单一的自我,而是世界的整体。

我的不能安稳,我的沉痛,乃至我鲜为人知的颤抖,不也是一种自然的呈现吗?正因我不是焦芽败种,我才有那样热切滚烫的感受吧!

我只是一粒沙,这是生命里无可如何的困局,但是我多么希望,我每次看到生命的苦楚,都看到一整条河岸,而不只看见受难的那一粒沙。

这样想时,我总是渴切的祈祷:佛、菩萨、龙天护法,请悲悯这个世界,请护念这个世界!请嘱咐这个世界!请使这世界成为清净的国土!

河的感觉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1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风吹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虽然大地已经逐渐冷肃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从被刷洗得几乎仅剩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黄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沿河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的、清澈的在卵石中穿梭,有时流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到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刷洗,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捡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探触到。有时我在捡石头突然遇到陌生者,会令我觉得羞怯,他们总是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举动。或者当我把石头捡回,在庭院前品察,并为之分类的时候,熟识的乡人也会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还有点像孩子似的捡石头,连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爱的石头经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时,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都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捡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时,如果遇到一条河,我总会捡几粒石头回来作纪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罗河捡了一袋石头回来摆在案前,有人问起,我总说:“这是尼罗河捡来的石头。”那人把石头来回搓揉,然后说:“尼罗河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嘛!”

石头捡回来,我很少另作处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垦丁海岸捡到几粒硕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却蒙上灰色的风尘,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洁白得像在海底看见的一样。

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捡到的石头,是纯黑的,隐在长着虎苔的大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的纯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觉得生命颇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像一般的捡石者,他们只对石头里浮出的影像有兴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相会面的刹那。但偶尔我的石头会出现一些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石头在某个层次上是很柔软的,这种坚强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最刚强的人心中,我们必然也可看见一些柔软的纹理,里面有着感性与想象,或者梦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书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堆着石头,有时在黑夜开灯,觉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处激流里,接受生命的冲刷。

那样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2

走在人群中看见熟识的眼睛,互相的闪动,常常让我有河的感觉。

在最繁华的忠孝东路,如果我回来居住在台北的时候,我会沿着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东路去。我喜欢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边,看着流动如河的人群。虽然人是那样拥挤,却反而给我一种特别的宁静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静观,使我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闹,人间的匆忙,以及人是多么渺小有如河里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么喜欢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说找寻一些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会说话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比嘴巴还要丰富的语言,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经沧桑后的一种苍茫。

如果说我是在杂沓的城市中看人,还不如说我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我不太会在意人们穿什么衣裳,或者在意现在流行什么,或者什么人是美的或丑的,回到家里,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他们相会时的刹那。

有时,见到两个人在街头偶然相遇,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们的眼神就已经先惊呼出声,而在打完招呼错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眼里的轻微的叹息。

我们要了解人间,应该先看清众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统领百货公司的门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带着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凉的磨石地板上乞讨,老婆婆俯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个装满零钱的脸盆,小孩则仰起头来,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着从前面川流过的人群。那脸盆前有一张纸板,写着双目失明的老婆婆家里沉痛的灾变,她是如何悲苦的抚育着唯一的孙子。

我坐在咖啡厅临窗的位置,却看到好几次,每当有人丢下整张的钞票,老婆婆会不期然的伸出手把钞票抓起,匆忙的塞进黑色的袍子里。

乞讨的行为并不令我心碎,只是让我悲悯,当她把钞票抓起来的那一刹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却要装成失明者来谋取生存,更让人觉得眼睛是多么重要。

这世界有许多好眼睛的人,却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周围的店招上写着“深情推荐”、“折扣热卖”、“跳楼价”、“最心动的三折”等等,无不是在蒙蔽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心的贪婪伸出手来,想要占取这个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这世界的便宜岂是如此容易就被我们侵占?

人的河流里有很多让人无奈的事相,这些事相益发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个问卷调查报告,青少年十大喜爱的活动,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来是“看电影”、“游泳”。其实,这都是河流的事,让我看见了,整个城市这样流过来又流过去,每个人在这条河流里游泳,每个人扮演自己的电影,在过程中茫然的活动,并且等待结局。

最好看的电影,结局总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泪或者嚎啕,只是无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个人说,城市人擦破手,感觉上比乡下人擦破手,还要痛得多。那是因为,城市里难得有破皮流血的机会,为什么呢?因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够的圆滑,并且知道如何来避免伤害。

可叹息的是,如果伤害是来自别人、来自世界,总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但城市人的伤害往往来自无法给自己定位,伤害到后来就成为人情的无感,所以,有人在街边乞讨,甚至要伪装盲者才能唤起一丁点的同情,带给人的心动,还不如“心动的三折”。

这往往让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于长久的推挤,它只能互相的碰撞,但河岸的风景、水的流速、季节的变化,永远不是卵石关心的主题。

因此,城市里永远没有阴晴与春秋,冬日的雨季,人还是一样渴切的在街头流动。

你流过来,我流过去,我们在红灯的地方稍作停留,步过人行道,在下一个绿灯分手。

“你是哪里来的?”

“你将要往哪里去。”

没有人问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着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河岸搁浅。

没有人关心你的心事,因为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3

河水是如此湍急,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欢坐船。如果有火车可达的地方,我就不坐飞机,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车。那是由于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让我的心可以沉潜;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视界好一些,使我感到辽阔;最要紧的是,船的噗噗的马达声与我的心脏合鸣,让我觉得那船是由于我心脏的跳动才开航的。

所以在一开航的刹那,就自己叹息:

呀!还能活着,真好!

通常我喜欢选择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过处,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条白线,鱼会往波浪翻涌的地方游来,而海鸥总是逐波飞翔。

船后的波浪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就会平复了,这就是“船过水无痕”,可是在波浪平复的当时,在我们的视觉里它好像并未立刻消失,总还会盘旋一阵,有如苍鹰盘飞的轨迹,如果看一只鹰飞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时刻,感觉也还在那里绕个不停,其实,空中什么也不见了,水面上什么也不见了。

我的沉思总会在波浪彻底消失时沦陷,这使我感到一种悲怀,人生的际遇事实上与船过的波浪一样,它必然是会消失的,可是它并不是没有,而是时空轮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着船尾,生命的悲怀是不可免的。

那么让我们到船头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势,载我们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坚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钢板千锤百炼铸成,由许多深通水性的人驾驶,这里面就充满了承担之美。

让我也能那样勇敢的破浪,承担,向某一个未知的彼岸航去。

这样想时,就好像见到一株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使我听见一阵洁白的高音,唱哗然的歌。

伤心渡口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

一朵花 在晨光中 坦然开放 是多么从容! 在无风的午后 静静凋落 是多么的镇定! 从盛放到凋谢 都一样温柔轻巧!

春天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在书房里喝茶,看着远方阳光落在山林变化的颜色。

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来访,开门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她原来娟好清朗的脸上,好像春天的花园突被狂风扫过,花朵落了一地那样萧索狼藉。

我们对坐着,一句话还没有说,她已经泪流满面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除了陪着心酸,总说不出什么话。在抬眼的时候,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午后,我去看另一位朋友,也是未语泪先流的相同画面。

有时候,在别人的面影里我们会深刻的看见了自己,那时,就会勾动我们久已隐忍的哀伤。

这几年,我的感受似乎有点不同了,当我看到人因为情感受创而落泪的时候,使我在心酸里有一种幽微的欣慰,想到在这冷漠无情的社会,每天耳闻的都是物质与感官的波澜,能听到有人为爱情而哭,在某一个层面,真是好事。

这样想,听到悲哀的事,也不会在情绪上像少年时代那样容易波动了。

我和年轻朋友默默的,对饮着我从屏东海岸带回来的“港口茶”,港口茶是很奇特的一种茶,它入口的时候又浓又苦,在喝第一杯的时候几乎很难去品味它,要喝了两三杯之后,才感觉到它有一种奥妙的舌香与喉韵,好像乐团里的男低音,或者是萨克斯风,微微的在胸腔中流动,那时才知道,这在南方边地平凡的茶,有着玄远素朴的魅力。

喝到苦处,才逐渐清凉

我和朋友谈起,在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茶,那时喜欢茉莉香片或菊花茶,因为看到花在茶杯中伸展,使我有着浪漫的联想。那时如果遇到了港口茶,大概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后来,我喜欢普洱,那是因为喜欢广东茶楼里那种价廉而热闹的情调,普洱又是最耐泡的,从浓黑一直喝到淡薄,总能泡十几回。

前些年,我开始爱喝乌龙,乌龙的水色是其他的茶所不及的,它是金黄里还带一点蜜绿,香味也格外芳醇,特别是产在高山的冻顶乌龙、白毫乌龙、金萱乌龙,好像含孕了山林里的云雾之气,使我觉得人间里产了这样美好的茶,怪不得释迦牟尼佛说娑婆世界也是净土了。

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碧螺春”和“荔枝红”,前者是淡泊中有幽远的气息,后者好像血一样,有着红尘中的凡思;前者是我最喜欢的绿茶,后者是我最喜爱的红茶。

近两年来,我常常喝生产在坪林山上的“文山包种”和沿着屏东海岸种植的“港口茶”,这两种茶都有一种“苦尽”之感,要品了几杯以后,滋味才缓缓的发散出来。最特别的是,它们有一种在沧桑苦难中冶炼过的风味,使我们喝到苦处,才逐渐的清凉。

这有一点像是人生心情中的变化,朋友边喝港口茶,边听我谈起喝茶的感受,她的泪逐渐止住了,看着褪色的茶汤,问说:“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没有结论!”我说,“对于情感、喝茶、人生等等,没有结论正是我的结论!”

那就像许多会喝茶的人都告诉我们,喝茶的方法、技巧、思想,及至于茶中的禅思等等。可是别人不能代我们喝茶,而喝茶到最后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把水烧开,冲出茶汤,喝下去!

许多曾受过情感折磨的人,他们有许多经验、方法,乃至智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治感情的失落。可是他不能代我们受折磨,失恋到最后只还原到一个单纯的动作,就是让事情过去,自己独饮生命的苦水,并品出它的滋味!

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我很喜欢一则关于苦瓜的故事:

有一群弟子要出去朝圣。

师父拿出一个苦瓜,对弟子们说:“随身带着这个苦瓜,记得把它浸泡在每一条你们经过的圣河,并且把它带进你们所朝拜的圣殿,放在圣桌上供养,并朝拜它。”

弟子朝圣走过许多圣河圣殿,并依照师父的教言去做。

回来以后,他们把苦瓜交给师父,师父叫他们把苦瓜煮熟,当作晚餐。

晚餐的时候,师父吃了一口,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奇怪呀!泡过这么多圣水,进过这么多圣殿,这苦瓜竟然没有变甜。”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教化,苦瓜的本质是苦的,不会因圣水圣殿而改变,情爱是苦的,由情爱产生的生命本质也是苦的,这一点即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改变,何况是凡夫俗子!意思是,我们尝过情感与生命的大苦的人,并不能告诉别人失恋是该欢喜的事,因为它就是那么苦,这一层次是永不会变的,可是不吃苦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苦瓜是苦的。“现在,你煮熟了这苦瓜,当你吃它的时候,你终于知道是苦的了,但第一口苦,第二、第三口就不会那么苦了!”当我说完了故事,这样告诉朋友。

她苦笑着?好像正在品尝那只洗过圣水、进过圣殿的苦瓜的味道。

“当我们失恋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们,生命里有比失恋更苦难的承受,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就像鱼缸的鱼不能想象海上的狂涛一样。等到我们经验了更多的沧桑巨变,再回来一看,失恋,真的没有什么。”我说。

朋友用犹带着红丝与水意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有茫然的神色,对一位正落入陷阱的人,她是不太能相信世上还有更大的陷阱,因为在情感的陷阱底部,有着燃烧的火焰、严寒的冰刀、刺脚的长针,已经是够令人心神俱碎了。

“我再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只好说。

失恋,至少值得回味

有一个人去求助一位大师说:“师父,请救救我,我快疯了,我的太太、孩子、亲戚全住在同一个房间,整天都在争吵吼叫谩骂,我的家简直是一座地狱,我快崩溃了,师父,请拯救我。”

大师说:“我可以救你,不过你得先答应,不论我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切实的做到!”

那形容憔悴的人说:“我发誓,我一定做到!”

大师说:“好!你家里养了多少牲畜?”

“一头牛、一只羊,还有六只鸡。”那人说。

“很好,把它们全部带入你的屋内,然后一星期后再来见我。”

那人听了,心惊胆战,但他发过誓听从师父的话,所以就把牲畜全部带进房子。

一星期后,他容貌完全枯槁,跑来见大师,用呻吟的声音说:“一片肮脏、恶臭、吵闹、混乱,不只我不成人形,屋里的人也都快疯了。大师,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现在回去把牲畜都赶出去,明天再来见我。”大师说。

那人飞快的奔回家去。

第二天,当他回来见大师时,眼中充满了喜悦的光芒,欢喜的对大师说:“呀!所有的畜生都赶出去了,家里简直像个天堂,安静、清爽、干净,又充满了温馨,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呀!

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微微的笑了。

我们在生命过程中所遇到的挫折,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苦的人,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验过更巨大的苦难,也因为我们不知道世上的别人,有许多正拖着千斤重的脚,在走过火热水深、断崖鸿沟。

失恋,真是人生的苦难里最易于跨越的,它几乎是人生的必然。

在生命里,有很多历程除了苦痛,没有别的感受。失恋,至少还值得回味、至少有凄凉之美、至少还令我们验证到情感的真实与虚幻。

“有很多事,只是苦,没有别的。与那些事比起来,失恋的真是天堂了!”我加重语气的说。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朋友要告辞,我送她一罐“港口茶”,她的表情已经平静很多了。

我说:“好好的品味这港口茶吧!仔细的观照它,看看到最苦的时候会怎么样?”

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航

朋友走了以后,我独自坐着饮茶,看着被夜色染乌的天空,几粒微星,点点缀在天际,心中不免寒凉,想到人间里情爱无常的折磨,从有星星的时候,人就开始了在情感挣扎的历程,而即使世界粉碎成为微尘,人仍然要在情爱里走过漫漫长夜、哭过茫茫的旷野。

我想到几天前刚读过杜牧与李商隐的诗,都是我最喜欢的唐朝诗人,他们对失恋心情的描写,那样的细致缠绵,犹如黑夜旷野中闪烁的泪,令人心碎。

我就选了几首,抄在纸上,准备寄给我的朋友:

落花(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锦瑟(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枕留妃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赠别(杜牧)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金谷园(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秋夕(杜牧)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我少年时代时常吟诵这些诗句,当时有着十分浪漫美丽的怀想,觉得能有深刻的情爱,实在是一种福分。近来重读,颇感到人生的凄凉,才仿佛接近了诗人那冰心玉壶一样的心情,看到飞舞的落花为之肠断,听见琵琶流动的声音不禁惘然,东风吹来感到相思如灰一寸一寸冷去,夜里的蜡烛仿佛替代我们垂泪,像春天的蚕子永不停止地缠绵吐丝,到死方休!

而那园里落下来的花,就好像我们从楼头坠下,心肝为之碎裂!秋天看着遥遥相隔的牵牛星与织女星,是那样的冷,是永远不可能相会了!

情感的挫折与苦难是生命必然的悲情,可是谁想过:

落花飞舞之后,春天的新芽就要抽出!

蜡烛烧尽的时候,黎明的天光就要掀起!

春蚕吐丝自缚的终极,是一只蛾的重生!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如一片叶子抽出、一朵花开放、一棵树生长,是一种自然的时序,春日的繁华、夏季的喧闹、秋野的庄严、冬天的肃杀,都轮流让我们经验着,以便生发我们的智慧。

来吧,让我们在最苦的时候,更深刻地回观我们的心灵世界,我们至少知道“港口茶”苦的滋味,我们一眼就能看见星星,这就多么值得感恩。

让锦瑟发声,让飞花落下,让春蚕吐丝,让蜡烛流泪,让时光的河流轻轻流过一些生命里伤心的渡口吧!

我们的船还要前航,扯起逆风的帆,在山水之间听听杜鹃鸟伤心的啼声,听久了,那啼声不觉也有超越的飞扬的尾音。

幸福的开关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引,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的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台语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的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的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的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的,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的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不知最亲切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有时候出去旅行,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看电视、没有听广播,也没有读报纸,几乎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只是心境纯明地过单纯的生活。很奇怪的是,这样的生活不但不觉得有所欠缺,反而觉得像洗过一个干净的澡,观照到自我心灵的丰富。

住在乡间的时候也是如此,除了随身的几本书,与一般俗世的资讯都切断了线,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散步、沉思,也不觉得有所缺乏。偶尔到台北一趟,听到朋友说起尘寰近事,总是听得目瞪口呆,简直难以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纷扰的人事。

想起从前在新闻界服务的时候,腰带上系着无线电呼叫器,不管是任何时地,它总会恣情纵意的呼叫,有时是在沐浴,有时是在睡眠,还有的时候是与朋友在喝下午茶,呼叫器就响了。那意味着在某地又发生了事故,有某些人受到伤害或死亡,有的是千里外的国度发生暴乱,有的是几条街外有了凶案,每次当我开车赶赴现场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嘀咕:“这些人、这些事,究竟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差不多整天都随着世界旋转,每天要看七八份报纸,每月要看十几份杂志,每晚要看电视新闻,即使开车的时候,也总是把频率调到新闻的播报,深怕错过任何一条新闻,唯恐天下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然后在生活里深深的受到影响,脑子里想的是新闻,与人聊天也总爱引用新闻题材,甚至夜里做的梦也与新闻有关系。

好像除了随这世界转动,我自己就没有什么好说、好想、好反省的东西了。

现在想起来,过去追随世界转动的生活真像一场噩梦,仿佛旋转的陀螺,因为转得快速,竟看不出那陀螺的颜色与形状。

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

这个世界有多少暴乱,呈现在资讯上的暴乱就有多少,我们每天渴求着资讯,把许多生命投注在暴乱而泛滥的讯息,就好像自己的意识亲历这样的暴乱与染着,由于投在旋转的浊流,自我也就清明不起来了。

自从离开新闻工作以后,我就试着让自己从那许多旋转着、甚至被制造出来的事件里解脱出来,尤其是报纸改成六张以后,我更试着不订阅报纸了,把从前每天早晨花在新闻上面的一两个小时节省下来,用来静思观照自己的内在。电视新闻也尽量节制,一天只看一次,夜里宁可读一些长远而有益身心的书籍。收音机的新闻也不听了,听一些轻松的音乐,以便可以专心的思考。杂志呢,则放弃那些追逐新闻内幕的周刊,只读少数经过严格制作的月刊。

经过比较长期的试验,发现自己竟然在生活中多出了许多时间,并且有机会做更多关于生命智慧的深思了。有很多时候,甚至忘记了世界上有新闻这一回事,然后,在言谈的时候、思想的时候,由于断离了新闻那浮泛的知见,得到一种感性的平安,感觉到自己在说的话是由心田中自然的流露,而不再是某某事如何,某某人怎么样的是非论断了。

这种能用单纯之心来面对生命的态度,常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悦之情。

当然,这并不表示我是反资讯的,对于许多把青春投注在资讯的采集传播的朋友,我依然心存敬佩,只是我感觉到现代人把太多宝贵的时光用在那多如牛毛的讯息上,确实是生命的浪费。在每天贯耳盈目的资讯里,大部分都是“坏铜旧锡”,对一个人的生命或人格的成长是毫无益处的,有时候还不如乡间遥远的鸡犬的叫声。

生活在现代世界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不能把耳朵塞起来,眼睛蒙住,所以对世界也不能完全无知无感,那么,每天花在资讯上的时间千万不要超过一个小时,因为“一寸时光,就是一寸命光”。

以报纸为例,宁可选择张数少的报纸,每天大略的翻阅也就够了,若要细细阅读,百寸命光也不够用。这样想时,我就觉得田园作家大卫·梭罗说的“你应该选择对你有益的读物,因为你没有时间阅读其他的”是真知灼见,值得细细思量。

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注视外面世界的转动,哪里有时间回观内在的世界呢?

如果我们花很多精神分散在许多混乱零碎的资讯中,又哪里有专注的精神来看待自我的历练呢?

现代人的三个大病

我认为生活在重商社会的现代人,最大的三个病是:一庸俗,二复杂,三烦恼。

庸俗之病来自于在感官欲望中浮沉,不能超越。

复杂之病来自于被外在事物所扰乱,不能单纯。

烦恼之病来自于从内在思想生波动,不能平静。

三病其实只是一个病源,就是外面的资讯太发达了,使我们生出更大的欲望,以物质的追求与拥有来作为人生价值的标准,焉得不庸俗?也由于外在的资讯太有侵略性了,使我们忘失原是自己的主人,忙着分析、评论与比较,焉得不复杂?更由于外面资讯太无孔不入了,使我们每天东看西看:那个人比我有钱,这个人比我有权势,那个人比我有才干,这个人比我美丽,于是生出内在的许多贪婪、嗔怨、愚痴,焉得不烦恼,所以,我常常想,减少接触过多的讯息,就可以增加人生的平安。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但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譬如住在乡下的人虽有欲望,其欲望却远不如城市人,因为他不必和人比汽车、比名牌、比房子,他也没机会天天看大百货公司打折的招牌,或甚少有机会到餐厅大吃大喝,他的欲望自然简单得多,烦恼也就少了。譬如我们小时候家里穷,从来不敢向父母要玩具,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叫做“玩具”的东西,自然不会像现在的孩子因要不到玩具而怨愤填膺了。譬如我认识很多不识字的人,他们从不被资讯干扰,生命的烦恼简单得多,生活就单纯得多了。

乡下人、穷孩子、文盲之所以过简单生活,是为环境所迫,有时做不得准。然而,如果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人,又有很好的收入,仍不免犯庸俗、复杂、烦恼之病,思有解脱之道,能够回头学习乡下人、穷孩子、文盲的方法,是很不错的。

我想到中国禅宗最关键、影响最大的人物:一是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他到中国来竟不到处行走,而到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不把时间花费在文字与知见上;一是禅宗六祖慧能,他根本不认识文字,他曾说过:“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达摩与慧能后来也曾引用经文来表达禅心,不过大部分的说法都是由自我心田流出,达摩有《入道四行论》,慧能有《六祖坛经》传世,总共加起来没有几个字,但是后世的大禅师无不依承达摩、崇拜六祖,他们的思想言论也都不出《六祖坛经》的范围。

这是多么富有启示意义呀!一个是面壁不语的壁观婆罗门,一个是一字不识的樵夫,正是最有智慧、大开大阖、惊涛骇浪的禅门宗祖,想来要越过资讯,才能认识本来的心源,不是没有道理。

在禅宗里,这叫做“不知最亲切”!

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

清凉法眼文益禅师到南方去行脚参学,有一天突然遇到天下大雨,溪流暴涨,他只好到一个寺院去避雨,住在寺中的地藏院里。

寺里的住持是罗汉桂琛禅师,他听说有行脚僧在地藏院避雨,就过来探视,他亲切的问法眼说:“你要去哪里呢?”

“我只是四处行脚罢了!”法眼说。

“行脚是什么意思?”

“不知。”(法眼一路上都遇到人问他“行脚去哪里?”首次遇到“行脚是什么?”随口就这样回答了。)

没想到罗汉桂琛竟说:“不知最亲切!”

法眼听了豁然开悟,就留下来做罗汉的侍者,再也不行脚了。

这个公案很有意思,“不知最亲切”和“行脚是什么意思?”连起来看,可以使我们有两个思考,一就是六祖慧能回答惠明“还有密意否?”的问题,他说:“密在汝边。”自性的密意不是行脚可以得到的,而是在自己的心田,它没有什么秘密,也不在遥远的地方。

二就是四祖道信说的:“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心地的光明不在知见上,不在是非观念,惟有超越了知见才能回归到与自己最亲密切近的自性光明呀!

“不知最亲切”强烈的表达了禅的超越与实践的精神,对于想得到真实智慧的人,世间的“知”反而令人走向远离之路。

慧朗去谒见大寂禅师,大寂问说:“汝来何求?”

慧朗说:“求佛知见。”

大寂说:“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

佛的知见尚且不可求,何况是人间纷扰的知见呢?

我们到现在还可以想象法眼听到“不知最亲切”时那目瞪口呆的神情,一个十方行脚求悟的禅者,想要追求佛的知见,却突然听见“不知最亲切”这五个字,真有如万里晴空中忽然听见天边轰然的响雷一样,智慧之门突然顿开,自性光明骤然涌现。

因此,法眼后来成为伟大的禅师,也常用相同的意趣来教导弟子,有弟子问他:“十二时中要如何修持?”

他说:“步步踏实。”

还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真道?”

他说:“第一是教你去行。第二也是教你去行。”

又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诸佛玄旨?”

他说:“是你也有的呀!”(你就有玄旨!)

另有一位弟子问他:“什么是古佛?”

他说:“现在就很好呀!”(为什么要去问古佛呢?)

法眼说的全是“不知最亲切”!求道者往往花很多时间精力去追求有关道的知识,对道而言,这些知识都很空洞,有如海上的浮沤,与其求知,不如不知,把心力转回内在光明的启发,使自性显露如珠,因为,一切都是现成的呀!

雪峰义存禅师修行很久都不能契入,深为自己不能悟道而烦恼,他的师兄岩头有一次对他说:“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雪峰听了,当下大悟。

“一一从自己胸襟出”正是“不知最亲切”。唯有穿越知识的迷障,才能截断众流,使真实的般若流露,进入亲切的真道。

一切都是现成的

禅师的境界是开悟者的境界,我们或许难以领会,不过禅的世界也并不离开生活,生活在资讯发达的我们,每天都在为知见奔忙,身心难得有片刻的歇息,因为世间言说都是一种对待观念,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有的说“是”,有的说“非”。即使我们自己也常“觉今是而昨非”,从前认为的“是”,现在可能认为“非”。每天在是非里纠缠,何处才能安立,何时才能安顿呢?

如果不能从内在截断众流,得到安顿,就应该斩断外在的葛藤,尽量把垃圾清除,不要再让垃圾进门。我们每天打开六大张报纸,大部分与垃圾无异,我们看到贪读者的腐味、嗔恨者的腥味、愚昧者的霉味,处处都是欲望与无知的臭气、人情与应酬的油腻,真的就能感受到禅师说“不知最亲切”是有一颗多么超越而明净的心。

法眼开悟以后,他的师父罗汉知道他还未彻悟,指着庭前的石头问他:“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现在庭下的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心外?”

法眼说:“在心内。”

罗汉说:“你为什么把这样大的石头放在心内呢?”

法眼无言以对,每天都想出新的答案呈给师父,全被罗汉否定了,经过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辞穷理绝了,这时罗汉对他说:

“以佛法论,一切都是现成的。”

法眼这时才彻底的开悟了。

我们再来深思这几句话吧!

“不知最亲切。”

“你为什么把这样大的石头放在心内呢?”

“一切都是现成的。”

这是我对治资讯泛滥的一个最简要的方法,在光怪陆离、颠倒错谬、眼花缭乱的媒体暴力里,禅师早就以非凡的智慧教导过我们,为我们抽钉拔刺,让我们能单纯坦荡的来面对世界了。

今夕,何夕?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几年前,在电视上看到一位年华老去、身躯肥胖的老牌歌星,以一种特别沙哑而沧桑的声音,唱起她年轻时唱红的一首歌:

啊…… 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 夜色真美丽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紧紧的跟着你 啊…… 今夕何夕 溪水流 夜风急 只有我和你 我和你 患难相依

这首歌的词意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可是看见一位祖母级的歌星越过了三十年时光,还回头唱这首歌,就格外感到了人生怆然的悲情。对我们而言,“今夕何夕”里有着浪漫的联想,可是对一位曾红遍半边天的歌星而言,问起:“今天是哪一天?今晚是哪一晚?”时,恐怕都要为之心碎吧!

由于这种悲情,《今夕何夕》到现在还到处流行着,后来有一位年轻美丽的歌星另外唱红了一首《今夕是何夕》的歌,歌词比前者还要令人怀想:

告诉我今夕是何夕? 告诉我此处是何处? 飘零的身影该向何方? 彷徨的心无所归依。 天注定让我遇见你, 却为何又遥不可及? 纵然是将你拥入怀里, 也知道相依只是瞬息。 如蜡炬的烧尽自己, 如灯蛾的扑向火去, 今后将在水里火里, 放不下的也只有你, 虽然相会,永远无期。 如秋云的随风飘逝, 如玉石的沉落海底, 今后不止千里万里, 见我也只有在梦里, 长恨悠悠,无尽期。

这首歌哀怨感伤,但它动人的不只是歌曲,而是对流行歌曲有很大贡献的慎芝女士,写完这首歌不久后就离开人世了,我觉得在她一生所写的歌曲里,有两首意境最感人的歌,可以作为流行歌的经典,一首是《最后一夜》,另一首就是《今夕是何夕》,其中有历经人间沧桑、看清世法无常的感慨,所以才能如此感人。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对于心思细致敏感的人,光是想到“今夕何夕”四个字就会有无限感伤,这也是中国诗歌里一种非常动人的心情,“今夕何夕”的吟唱应该是始自杜甫的一首《赠卫八处士》,这首诗早就是唐诗里人人会诵的经典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二十年前相识的时候,你还没有结婚,今日相见,你的儿女已经成行。因为会面如此艰难,仿佛才一举杯就喝了十大杯酒了,感知你不忘故人的情意,喝了十杯也没有醉意。想起人生里难以相逢,就好像天上的参星与商星永远相背的转动,今夜是哪一夜呀!竟能一起在烛光下饮酒,再干一杯吧!明天一别又像被山岳阻隔,世事都会变成茫茫的一片了。

杜甫是多么深刻的触及了人生两个重要的命题,一是世事无常,二是情意难住。在生命不断的转动里,人除了感慨怀思,是无能为力的,由于今夕何夕是梦一样,何不好好的来珍惜今夜呢?

这种无常的忧伤、难住的情怀,历代的诗人都有不同的表白,唐朝诗人贾至有一首送别的诗是:

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 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

宋朝的欧阳修写的《浪淘沙》更加细腻浪漫: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更红,可惜已经无法与你共游了,想到明年的花可能比今年更好,但那更可惜,因为不知道要和谁一起欣赏呀!欧阳修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给我们一种对未来渺茫之叹,但比起杜甫的境界还是差了很远。我觉得最能继承杜甫情思的,是明朝诗人袁凯的《客中除夕》: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读了这么多“今夕何夕”、“今日明朝”、“今年明年”的诗歌,真让我们感觉茫然不已。一个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逝去,有如闪电眨眼那样快速,有如猫爪滑过那样无声,有如和风吹拂那样不可捕捉,每一天夜里,当我们忙完了一天的事务,躺在床上都不免怅惘:这就是我的一天过去了吗?

比较敏感的人会想到今天与明天的问题,会想到昨夜、想到去年此夜,想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然后怀着一点憾然睡去。

更敏感的人,就会因为这样失眠了!

时间空间的转动竟是如此无奈,青春不在、情爱不在、人生许多可珍惜的细节都已不在了,如果我们因此情绪被波动,就会沉溺其中永无出期!我们的心仍然与从前一样热,我们的眼却不必像从前那样热,我们或者可以在变动中有一种冷静的观照。

我很喜欢日本的宗演禅师的座右铭:“我心热如火,眼冷似灰。”

宗演曾为自己立下一个终生奉行的守则:

晨起着衣之前,燃香静坐。 定时休息,定时饮食;饮食适量,绝不过饱。 以独处之心待客,以待客之心独处。 谨慎言词,言出必行。 把握机会,不轻放过,但凡事再思而行。 已过不悔,展望将来。 要有英雄的无畏,赤子的爱心。 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 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

这虽是禅师自勉的格言,对于容易耽溺缅怀的我们,也是非常有用的,如果能像宗演那样,只有今夕,就没有昨夕明夕与何夕了。他的“睡时好好去睡,要如长眠不起。醒时立即离床,如弃敝屣”特别使我们心惊,令我想起文天祥在处于最险厄之境时,曾写过两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忠肝义胆的孤臣与云胸水怀的禅师竟有如是相似的格言,使我们知道要从绝处里逢生,要昨死今生,非得有断然的气概不可。

当代修行极有成就的叶曼居士,有一次对我说,她把文天祥的“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略作改动,变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真是改得妙,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死去,是多么潇洒,而一个人每一步都往活的地方走,是多么勇毅。反过来,对于那些醉生梦死之辈,就是“时时可生,步步求死”了。

晴空有云,不改蔚蓝本色

“今夕何夕”是一个如真似幻、梦幻泡影、迷离朦胧的命题,人在某一种时空里免不了会沦入那样的悲情,其实是没有什么要紧的,只看我们有没有好的观点来看清过往的历程罢了。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天在庭院里散步,弟子道吾与云严在旁边随侍,药山指着两棵树,一棵是枯干的树,一棵是繁茂的树,问道吾说: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荣的对。”道吾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然后转向云严: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枯的对。”云严说。

药山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

这时候,有一位小沙弥走过,药山把他叫住,问他:

“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

小沙弥说:“枯者从它枯,荣者从它荣。”

药山说:“不是,不是。”

这个故事,可以用来印证我们“今夕何夕”的观点,如果像道吾说的是繁茂的对,那么世界就是一片光明灿烂的锦绣了。云严看师兄说错了,赶紧改口,但也不对,因为如果枯干是对,世界就会萧索单调的走向枯寂之路。小沙弥说枯干的让它枯干,繁茂的任它繁茂,这也不对,因为这就失去了人生的观点,不能自己做主了。

对一棵树,枯是荣的最后,荣是枯的最初,因此枯与荣是不可分的,枯荣是一,没有分别。在药山的眼中,是进入了枯荣的本质,他眼里就是树。

对一个人的情境,今夕乃是昨夕的结果,昨夕正是今夕的过程,因此今夕与昨夕是不可划分的。人生的路是一,没有分别,我们能不能有真实之眼去超越枯荣的表相,来看见自己的本质呢?

有时候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我也会不自觉的吟哦起白光的《今夕何夕》,或曾庆瑜演唱的《今夕是何夕》,这时候我会想,我们不要畏怯生命的感怀、生命的忧伤,乃至生命里忘不了的悲情,那就像晴空里有云,早晨有飞舞的晨曦,黄昏有辉煌的晚霞,都不能改变天空蔚蓝的本色,有时反而增加了蓝天的绚丽。

飘过,美丽过,一点也不染着,是多么好呀!

庞居士问赵州禅师:“和一切无关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让我们先深吸一口气,再来看赵州的回答:

“他不是人!”

能和一切有关,能从昨夕走到今夕,还能怀抱着希望走向生命的远方,在某一个层次上是很幸福的!

沉默的君王

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我回乡下过年,在高雄小港机场下飞机,叫了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司机正是几天前歌星王默君、芝麻、龙眼发生车祸的目击者,他开车到半路停下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指着旁边说:“这就是王默君被撞死的地方,她的脸整个被撞毁了,削去一半,唉!多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子呀!”

那几天我一想到王默君的车祸就感到心酸,有几次甚至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岛上,听到车祸的消息已经很平常,不会令人有任何惊怕了,可是像王默君那样美丽、清纯、青春、可爱的少女,在刹那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信,并且悲从中来。

二十几岁正是在天空飞翔的年龄,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惨痛的事呢?

计程车司机是个五十几岁的先生,他说起王默君的车祸感慨不已,认为那个计程车司机应该以谋杀来定罪,否则不足以安慰亡者的魂魄。

后来,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往楠梓的方向行去,才过没有多久,他指着路旁说:“这里就是昨天歹徒枪杀两位年轻警察的现场。”他一边开车,一边向我描述警察被枪杀的惨状,然后对我说:“被杀死的那位,是你们旗山人呢!”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那位年轻的警察不只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的街坊,住在我老家同一条路不远的地方,他的死,已经引起小镇里热切的谈论,闻者无不动容,因为这位不幸的青年警察,才结婚一个月呢!

“结婚才一个月哪!夭寿喔!”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特别是那些与他熟识的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今年的过年,有好几次我登上家附近的鼓山,爬到最顶端,看到即使在冬天也非常苍郁的林木,放眼看着南台湾晴朗无云的蓝天,每每感到心伤,思考到人是多么脆弱,人生是多么无常!家乡的鼓山由于形状像一面鼓而得名,从前传说它在夜临黄昏之际会敲出动人的鼓声,我以前不信这个传说,但这一回在黄昏时思考人间悲切的问题,竟仿佛听见了动地而来的鼓声,心门为之掀动。

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

在鼓山上读明朝莲池大师的文集,他是净土宗的祖师,三十三岁才出家,当时他已娶妻生子了,到六十岁的时候写了六首诗送给俗家的妻子,诗名《东家妇》:

东家妇,健如虎,腹孕常将年月数。 昨宵独自倚门间,今朝命已归黄土。 目前人,尚如此,远地他方哪可指? 问将亲友细推寻,年去年来多少死? 方信得,紫阳诗,语的言真不可欺。 昨日街头犹走马,今朝棺里已眠尸。 伶俐人,休瞌睡,别人与我同一类。 孤儿相看不较多,见前于着傍州例。 钻马腹,入牛胎,地狱心酸实可哀。 若还要得人身后,东海掏钹慢打挨。 我作歌,真苦切,眼中滴滴流鲜血。 一世交情数句言,从与不从君自决。

这是一代高僧写给俗世妻子的诗歌,谈的是“无常”,言恳词切,读到“眼中滴滴流鲜血,一世交情数句言”,真足以令人动容!我们面对人生的无常确是如此,犹如眼里心中的血泪,大部分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我们时常在禅诗里读到这样的句子:“百年三尺土,万古一堆尘。”“萧萧烟雨九原上,白杨青松葬者谁?”“玄鬓忽如丝,青丛不再绿。”“电光瞥然起,生死纷尘埃。”生死恍如只在一刹那,充满了人间的悲情。

佛教里有“四念处”,就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教我们念念观照身体、感受,乃至心念的流动,来证得因缘的空性。最重要的警示当然是无常了,身体会败坏、感受会起落、意念不能长住,都是一种无常的迁流。这样看,何待生死之际才能知道无常?每一个人生阶段的改变,每一段情感的转折,甚至每一个念头的起灭,分分秒秒都是无常呀!

人生推进的自然之程,也正是无常流动的必然之路,因而如何来接受生命的变化,成为人在成长中的重要课题,可悲的是我们往往只能接受成功,却不能坦然的面对失败,尤其是情感的失败最不能接受,因为情爱的感受向来比金钱事业的感受来得热切与深刻。

其实,情感的成败也只是无常的一幕戏剧罢了,与人生其他的戏一样。

大河永远向海洋流去

从本质上看,情感的失败与生命里的一切失败是相同的,朋友的背弃、亲人的远离、事业的破产、考试的落榜、疾病的困境、生死的变灭等等悲剧,其本质都与情感失败相类似,可是为什么我们遭遇到别的失败时没有欲生欲死、生不如死呢?那不是情爱有特别伟大之处,只因为情感格外能令人迷障的缘故。

从长远处看,任何情感的最后终结都是无常的哀痛,一时情感的成功并不表示爱情就可以常住。所谓情感成功就是圆满成婚,然而结婚后离异的比率并不比失恋来得少,说不定离婚的苦痛还胜过未婚前失恋的折磨呢!则“恋爱成功”的结婚并不保证能“永浴爱河、永结同心”,极有可能是演出更大的一出悲剧。若两人真是情爱深刻,能数十年携手在人生道上前进,数十年后必会面临一人先死的离别局面,当时对无常的悲痛感慨说不定还胜过中年时离婚的痛苦!

从清净处看,情感失离的痛苦原是人生最自然的部分,一点也不奇怪。佛陀早就说过人生的八种苦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烦恼炽盛苦。”这八种苦样样都与情爱有关,若没有爱欲,何来生老病死?若爱欲不深,何来别离苦、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呢?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要得到内心真实的平安,必须对情感的变化淡然处之,万一不能淡然处之,也应该看清无常之理,才不至于被突来的失败所击溃,要知道,生命里像失恋这样的失败还多得多呢!

从歌星王默君的遽逝,想到无常变迁之迅速,“无常”确实是一位“沉默的君王”,我们人生的波涛汹涌都是被它所牵动流转的。

无常的本身并无是非悲喜可言,我们在欢喜成功之际,感觉生命的变动是好的,值得歌颂的;我们在悲痛失意之时,感觉无常的迁流是坏的,令人怀忧的。但是,这都仅是个人的感受,犹如大河上的枯叶花瓣,转瞬就会无踪,大河的本身只是永远的向海洋流去,是不会因我们的感受而改变面目的。

如此思索起来,无常不是真正可悲的所在,在无常里迷失本性,在成功中就沉迷,在失败时就沦落,甚至为远去的成败或狂歌失态或颓丧忧悔,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宋朝的方会禅师写过一首偈:

心随万境转, 转处实能幽。 随流认得性, 无喜亦无忧。

让我们细心体会,并来超越生命的无常吧!

我的释迦不卖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

我到乡间市场去买水果,卖水果的老板进屋去拿钱来找我,我站在水果摊边等他。

忽然有两位青年走到我面前,大声的叫我:“喂!老板,你的释迦一斤多少钱?”

由于我正在念佛,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我在生活里虽没有时间做特定功课,不过一有空我就念佛,像等车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喝茶的时候,故因而常错过班车或乘车过站,念得特别好的时候,有人唤我,我的感觉常是从净土里突然被拉回浊世。

我回过神来,突然大声的说:“我的释迦不卖,但是他的释迦一斤二十四元。”这时老板正好从屋内出来,我就指着他说。当时,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我没有对别人大声讲话了。

返家的时候,我玩味自己说的“我的释迦不卖”这句话,看到山路上花树青翠,晴空中白云朵朵。是的,作为一个佛的弟子,虽然菩萨行是要善巧方便,是要无限慈悲,可是菩萨行并不是没有原则、不要庄严的,有很多时候真是“我的释迦不卖”!所以,古代的祖师曾说:“宁可粉身及碎骨,不将佛法做人情!

我不卖的释迦是什么呢?

一、凡是有对佛菩萨不敬的言词与行为,绝对不假以辞色,立刻给予指正,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二、对众生虽然随顺,但对于佛所说的“因缘法”、“因果律”绝不随意扭曲,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三、认定任何人都可以学佛,但对于杀、盗、淫、妄、酒绝不方便说是无碍的,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四、不论外人如何谈论出家法师与在家居士的是非,但愿不要有一句批评的言词由我口中吐出,这是“我不卖的释迦”。

……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修行的原则,有不能作为人情奉送的东西,希望作为佛弟子的我们,都能为法而行,不要出卖我们最尊贵的释迦。

特别是当我们听到不修五戒也可以学佛的“方便语”时,更是心如刀割,让我来引《楞严经》里佛陀对阿难说的话:

第一清净明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

第二清净明诲:“若不断杀,修禅定者,譬如有人自塞其耳,高声大叫,求人不闻,此等名为欲隐弥露。”

第三清净明诲:“若不断偷,修禅定者,譬如有人水灌漏卮,欲求其满,纵经尘劫,终无平复。”

第四清净明诲:“若不断其大妄语者,如刻人粪为栴檀形,欲求香气,无有是处。”

五戒如何能善巧方便呢?不论是教、宗、律、净、密都应该把五戒当成是“我们不卖的释迦”。

每次看到名为释迦的水果,就会想起佛陀头上的肉髻,觉得那水果长得真美。台湾乡间还有一种可以泡茶的水果叫“佛手”,长得圆圆满满、芬芳独特,非常令人喜爱。我也喜欢街头的菩提树,只因佛陀曾在那样的树下证道。

凡是与佛菩萨有关的一切,我都充满了情感,我都热爱。

我有很多不卖的释迦,但是我也有卖的释迦,像我对佛的感情、热爱与向往,像我知道的佛的大悲、菩提与般若。我不但卖,还要推着摊车在大街小巷推销,让人免费的取用。

水晶石与白莲花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在花莲盐寮海边,有一种石头是白色的,温润含光,即使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它还给人一种纯净的光明的感觉。把灯打开,它的美就怦然一响,抚慰人的眼目。把它泡在水里,透明纯粹一如琉璃,不像是人间之石。

听孟东篱谈到这样的石头,我们在夜晚就去到了盐寮海边,在去的路上他说:“这种石头被日本人搜购了很多,现在可能找不到了。”等我们到了盐寮,他一一敲开邻居的大门,虽然在夜里九点,海滨乡间的居民都已经就寝了。听我们说明来意,孟东篱的第一个邻居把家里珍藏的水晶石用双手捧着出来说:“只有这些了。”

数一数,他的手里只有八颗石头。

幸好找到第二个邻居,她用布袋提出一袋来,放在磅秤上说:“十公斤,就这么多了。”

然后她把水晶石倒在铺了花布的地板上,哗啦一声,一地的琉璃,我们的惊叹比石头滚地的声音还要哗然。

我一向非常喜欢石头,捡过的石头少说也有数千颗,不过,这水晶石使我有一种低回喟叹的感受,在雄山大水的花莲竟然孕育出这许多透明浑圆、没有缺憾的石子,真是令人颤动的呀!

妇人说,从前的海边到处都是这种石头,一天可以捡好几公斤,现在在海边走一天,只能拾到一两粒,它变得如此稀有,是不可思议的。

疑是水晶的石头原不产在海里,它是花莲深山的蕴藏,在某一个世代,山地崩裂,石块滚落海岸,海浪不断的磨洗、侵蚀、冲刷,使其成为圆而晶明的面目。

疑似水晶的石头比水晶更美,因为它有天然的朴素风格,它没有凿痕,是钟灵毓秀的孕生,又受过海浪永不休止的试炼。

疑似水晶的石头使人想起白莲花,白莲花是穿过了污泥染着的试探,把至美至香至纯净的花朵高高标起到水面,水晶石是滚过了高高的山顶、深深的海底,把至圆至白至坚固的质地轻轻地滑到了海滨。

天地间可惊赞的事物不少,水晶石与白莲花都是;人世里可仰望的人也不少,居住在花莲的证严法师就是。

第一次见到证严法师,就有一种沉静透明如琉璃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必言语就能给人一种力量,那种力量虽然难以形容,却不难感受。证严法师的力量来自于她的慈悲,还有她的澄澈,佛经里说慈悲是一种“力”,清净也是一种力,证严法师是语默动静都展现着这种非凡的力量。

她的身形极瘦弱,听说身体向来就不好;她说话很慢很慢、声音清细,听说她每天应机说法、不得睡眠,嘴里竟生了痤疮;她走路很从容、轻巧,一点声音也无,但给人感觉每一步都有沉重的背负与承担。

她吃饭吃得很少,可是碗里盘里不会留下一点渣,她的生活就像那样子一丝不苟。

有人问她:“师父天天济贫扶病,每天看到人间这么多悲惨事相,心里除了悲悯,情绪会不会被迁动,觉不觉得苦?”

她说:“这就像爬山的人一样,山路险峻、流血流汗,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对不想爬山的人,拉他去爬山,走两步就叫苦连天了。看别人受苦,恨不能自己代他们受,受苦的人能得到援助,是最令我欣慰的事。”

我想,这就是她的精神所在了,慈济功德会的志业现在已经全国都知道了,它也是近代中国最有象征性的佛教事业,大家也耳熟能详,不必赘述,我来记记两次访问证严师父,我随手记下的语录吧:

“这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的时候,所以不要太理直气壮,要理直气和,做大事的人有时不免要求人,但更要自己的尊严。”

“未来的是妄想,过去的是杂念,要保护此时此刻的爱心,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小看自己,因为人有无限的可能。”

“人心乱,佛法就乱,所以要弘扬佛法,人心要定,求法的心要坚强。”

“医生在病人的眼里就是活佛,护士就是白衣大士,是观世音菩萨,所以慈济是大菩萨修行的道场。”

“这世界总有比我们悲惨的人,能为别人服务比被服务的人有福。”

“现代世界,名医很多,良医难求,我们希望来创造良医,用宗教精神启发良知,以医疗技术来开发良能,这就能创造良医。”

“我一开始创建慈济的时候是救穷,心想一定要很快消灭贫穷,想不到愈救愈多,后来发现许多穷是因病而起的,要救穷,就要先救病,然后才盖了医院。所以,要去实践,才知道众生需要的是什么。”

“不要把阴影覆在心里,要散发光和热,生命才有意义。”

“菩萨精神是永远融入众生的精神,要让菩萨精神永远存在这个世界,不能只有理论,也要有实质的表现。慈济与愿力是理论,慈济的工作就是实质的表达,我们希望把无形的慈悲化为坚固的永远的工作。”

“一个人在绝境时还能有感恩的心是很难得的,一个永葆感恩心付出的人,就比较不会陷入绝境。”

“每一分菩提心,就会造就一朵芳香的莲花。”

“当我决心要创建一座大医院时,一无所有,别人都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有的只是像地藏菩萨的心,这九个字给我很大的力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得过几次大病,濒临死亡,我早就觉悟到人的生命不会长久,但每次总是想,如果我突然离开这世界,那么多孤苦无依的人怎么办?”

这都是随手记下来的师父的话,很像海浪中涌上来的水晶石,粒粒晶莹剔透,令人感动。

师父的实践精神不只表达在慈济功德会这样大的机构,也落实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她们自己种菜、自己制造蜡烛、自己磨豆粉,“静思精舍”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有这种实践的精神。甚至这幢美丽朴素的建筑也是师父自己设计的,连屋上的水泥瓦都是来自她的慧心。

师父告诉我从前在小屋中修行,夜里对着烛光读经,曾从一支烛得到了开悟,她悟到了:一支蜡烛如果没有心就不能燃烧,即使有心,也要点燃才有意义,点燃了的蜡烛会有泪,但总比没有燃烧的好。

她悟到了:一滴烛泪一旦落下来,立刻就被一层结出的薄膜止住,因为天地间自有一种抚慰的力量,这种力量叫“肤”。为了证验这种力量,她在左臂上燃香供佛,当皮被烧破的那一刹那,立即有一阵清凉覆盖在伤口上,那是“肤”,台湾话里,孩子受伤,妈妈会说:“来!妈妈肤肤!”这种力量是充盈在天地之间的。

她悟到了:生死之痛,其实就像一滴烛泪落下来,就像受伤了,突然被肤。

她悟到了: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说法,这种说法常是无声的,有时却比声音更深刻。

师父由一支蜡烛悟到的“烛光三昧”,想必对她后来的行事有影响,她说很喜欢烛光的感觉,于是她自己设计了蜡烛,自己制造,并用蜡烛和人结缘。从花莲回来的时候,师父送我五个“静思精舍”做的蜡烛。

回台北后,我把蜡烛拿来供佛,发现这以沉香为心的蜡烛可以烧十小时之久,并且烧完了不流一滴泪、了无痕迹,原来蜡烛包覆着一层极薄的透明的膜,那就是师父告诉我的“肤”吧!我站在烧完的烛台前敛容肃立,有一种无比崇仰的感觉,就像一朵白莲花从心里一瓣一瓣的伸展开来。

证严师父的慈济志业,三十余万位投身于慈济的现代菩萨,他们像蜡烛一样燃烧、散发光热,但不滴落一滴忧伤的泪,他们有的是欢欣的菩萨行。

他们在这空气污染、混乱浊劣的世界,像一阵广大清凉的和风,希望凡是受伤的跌倒的挫败的众生,都能立刻得到“肤肤”,然后长出新的皮肉。

他们以大悲心为油,以大愿为灶、以大智为光,要烧尽生命的黑暗,使两千万人都成为菩萨,使我们住的地方成为净土。

慈悲真是一种最大的力呀!

我把从花莲带回来的水晶石也拿来供佛,觉得好像有了慈济,花莲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天地的供养,连“花莲”两个字也可以供养,这两个字正好是“妙法莲花”的缩写,写的是一则千手千眼的现代传奇,是今日世界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曼妙的云

我们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

在往南投山中的小路,两旁的荔枝树结满果实,果实都已成熟了,泛着深沉饱满的红色,累累团聚在柔软的枝条,仿佛要垂到土地上一般。

荔枝园里戴斗笠的农妇正忙着收成,在蔚蓝的天空下,空气轻轻地流动,使忙碌采收荔枝的动作呈现出一种安静优美的图像,有如印象派的田园作品。

在这块土地上,我每回看到农作丰收,看到农人收成自己的辛勤果实,都感到深受震动,童年每一次收成的欢愉就从深处被唤醒出来,觉得生命或不免悲苦,收成至少使我们感受到有一个幸福的希望。

尤其是在这条路,正要去拜见印顺导师,使我的心似乎随着山路往上提升,因为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了。

我在学佛之初,曾深受印顺导师所著《妙云集》的影响,当时对佛经一知半解,阅读经典格外辛苦,常常往佛教的书店去钻,一次就搬回来一大箱书,有一次请回一套《妙云集》,看了一个月之久,我长久以来对佛教的谜团都在这套书里找到了答案,而我在思想上无法转动的疑窒,也在《妙云集》里得到了疏解。

一直到现在,印顺导师的《妙云集》还对我有几个重要的影响,一是要出世与入世并重,二要佛学与学佛并行,三要大乘与小乘同钻,四要超越神化与俗化,五要走向平实与长远,总而言之,就是在中道里,一步一步稳健的向前。

对初学佛的人,不免多少会落于两边,例如认为佛教是在寻找来世的解脱之道,因此就忽视了今生;例如认为实践是唯一重要的,不必浪费时间阅读经典;例如要就学大乘菩萨,小乘实在不值一观;例如着眼于炫奇的神通,不能回观平凡的众生;例如追求感应,而不能落实于现实生活……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偏失,幸好那时候读了《妙云集》,使我知道,真正的佛教实有更宽广的风格与更高远的境界,尤其是其中的“佛法概论”、“成佛之道”,以及关于经典的讲记,更使我的眼界大开,从此读佛经有如开罐饮蜜,终于尝到法味。

是以后来有人问我初学佛的人应该读哪些佛书,我都劝他们读《妙云集》,如果没有时间,读读《妙云选集》也是很好的,能建立起我们坚强的正知正信的基础。

由于有这一段《妙云集》的因缘,在我的心中,印顺导师是“和天一样高”的法门龙象,若以学术成就观之,也是国宝级的人物。这些年来,我参访过不少高僧大德,唯有印顺导师近年隐居山间,不接见访客,一直无缘亲近,这次因缘殊胜可以拜见,竟使我在前一天的晚上为之失眠,甚至快到他居住的地方,心口不由自主的怦怦乱跳,随行的朋友说,看我兴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修行人。

导师果然隐居在荔枝园子里,屋前屋后都被荔枝树包围,他的待者出来接待我们,手里端一盘荔枝说,导师身体违和,所以在楼上休息,嘱我们先吃点荔枝,他要上楼通报。我便边吃荔枝边观察环境,导师住在一幢极朴素整洁的二层洋房,屋前有一个格局虽小,却花树繁盛的花园,蝴蝶、蜜蜂、蜻蜓在院子里飞舞,不时传来一声极清越的鸟声,即使是早晨时分,也可以感受到这是极端宁静的所在。

同行的雅璇看我荔枝已经吃了半盘,说:“我们还是先上楼向导师请安吧!”

导师坐在临东边的大窗前,看到我们,露出和煦的微笑说:“你们来了呀!坐坐!”声音清爽结实。

礼拜过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竟沉默了一阵,他微笑的看着我们说:“你们的信我收到了,问的问题都很大呀!恐怕短短的时间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正视他,发现与我在书里得到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不同,书里的导师智慧如海,是严肃而知性的,就是他的相片看起来也是威严庄肃,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导师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慈悲的香气,那样的温和而感性,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导师已经八十四岁,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就像窗前荔枝的颜色,他坐在那里,给我的感觉是窗内窗外都有太阳。对于我们的来访,他很高兴,一直问我:“喝茶了没有?”当他说这一句时,使我想起赵州禅师。

我对导师说,我读过他的《妙云集》,还有《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获得许多法益,他不住的说:“很好,很好。”

我会读《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是有一次我的皈依师父圣严法师问我:“你读过《中国禅宗史》和《空之探究》没有?”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的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悟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的实现。

《宝瓶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