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兰花

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 尘世纷纷植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

万华龙山寺附近,看到几位山地青年在卖兰花。

他们的兰花不像一般花市种在花盆里的那么娇贵,而是随意用干草捆扎,一束束躺在地上。有位青年告诉我,这是他们昨日在东部的山谷中采来的兰花,有许多是冒着生命危险采自断崖与石壁。

“虽然采来很不容易,价钱还是很便宜的啦!”青年说。

“可是这从山里采来的兰花,要怎么种呢?”我看到地上的兰草有些干萎,忍不住这样问。

“没关系的啦,随便找个盆子种都会活。我们在山里随便拿个饮料瓶种都会活的呢!”旁边一位眼睛巨大黑白分明的青年插嘴道。

“对了,对了。山上的兰花长在深谷里、大石边、巨树上,随便长随便活呢!”原先的青年说。山地人说国语的声调轻扬,真是好听。尤其是说“随便随便”的时候。

我买了一束兰花回来,一共有五株,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种在阳台的空盆里,奇迹似的,它们真的就那样活起来。

这倒使我思考到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从前一直以为兰花是天生的娇贵,它要用特别的盆子,要小心翼翼地照顾,价钱还十分的高昂,因此平常人家种盆栽,很少想到养兰花。现在知道兰花原来是深山中生长的花草,心中反倒有一些怅然,我们对兰花娇贵的认知,何尝不是一种知识的执著呢?

看着自己种植的野生兰花,使我想起自己非常喜爱的书画家郑板桥。郑板桥在画史上以画兰竹驰名,他性格耿介,“扬州八怪”之一,是清朝艺术史上的明星,他有一次看见自己种在盆中的兰花长得很憔悴,有“思归之色”,就打破花盆,把兰花种在太湖石边,第二年兰花“发箭数十挺”,果然长得十分茂盛,花开得比从前更多,香味比往昔坚厚。他不禁题诗道:

兰花本是山中草, 还向山中种此花; 尘世纷纷植盆盎, 不如留与伴烟霞。

直到我种了野生的兰花,才稍稍体会了板桥写此诗的心情,他这是用来自况,不愿意在山东当七品官,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乡与烟霞为伴。

郑板桥留下许多兰画,他的兰花与一般画家所画不同,他常把兰花与荆棘画在一起,认为荆棘也是一样的美,用以象征君子与小人杂处的感叹。晚年的时候,他爱画破盆的兰花,有一幅画他这样题着:

春雨春风洗妙颜, 一辞琼岛到人间; 而今究竟无知己, 打破乌盆更入山。

用来表白心中渴望辞去官职追求自由的志向,但也说明了兰花本身的遭遇。从琼岛来到人间的兰花,虽种在细心照抚的盆中,却失去了山中的许多知己呀!

一个人本来自然活在世间,没有什么欲望,但当他过惯了娇贵的生活,就如同生在盆里的兰花,会失去很多自由,失去很多知己,所以人宁可像野生的兰花,活在巨石之缝、高山之顶、幽谷深处与烟霞作伴。这是自由与自在的追求,正如郑板桥最流行的一幅字所说:“难得糊涂: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

我最喜欢郑板桥写给儿子的四首儿歌: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耕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獦蚤出。

这歌中充满了大悲与大爱,真如深谷中幽兰的芳香,无怪乎当他被富人杯葛,离开潍县县令的任所时,百姓跪在道旁流着眼泪送他辞官归里。郑板桥终于回到家乡,像一株盆中的兰花回到山林,他晚年的书画为中国写下了光灿灿的一页。

我不是很喜欢兰花,因为感觉到它已沦为富者的玩物,但一想到山间林野的兰花丛时,就格外感知了为什么古来中国文人常把兰花当成知己的缘由。名士与名兰往往会沦为官富人家酬酢的玩物,尽管性格高旷,玉洁冰清,也只能在盆里吐放香气,这样想起来就觉得有无限的悲情。

从山地青年手里买来的野生兰花,几个月后终于枯萎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不确知原因,却仿佛听见了板桥先生的足声从很远的地方走近,又走远了。

《清凉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