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

如果我们每天摊开手掌问问自己:“我这双掌过去做了什么,现在在做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呢?”能这样,就仿佛手上有一个戏台,可以演我们自己想演的戏了。

布袋戏的历史起源有一则动人的故事。相传在明朝,有一位泉州秀才梁炳麟赴京去会考。

考完试以后,梁炳麟自觉考得不错,心情愉快地回泉州等待放榜,途经扬州借宿在一间天公庙里,晚上睡觉时就梦到福禄寿三仙在唱词做乐,词意优雅,清晰可闻。第二天,梁炳麟起床自以为得了吉兆,就到大殿去抽签,结果他抽中的签是上上签:

三篇文章入朝廷, 中得三顶甲文魁: 功名威赫归掌上, 荣华富贵在眼前。

他当下以为一定可以高中状元,就兴致勃勃回到泉州等待佳音,放榜时竟然名落孙山。梁炳麟心灰意冷,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神明要作弄他。

后来他借刻木偶演戏来发抒自己的情感,并自创戏文,演给乡亲娱乐,没想到大受欢迎,在泉州一带造成轰动,常有人不辞千里走路来看他演戏。梁炳麟心里找到寄托,从此无意仕途。

有一天,他正在演出一出文状元的戏时,突然想起从前抽签的签诗:“功名威赫归掌上,荣华富贵在眼前”,才知道签诗中有深远的含义。

梁炳麟自此更潜心创发布袋戏,成为布袋戏的一代宗师,他的徒子徒孙更进一步发扬他的技艺,使布袋戏成为明朝以来闽南最重要的戏剧形式,梁炳麟也因此名传青史。

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古来多少状元,如今大多烟消云散,他们一世功名瞬间无踪,还不如梁生的“功名归掌上”哩!

从前布袋戏团在戏台柱子上常会写一些有趣的对联,例如:

千里路途三两步, 万里岁月一夕间。 做字中有古,故做今观,观尽花花世界; 戏字半边虚,虚戏真看,看来件件人情。 入吾门公侯将相, 出师官士农工商。 忠孝两全三义节, 文武高升万里侯。

有一些对联真是值得深思的。布袋戏祖师梁炳麟,到他成名时才悟出了“功名威赫归掌上”的真义,如果我们把层次再往上提升,就会发现不只是布袋戏,人生的一切事物,到最后不多是在自己的掌上吗?功名威赫固然在掌上,潦倒一生又何尝逃出了掌心呢?

在布袋戏台,布袋戏演师才是唯一的主角,他手上的几百个布偶,只是他意念的表白和流露,他的手主掌了几百个布偶的生死、善恶、祸福,散戏的时候,他把幕合上,抽身而出,戏台就归于安静了。但是我们把时空拉大,看杰出的布袋戏演师在人间里生活,蹲在街角喝一碗蚵仔面线,那感觉,何尝不是他手中的一具布偶呢?

我们看布袋戏时,常常被戏激动得五内如沸,那不是我们不清楚只是布与木头的组合,而是我们感受到布偶被灌注的性灵,驱迫着布偶去经验一段生命的道路,那些道路是我们可感受,并为之动容的。

曲终人散,布偶被收进箱子时,我们从戏台前离开总有怅然若失之感,那是由于没有一出戏是有终结的,我们总要等待明天的连续。有时,从戏台棚前走出,我会有一种错觉,如果把我们的性灵抽离,我们也只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具木偶,我们之所以能看戏,被剧情感动,并在散戏时能欣赏夜色,乃是我们有一个不灭的灵明。

如果我们把连续、永无终止的戏文当成是一种真实,我们就会知道,在人生里与布袋戏并无二致,我们每天穿过时空,一小时一小时度过,有白天与黑夜的段落,其实也只是感觉问题,小时与小时间并不分隔,日与夜间也不离开,我们只是在流动着罢了。在我们出生之前,时空已经存在,在我们死亡之后,时空也还是存在着。

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木偶,木偶就充塞了整个戏台,一旦我们注意力离开了,木偶是极端渺小的;当我们把重点摆在自己每天的生活,会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一旦我们看到广大的时空,我又与渺小的木偶有什么不同呢?

木偶是在掌上,我们也是在掌上。

不同的是,木偶完全操纵在别人的掌中,我们如果愿意,却可以用双掌来创造新的天地。

掌,是多么渺小。但我们把双掌摊开,却看到掌也是十分复杂,我相信这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清楚自己掌上的每一条纹。命相者可以从掌纹推测一个人的命运,而指纹分析者却指出了,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枚指纹,也即是说没有两个人命运是完全相同的。

掌,又是多么的大。这世界就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掌所推动、所创造,同时,世界的堕落与败坏,也是许许多多的掌所转动的。

掌,是我们的宿命,同时也预示了不可知的未来,纳须弥于芥子,乾坤只是一粟,生命不也是涵容在一双手掌吗?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有修行的老者,请他用最简单的开示来谈自己的修行。他说:“只是身口意三个字。”“一天也是身口意,每天想想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一月也是身口意,一年也是身口意,一生也是身口意,照顾自己的身口意,就是最实际的修行。”

许多事说起来简单,但照顾身口意何尝容易,如果我们每天摊开手掌问问自己:“我这双掌过去做了什么,现在在做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呢?”

能这样,就仿佛手上有一个戏台,可以演我们自己想演的戏了。

《如意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