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

在文化沦落的时代,我们不能期待子孙,而要期待自己往好品质、好格调的方向走,否则,子孙有什么希望呢?

家附近有一户人家在办丧事,用蓝白条纹的塑胶布棚子把整个红砖道拦阻起来,白天的时候那座塑胶棚子黑暗而安静,那户人家的铁门也拉了下来,使人感到哀伤而肃穆。

一到晚上,铁门拉开了,塑胶棚子也灯火通明了,棚子面对大马路的一边装了两个大型的扩音喇叭,几乎是非常公式化的,黄昏的路灯刚亮,扩音喇叭就传出清脆的女声:“喂,喂,卖古(麦克风)试验!”然后传来口吹麦克风的呼呼声,一直到试验无误为止。

那麦克风的音量一定是开到极限了,因为我住的地方离那里有一百多公尺之遥,却吵得连家里唱机放出的音乐都为之黯然失色。

夜晚从塑胶棚子放出的,有各式各样的“卖古”,先是来一段道士的法螺,接着是凄怆的音乐,然后是哀伤的骊歌,有中国调子、东洋歌、西洋音乐,南腔北调,无奇不有。接下来则是流行歌曲的播放,例如《你侬,我侬》、《酒干倘卖无?》、《心事谁人知》、《一只小雨伞》、《雨夜花》、《三声无奈》、《望你早归》等等,有一次还放了《王昭君》与《苏武牧羊》。

到晚间九点以后,哭调开始了,丧家的家属大概请来了“五子哭墓”的团体来哭唱,男女老少轮番上台哭唱,仔细听来,一会儿扮成未亡人唱着:“我君,路途遥远,请你保重。”一会儿扮成儿子唱:“阿爹,你撇下我们,忍心离去”……有各种不同角色和台词,唯一相同的是声调凄怆,令人心惊毛悚,透过麦克风,那职业性的哭喊封锁住整条街。

这样要哭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原来以为是放录音带,有一天忍不住去探看,才发现全都是“现场演出”,那哭墓团来赚这声泪俱下的钱,确是引人鼻酸,怪不得个个唱得愁眉苦脸、声嘶力竭。

每天节目差不多一样的进行了很多天,街坊邻居起先是同情,后来是无奈,到最后都感到厌恶了,“那死人的家要哭到什么时候呢?”有人这样问起来。

谁知道呢?哭的并不是家属,家属都是沉默地坐在灵堂两旁,非常安静而哀伤,倒是被那音乐及哭墓的团体弄得有点像荒谬剧剧场,死者的相片挂在正中,每天都看着同一个时间开场的演出。

有一天,我的一位朋友来访,坐了半天,突然问道:“你们这里还有人搭棚演歌仔戏吗?”

我告诉他,是丧家的仪式。

朋友是对地方戏颇有研究的人,突然用力拍着椅背说:“这五子哭墓团一定是歌仔戏团员组成的,听他们的七字调唱腔,唉呀!唱得真是动听啊!”

我们两个人就站在阳台上,以黑色的天幕为背景,用路上的灯光照明,仔细聆听从麦克风传来的悲哀的哭声,我们听见了一个人的死亡,听见了家属的哀伤,听见了戏台的没落,听见了因缘的离散,也听见了风俗的变迁。

在这整个演出里,使我感到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呢?我自己反省着。

当然,丧家是没有错的,他们在亲人逝去的时候,一定是手忙脚乱,只有包给外面的人来办理丧事,包办的人请来乐团、五子哭墓团、麦克风,家属也只有接受了。

包办的团体也没有错,他们会办出这么错综复杂、别具一格的丧事,应该也不是自己的创见,而是从俗,反正大家办丧事都是这样,循例办理就是了。

错的就在这种形式,像这样低俗、粗鄙的形式是谁创造出来的呢?这种坏形式创造出来后普遍地被使用,又是为什么呢?在这里,生活的品质、文化的省思就有值得检讨的一面——养生送死本来是人生的大事,为什么不能有更好的形式?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所以,人生前应该多积福德,生前如果不积福德,死后很可能子孙不哭,卖给五子哭墓团在街头哭呢!”

朋友虽然带着玩笑的口吻,却使我心情真正忧伤起来,积福德是为了生前,而不是为了死后,但对于文化的提升与改造,对于智慧的开启与清明,不是一个人的福德所能为力,而是整个社会都积福德才有希望。

在文化沦落的时代,我们不能期待子孙,而要期待自己往好品质、好格调的方向走,否则,子孙有什么希望呢?

《如意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