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遗偈有实证、悟道、警策的功能,若能形式简单、内容通俗,对于后人才有真正的禆益。

今年以来,佛教界有许多法师、居士相继示寂。

春天的时候,我们失去了世寿九十五岁的广钦老和尚,及九十七岁的李炳南老居士。

夏天,八十六岁的慧三长老在树林福慧寺合掌坐化,八十四岁的贤顿老和尚在台北临济禅寺安详圆寂,六十八岁的煮云大法师在凤山佛教莲社念佛而逝。

这几位都是对佛教有重大贡献,个人修行也严谨超拔的上人,他们的示寂固然是台湾佛界的损失,但从佛教生死无常、人命短促的观点来看,无非是一种自然的过程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高僧大德都是预知时至,在极安详的情况下离开了他们示现度化的人间。煮云大法师在圆寂前二十天就预知自己死的时辰;慧三长老是在两天前预知时至,嘱咐弟子今后应该合作共修,圆寂当天仍作经行,沐浴后在沙发椅上合掌坐化。

广钦老和尚和李炳南老居士更是除了预知时至,还留了偈语,为人所传诵,广钦老和尚圆寂前对弟子说偈:“无来亦无去,没有什么事。”(后面这一句要用台语来念为“无什么大记”)李炳南老居士的偈更简单,是“一心不乱”。

七佛的遗偈

有一些知识分子在报纸上看到报道,问我:“为什么他们修持了几十年,只留下这么简单的话呢?”

是呀!这样的偈多么简单,是小孩子都能念的,一代高僧大德毕生研习修行,到最后要留下一句话时,为何没有留下高深的话语,而留下了如此简单的偈呢?

不仅高僧大德遗下来的偈,我们看起来好像不太高深,就是佛所留下的偈也貌似简单,我们现在就来看以前的佛灭后所留下的偈语:

毗婆尸佛: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 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尸弃佛:

起诸善法本自幻,造诸恶业亦是幻; 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毗舍佛:

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 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拘留孙佛:

见身无实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心; 了得身心本性空,斯人与佛何殊别?

拘那含牟尼佛:

佛不见身知是佛,若实有知别无佛; 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怖于生死。

迦叶佛:

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 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释迦牟尼佛: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 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这七尊佛的遗偈,看起来是不是很简单呢?然而这个简单是“三岁小儿也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是“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

从七佛遗偈里,我们可以看出“偈”实在是佛教极大的特色,偈,就是佛家所作的诗,分为“通偈”和“别偈”两种,别偈就是四言五言七言而以四句成之者,通偈是不问长短和句数的诗。“偈”的意思有两种,一种是联合美辞而歌颂之,一种是能摄尽其义之意。

佛教传入中国,禅宗大兴之际,可以说使“偈”成为一种辉煌光辉的形式,不但在悟道时有偈,颂赞时有偈,舒怀、忏悔时有偈,到要圆寂时也一样留下偈语,这些历代禅宗大德的偈不但是中国文学的宝藏,也成为修行体悟的启发与典范。

禅师临终时所留下的偈叫做“遗偈”,理论上,遗偈应是偈中的最精华,因为禅师示寂的时候,即使有再高的文学修养,也不会以华美的文句来说偈,那是由于遗偈有实证、悟道、警策的功能,若能形式简单、内容通俗,对于后人才有真正的裨益。而我们如果能静心回观历代禅师的遗偈,就能在最简单的字句里面,看到最精华的精神与境界所在。

广钦老和尚的遗偈应做如是观。

虚云与弘一

为了让我们更清楚看见遗偈的精神所在,我们来看近四大高僧示寂的情况。这四位高僧是虚云、弘一、印光、太虚。

虚云和尚是清末民初的禅宗高僧,生于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〇年)七月二十九日寅时,在公元一九五八年以吉祥卧示寂,活了一百二十岁。

虚云和尚圆寂时,为弟子说的遗偈是:

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并且告诫弟子说:“正念正心,养出大无畏精神,度人度世!”

他在那一年八月已知世寿不久,曾留下三首偈,也算是遗偈的一部分。我在这里录下其中的一首:

请各法侣,深思熟虑,生死循业,如蚕自缚; 贪念不休,烦恼益苦,欲除此患,布施为首; 净参三学,坚持四念,一旦豁然,方知露电; 悟证真空,万法一体,无生有生,是波是水。

(注:三学就是戒、定、慧;四念则是观身不争、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虚云和尚是有实修实证的修行者,他的生平和法语可以参考《虚云和尚年谱》《虚云和尚法汇》,他修行的过程令人十分感动,但是还原到他的遗偈,也只是寥寥几句,寻常话语,细细参究,则又是苦婆心,悟道究竟。

弘一法师是民国以来文学最丰美的和尚,他生于清光绪六年(一八八〇年)九月二十日,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安详圆寂,世寿六十三岁。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早年是绝代才子,举凡文章、诗词、音乐、篆刻、美术、书法、戏剧,无不精通,卓然成家。他中年出家,修习南山律宗,重振戒律,对近代中国影响极大。弘一法师生平著作极丰,死后,后人著作有《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传》《弘一大师演讲集》等等,可见到其生平之一斑。

弘一大师以文采名世,所以他的遗偈也特别精彩,他生平写的最后四个字是“悲欣交集”,读弘一大师的年谱到这四个字时,真令人有悲欣交集之感。

弘一是在九月四日示寂,圆寂前预知时至,写了遗书和遗偈给他的生平至友夏丏尊和弟子刘质平告别。

他的遗偈非常典雅优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我们读这首偈到“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时,想到弘一大师的生平波涛,颇能把握到他人格与风格的精华所在。除了这首有名的偈,弘一大师晚年所书的偈语多有决别之意,清明如云,这里且录两首。第一首是有人送他一枝红菊花,他有感而写下“红菊花偈”: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 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另一首是写给门人的律偈,弘一是律宗传人,这首偈中可以看出他毕生持律的心得,他写道:

名誉及利养,愚人所爱乐。 能损害善法,如剑斩人头。

印光与太虚

与虚云、弘一同为民初高僧的印光大师,是佛教净土宗的第十三代祖师,他生于清朝咸丰末年(公元一八六一年),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四日往生,世寿八十岁。

印光大师一生专弘净土法门,使得净土修持到民国以后得以发扬光大,他在生前居住的房子里有一佛堂,并不供佛像,只用毛笔在墙上写一个大字“死”,告诉门人学佛要天天都为生死而学,念佛要日日为生死而念,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有所成就。他生平甚少讲经说法,而以尺牍文章弘扬佛法,留有《印光法师文钞》《印光大师嘉言录》等书。

印光法师往生的当天凌晨一时三十分,对弟子说了一首偈:

念佛见佛,决定生西。

到凌晨二时十五分,由床上站起来洗手,对弟子说:“蒙阿弥陀佛接引,我要去了。大家要念佛,要发愿,要生西方!”说完后,面向西方而坐,念佛。

凌晨三点,他对弟子妙真和尚说了最后法语:

要维持净土,弘扬净土,勿学大派头!

一直念佛到凌晨五时,安详西逝。

我们看印光大师的遗言,虽不具有偈的形式,但却栩栩如生地映现了净土一代宗师的言容语气,这种直截了当的话语风格,也和净土宗追求了生脱死的明白义理相互呼应,说穿了就是:念佛!念佛!念佛!

民国初年另外一位大师是太虚和尚,太虚大师是民国中国佛教的集大成者,他对天台、贤首、禅宗、净土各宗都有涉猎,并长于融贯统摄,自成一家之言,著作极丰。太虚大师对中国佛教的发展有重大影响,他提倡“人生佛教”,革新佛教的教理、教义、教制,他并认为佛教徒应见政教之关系,他东游日本、弘法欧美、访问南洋,派弟子前往佛教国家留学,促成了中国佛教的国际化趋势。

由于太虚大师对政治、社会、人生、建僧的参与,成败互见,因此毁誉参半,不像虚云、弘一、印光三位大师得到一致的敬仰,但他的影响极大,列为民初四大高僧应该是没有疑义的。

太虚大师生于清朝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于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二日中风舍报,世寿五十九岁。

太虚大师过世前五天,为玉佛寺的震华法师对龛,心极哀恸,写了一首偈,这首偈成为他的最后遗墨,也可以算是自己的遗偈了。因为他写完此偈就中风,五天后去世,偈云:

诸法刹那生,诸法刹那灭; 刹那生灭中,无生亦无灭。

其实,在这一年春天,他写过两首诗偈,就隐隐然有遗偈的味道了,一首是他回到一别十年的雪窦寺,不胜兴奋之感,写了《重归雪窦》:

妙高欣已旧观复,飞雪依然寒色侵; 寺破亭空古碑在,十年陈梦劫灰寻!

另一首为《奉奘老》:

吃亏自己便宜人,矍铄精神七四身; 勤朴一生禅诵力,脱然潇洒出凡尘。

圆满自在•生死无碍

我们读了民初高僧的诗偈,颇能感受到遗偈所表达的精神,而在中国佛教史上,精彩的遗偈更是难以胜数。我在这里依年代选录十首动人的遗偈,或可窥见禅师与禅偈的风貌。

一、晋朝僧肇遗偈:

四大非我有,五蕴本来空; 掉头挨白刃,恰似斩春风。

二、唐朝大同遗偈:

四大动作,聚散常程; 汝等勿虑,君自在行。

三、宋朝宏智遗偈:

梦幻空花,六十七年; 白鸟烟没,秋水天连。

四、宋朝行端遗偈:

本无生灭,焉有去来; 冰河发焰,铁树华开。

五、宋朝法远遗偈:

来时无物去亦无,譬似浮云过太虚; 抛下一条皮袋骨,还如霜雪入洪炉。

六、宋朝楚石遗偈:

真性圆明,本无生灭; 木马夜鸣,西山日出。

七、宋朝一宁遗偈:

横行一世,佛祖吞气; 箭已离弦,虚空坠地。

八、元朝宗衍遗偈:

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 西方诸佛子,同拥马车来。

九、明朝了改遗偈:

行年八十七,相违在今夕; 撒手威音前,金鸟叫天碧。

十、明朝了元遗偈:

觌面绝商量,独露金刚王; 若问安心处,刀山是道场。

到这里,我们稍能贴近遗偈的共同风格,就是简明扼要,纯真而不矫饰,虽是寥寥几句,却是一生行持的提炼,真了生死的看法,对我们学佛的人来说,使我们可以把自己提拔到高处,来回观整个人生。

若以诗的立场来看,遗偈不尽合于诗律,同时,这种形式也并不难写,问题是在于,能在临终之前说出或写出遗偈,至少应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必须预知时至,在从容之中圆寂,否则匆忙暴毙,何偈之有?二是必须最后一刻仍然灵台清明,意念不乱,否则昏迷病榻,偈从何来?三是必须长久修持,能自流露,否则临终胡言乱语,能遗下什么对人心有益的偈呢?

当我们看到这些简明易晓的遗偈,不应该小看,像“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固然是优美而动人,“无来亦无去,没有什么事”又何尝不使我们有悟道之慨呢?历代高僧大德所追求的,也无非就是前者的圆满和后者的自在罢了!

要达到圆满自在,生死无碍的境地,唯一的道路正是虚云和尚的遗偈:

勤修戒定慧, 息灭贪嗔痴。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日

《凤眼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