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中觉醒

一个人若汲汲于现实的生活,则他必不能发现生命之真、人心之善、生活之美、理想之神圣。

今天收到一封从荷兰寄来的信,厚厚的九张信纸,是一位艺术家朋友丁雄泉写来的。丁雄泉是国际级艺术家,我们见过许多次,但都没有真正的深谈,我对他一如赤子的性格十分欣赏,因此收到他的长信给我带来一阵惊喜。在这个年头,以书信往返的情况越来越少,每天塞满信箱的不是印刷品就是广告邮件,有时候收到一封朋友的好信,就像在沙堆中拣到珍珠。

我很愿意和你分享老丁的珍珠:

清玄兄:

在台北与管管逛街,我们找了半天书店,寻到了一本你的书《星月菩提》,我预备在天空里看,结果我在半夜里读了你的书,觉得十分清新,像泡在一池的莲花里。

星星太远,无法亲近,我非常快乐感到你解说的佛学,但有一点觉得不高超,就是为什么每一个参禅的师父或弟子都要成佛?为什么?我认为心中希望成佛的和尚们都是像在做买卖,我本人认为禅就是变化,能随时随地和大自然的变化而变化,调和一切,喜怒哀乐只是眉头一皱就调和了的事。

还有,我认为只有浪子、花花公子、妓女、强盗才有资格参禅,一个和尚已吃素已穿灰衣裳已坐在庙里,根本不需要再参禅。人生有限,一个人的一生并不需要都是处女,或从不做坏事而非常纯洁光明单纯和牛羊一样,一个人稍为坏一些,可是一生却能非常快乐,岂不更妙?

我认为一些和尚,戒色、戒酒、戒快乐、戒悲哀,已只是一部分的人,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只是一半的一半的人。所以,我认为所有宗教只是一些已散失的学问,十分不完全。

一个人不做爱,根本没有真的爱,一切都是冰冷,一切都是幻想,所以我十分希望你能解的禅学没有天堂与地狱,没有戒色等等,你应是把天堂与地狱连在一起的

清水禅师

清雨禅师

清风菩萨

清山禅师

清绿佛

清明公子

清玄道士

清心法师

我给你起的一些名字,令你一笑。我觉得你非常有灵性,是唯美的居士,因为美才信佛,因为佛是唯美的人。我欢喜佛,及所有的菩萨或禅师都是没有名字,像天上的云一样,都是美的化身,也不说教,大家多活在鲜花里。像春天的蝴蝶、蜜糖和彩虹多是无名的;像大河边上的水上人家,数千年活在美好的时光里。

一切的宗教都是有条件的规矩,我本人喜爱无规无矩浪漫精神,像西班牙的热情舞蹈,像大游行,一样令人心跳,觉得人这么有力量。不像那些坐在庙堂里灰尘重重的木佛,冷冷清清,真真假假。

希望维摩诘能来和我们一起饮茶谈天说地。

雄泉 三月三日于荷兰

这封信是不是写得很有趣?近几年来,由于我写了一些菩提的书,有许多人问我关于学佛的事,但大部分是已入佛门的佛弟子,少有像老丁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心中的质疑,这封信于是令我想到佛教,乃至别的宗教信仰的一些问题,其中的最有意思的是,宗教思想对我们有何意义?对我们的精神生活有何帮助?更进一步地说,宗教是不是可以满足人的生命欲求?能不能解除人,乃至社会的苦恼?

尤其是到了现代,大家对现实世界的重视,宗教的思想仿佛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不要说是宗教了,凡是一切离开现实、名利、享受的事物,都有日趋薄脆的趋势,例如道德、伦理、关怀、正义、无私的爱等等,都如田野上的晚云,被风一吹,就飘远了。

若要把人追求的精神生活之究竟归纳出来,就是“真、善、美、圣”四字,这原不是宗教所专属,但这些都是超越了名利权位的。一个人若不能把真善美圣的追求订在超越现实生活的位置,则这个人肯定不能创造人生更高的价值;一个人若汲汲于现实的生活,则他必不能发现生命之真、人心之善、生活之美、理想之神圣。

追求真善美圣,不是在自心外找一些可肯定的东西,而是在追求更高、更深、更远、更大的自我,若能使那个自我开启出来,则不论庙里的和尚,或浪子、妓女、花花公子都有追求真善美圣的立足点,他们同样可以找到清净光明无碍的生命。只是他们可能要通过不同的历程与方式去追求,去通向生命的真实。

我时常说,真理是普遍存在的,人生的真理存在于人生的各种面目中,找不到真理是人自己的问题,不是人生中没有真理。因此,我相信人人的生活里都有“悟”,找不到悟的人,恐怕要鄙俗地过一生,从来不知道自我潜藏了极大的可能,那么,一个人永为浪子、妓女、花花公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十分可悲吗?

从前读天台宗开山祖师智顗大师的《摩诃止观》,里面有一段我非常喜欢:

“圆顿者,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己界及佛界、众生界亦然。阴入皆知,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槃,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

如果你能领会这一段话,就稍可体会到老丁的问题,在这里全找到了答案。

这段话意思是,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的世界其实就是最高法界的世界,一朵野花、一丝香气,都合乎中道的妙有,我们的世界与佛的世界、众生的世界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佛法说灭除了苦、集、灭、道就能得到涅槃的解脱,但这不表示我们生存的世界外另有世界,出离人生之苦不必离开世间,得道解脱也不必在世间之外。如果佛的世界不能与世间生活相结合,佛的存在就失去必要性,因为,苦恼的三界本来就是佛菩萨的世界呀!

让我们再来念一次这几句美丽的句子:“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我们愈是正视这充满矛盾痛苦的现实人生,愈能感觉到佛的大悲。我们愈是在悲哀无助的境地,愈是感觉到佛的慈悲智慧在其中发动,源源不绝——这慈悲智慧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我们更深更高的自我!

以此之故,一个人如果能悟,山青水绿、鹊噪鸦鸣,无一不是佛法;一个人如果迷了,则花池宝树、玉殿琼楼,无一不是世间法。那么,丁雄泉信中所说天上的云、地上的鲜花、春天的蝴蝶、蜜糖和彩虹、大河边上的水上人家、西班牙的热情舞蹈,也都是人心的映现、佛法的真实,只看我们能不能有悟的心,能不能有清明的观照罢了。

智顗大师在另外一本著作《观音玄义》里有一段与弟子的问答,也能说明这个观点:

问:“阐提与佛断何等善恶?”

答:“阐提断修善尽,但性善在。佛断修恶尽,但性恶在。”

问:“性德善恶何不可断?”

答:“性之善恶但是善恶之法门,性不可改,历三世无谁能毁,复不可断坏!”

这里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是说佛并不断性恶,但因为通达恶,因此对一切恶能自在,不会受恶的影响而生恶,佛也就永远不会恢复恶。由于佛有这种自在,因此佛不仅不会染恶,更能使恶也化成慈悲力——地藏王菩萨就是以这种在恶中不染恶的慈悲力下地狱的呀!

我们在恶里受染,不能自在,因此就会被恶所缠缚。其实善恶是非不是主体,人的心性才是主体,于是,浪子、妓女都可以不为恶所染,均可以自在。

那么,一个人如何能不被恶所染,得到自在呢?

答案非常简单,就是在我中觉醒,破掉人我的执著。妓女若能破掉了妓女的认知,找到清明的真实,就从时空中醒了过来,她就得到自在了。

在这个世间生活,我们之所以有喜怒哀乐、人我是非、烦恼痛苦都是因为对于“我”的执著。我们执著自己的身体、名字、利益、事业、社会关系等等,而,这些是不是真实的我呢?

我们看见的很多书,都把佛的道理说得太复杂、太高远、太深奥,使大部分的人担心自己不能追求或没有资格追求。其实,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在‘我’中觉醒”,任何一个平凡人都可以通过觉醒找到存在宇宙中的妙有,哪里有身份职业的区别呢?觉醒的人一旦破了我执,则“即事而真”、“一心具万行”、“一切无非妙道,体之即神”、“即明众生是真际”,道不是那么遥远的,道就在我们现实的生活里,离开现实生活的求道就像六祖慧能所言,是在兔的头上求角呀!

超越了世间与出世间的佛教是这样,而我们所追求的精神生活无不如此,科学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更利便于人的生活;艺术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多彩多姿的世界;文学家由更深更高的自我来创造更远大的梦想;我们可以说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基于许多人对更高更深自我的开启,而人类创造的泉源则是基于人的觉醒。

能觉醒者纵是妓女也是可敬佩的,在《维摩诘经》里有一首偈,其中四句是“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是说菩萨为教化众生,可能有各种示现,化为淫女也是可能的。这是何其伟大的识见,只要打破了执著,就知道这种识见真实地超越了人我的见解。

因此我觉得一个人没有宗教信仰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但一个人一定要有宗教的思想与宗教的情操。即使完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应该透过不断的觉醒来改造自己,把自我提升到更高远的精神境地,这样,无论从事什么行业,才能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这样,无论从事的工作多么渺小卑微,都能有更大的识见,活得更尊严、更自在、更有兴味。

最后,我引用隋朝昙迁法师在《亡是非论》中的几句话:

“夫自是非彼,美己恶人,物莫不然。以皆然故,举世纷纭,无自正者也。”

我们常觉得自己美丽良善,别人丑陋恶俗,这是人的通病,全世界都是这样,于是就找不到一个自正的人了。“自正”是在我中觉醒,是在找更高更深的自我。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希望做一个自正的人,愿能“行不负于所知,言不伤于物类”,虽然做自正的人可能要艰苦一些,中宵思之不免悲慨盈怀,但如果不自正则将永为浪子,在宇宙间飘浮不得解脱了。

现在给你写信,在我案前的一盆酢浆草正开着紫蓝色的花,在每一朵花间我都看到了“自正”之美,它们那么昂然、自尊、自在,并不因为它们开在山野路边而畏缩,也不因它们无名不为人知而自怨自怜。当然,种在美丽的花盆里,它也不会傲慢、偏见,忘失自己在田野中的紫蓝色。

这花,使我们感触到了宇宙生命的神秘,并知悉了宇宙间自有的秩序,山青水绿,流水不腐,深水无波,四季正在静静地转变着,今晨我照镜子,发现又生了不少白发,想到这每一根白发都如野外的几朵小花,思之不禁怃然。

《清凉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