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风吹不动

我们在人生里不也是每天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屁事吹得东倒西歪吗?有许多人被无常的风吹得步履蹒跚,还自以为是端坐紫金莲哩!

七月十六日有一则来自美联社西班牙巴塞罗纳的电讯,报道了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消息,达利告诉去采访他的记者说,他将永远不会离开人世,因为他是个天才。达利现年八十二岁,他因轻微的心脏病发,十三日被送进医院进行紧急手术,安装了一枚心脏节律器。

他离开医院时,在门口对记者说:“由于我是个天才,我没有死亡的权利。我将永远不会离开人世,因为我希望为我们的国王(卡洛斯),为西班牙及为加泰隆尼亚而活。”

达利的人和他的画一向都被热烈地争论,他特立独行、时出奇招,经常都是传播媒体乐于报道的新闻。而在本世纪,他人还活着,艺术已经受到全世界的肯定,是在毕加索、米罗死后,少数现代艺术的世界级大师。

尽管达利的艺术疯狂而诡秘,超越了现实的想象世界,可是当他大发豪语说出“由于我是个天才,我没有死亡的权利”的时候,我们并不能感受到他的豪迈,反而觉得一种无奈的凉意。那是因为在人类的历史中,曾经有过无数的天才,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不离开人世,看清了这一点,我们对达利最后的呼喊就益发触动了一些惆怅。

不要说死亡了,几年前世界重量级的拳王阿里,在他最强壮最巅峰的时候,曾经在拳击台上高呼:“我是永远的拳王,不可能被击败,”可是他在最后的几场拳击赛中却一再地被击倒,我们看他在拳击台上一步履蹒跚,肌肉松弛,努力挥动拳头的时候,不禁对这位曾不可一世的拳王感到同情,使我们认清了一项事实:世界上没有永远不被击倒的人,即使是世界拳王也不例外。

达利和阿里并不是被对手击倒的,而是被时间打败,他们在岁月里老去,而且不只老去,他们还曾和所有这世界上平凡或不平凡的人一样,最后都将投入疾病与死亡的怀抱。

对于像达利和阿里,在人生里曾经有过事功,被世人所尊崇的人物,他们往往难以面对老化与死亡的事实,他们最后的叫唤并不能拉住时间的脚步,只是说明了一句话:“我不甘心!”我们的一位前辈艺术家席德进,在死前最后一刻,曾大声说出来的一句话正是“我不甘心!”

不要阎王爷知道我

达利接受访问的第二天,中国摄影家郎静山度过了他的九十五岁生日。

摄影大师生性淡泊,从来不声张他的生日,也很少过生日,他在接受记者访问时幽默地说:“避免过生日,是不要阎王爷知道我。”

郎大师生于清光绪十八年(公元一八九二年),农历闰月六月十二日,他之所以婉拒大家给他过生日的理由,是他认为闰月才是他的生日。在他九十五年的岁月里,只遇到六次闰六月,第六个闰月是他八十八岁那年。

当有人告诉他,明年有闰六月时,他非常惊讶地说:“我记得要到我很老的时候才会再出现一次的闰六月。”

我们从郎静山大师幽默的谈话里,可以看到他仍然保有赤子纯真的心情,他对自己的老有一种坦然自在的态度。

我曾经几次访问过郎静山先生,颇能感受到他宁静淡泊的心怀与人生态度,他清心寡欲、生活简朴,对待年轻人非常诚恳谦虚,时常让人忘记他是九十多岁的老人。有时候在西门町路边的橱窗遇见他,他总是一袭长袍,满头白发,仙风飘飘,步履稳健,耳聪目明,他虽出生于前清年代,健康却不输给一般的青年。

郎先生除了担任了五十年“中国摄影学会”理事长外,现在还在台北市政府公务人员训练中心教摄影和保健,他的保健秘方归纳起来十分简单,就是“生活简朴,清心自在”。

这几十年来,郎先生总是穿长袍,样式从来没有变过,颜色只有黑、灰、蓝三色,他从来不介意外在形象,时日一久,他反而创造了一个鲜明的形象,并且成为摄影人士的精神标竿。

不久前,一家彩色软片公司以郎静山做广告,却没有汇钱给郎先生,摄影界的后辈都为他愤愤不平,但郎先生只是一笑置之,由此可见他的修养,以及对名利的态度。

群山间最近的道路

比较起来,超现实主义艺术大师达利,年纪比郎大师小,可是当达利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人世,因为我是个天才。”而郎静山不过生日是因为:“避免过生日,是不要阎王爷知道我。”相形之下,郎大师就比达利有智慧得多,这种智慧是来自于他知道人必有老,人必有死,而能坦然处之,不卑不亢,令人击掌。

知道人生老死之必然,是中国哲学里非常自然的一部分,虽说人在面对时不免挣扎抗拒,心有不甘,但只要知道了自然的兴谢,草木的荣枯,把人生当成自然的一部分,就比较能够切进生命历程的核心。

那些摆出强人姿态,鄙视老去与死亡的人,无法脱开老与死的捕捉,而那些坦然面对人生兴谢的道路的人,也同样地要走进枯萎的怀抱,这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真实。正像哲学家尼采说的:“群山之间最近的路是从山巅,但你必须有够长的腿。”这实在是个悲剧的预示——没有人有那样长的腿。

写到这里,突然听到新闻广播,报道郎静山先生往南横公路拍照的回程,在利稻附近,座车翻落五百多米的深谷,随行的四人中三死一伤,而郎先生在五十米高的山腰上被摔出车外,仅受轻伤,距离他过完九十五岁生日仅有十天的时间。陪他前往而死亡的摄影家都犹在壮年,使我们感到哀伤,却也同时看到了无常的例证。

郎先生不只是命大,简直是个奇迹,可见他的福报很大。比较起来,有许多年轻人,当劝他们要多做智慧的探索、心灵的思考时,他们常说:“还早哩!等我年纪大了,比较清闲时再说吧!”很少人想到,即使在这个世界上,仍有许许多多青年竟活不到老的,或者他们知道许多人活不到老,但万万想不到那活不到老的正是自己。

我想到两句诗:“莫道老来方学道,孤坟都是少年人。”还有两句是:“孤坟都是猛士,荒冢多少豪杰。”

人生说长道短,短的有活不过一时的,长的也难过百岁,从这一个限制来看人生的道路,就可以看到佛教经典在这基础上看清了人生的真相,老病缠身,失所流离,怀爱死别则是这真相里最让人叹息。

八风吹不动与三法印

佛教里说人生最基本的八苦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烦恼炽盛。这八苦中,其他六苦都是因人而异,有轻重之别,唯有老、死两样是绝对的、相同的、没有差别的。

老死虽是绝对的,但有八种东西曾加速它的来到,在经典里称为“八风”。《增阿含经》就说:“有世八法,随世回转。何云为八?一者利。二者衰。三者毁。四者誉。五者称。六者讥。七者苦。八者乐。”

为什么叫八风呢?

因为这八种都是煽动人心的原动力,由于这种煽动,加速了人生的燃烧,人就随这种燃烧逐渐被焚掉了岁月,烧光了寿命。可是使我们快速老化的不仅是痛苦的事,连利益、称誉、快乐都是使我们燃烧的原能力。

此所以古来的修行人,他们最根本的基础是“八风吹不动”,这也是最基本和定境。八风吹不动,并不表示就不会老,不会死,而是能使生命的风不要吹得太快、太激烈,不加速运转的速度罢了。

这是《蓱沙王五愿经》说的:“志在淫佚,故不得脱。志在怒,故不得脱。志在愚痴,故不得脱。道人知是者,因弃淫佚之以为,弃嗔怒之心,弃愚痴之心,拔恩爱之本,断其枝条,截其根茎,不复生兹,是名无为。”——把八风的枝条与根茎都拔除了,不再被它煽动,是解脱人生之苦的根本道路。

说到“八风不动”,禅宗里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

苏东坡与佛印和尚是好朋友,有一天他写了一副对联,上书“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两句,请部属送给佛印看。佛印看了微笑,在上面批了一个“屁”字,请人送回给苏东坡。

东坡看了这个“屁”字,怒不可抑,亲自坐船过江,要到金山寺去找佛印和尚算账,赶到金山寺时,只见寺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东坡看了哑然失笑,才知道自己上了佛印的当。

这虽是个笑话,但深入想一想,我们在人生里不也是每天被一些无关紧要的屁事吹得东倒西歪吗?有许多人被无常的风吹得步履蹒跚,还自以为是端坐紫金莲哩!

老是无常、死是无常,这是再高的修行者也不能避免的,是佛陀最初说法“三法印”的一部分。

三法印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法印是佛法的定义,也是用这三个定义可以区别佛法与外道的不同,用这三个法印来衡量一切诸法,如果有一个法自称是永恒不变的(例如信我者永生),是唯我独尊的(例如天地为我所创造),是可以得到人间一切荣华的(例如求财得财),那么这不是正法,而是外道。

一般说三法印,都是把三者分开来做印证,但我有一个不同的解释,是连贯来看的,就是当一个人明白了一切法为无常的真谛,他才有可能打破一切对自我的执著,而唯有打破我执到了无我的境界,才有可能进入寂静明澈的涅槃净境。

珍惜剩下的岁月

既然知道年华老的悲哀,又知道了死亡随时在门口蹲踞,有许多人都会想:“管他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在轮回与转世里,今生未完成的志业都可以在下辈子完成。

但是老与死最可怕的真相是:一切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如意。因为即使是投生为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佛陀曾在《杂阿含经》里说过一个故事。

佛陀对弟子说:“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龟,寿无量劫,百年一出其头。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随风东西。盲龟百年,一出其头,当得遇此孔不?”

阿难对佛陀说:“不能,世尊!所以者何?此盲龟若至海东,浮木随风,或至海西。南北四维,围绕变尔,不必相得。”

佛陀于是对弟子说:“盲龟浮木,虽复差违,或复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暂复人身,甚难于彼。所以者何?彼诸众生,不行其义,不行法,不行善,不行真实,辗转杀害,强者凌弱,造无量恶故。”

这段经文,简单地说,是大海里有一只瞎眼的乌龟,它一百年才浮上海面一次,而海面上有一块漂浮的木头,上面有一个洞,那瞎眼乌龟每百年伸头一次,把头伸进浮木的洞里,有没有可能?而众生要转生为人的可能性比那盲龟浮木还要困难得多呀!

我们今天有如此难胜的因缘,以人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再来的时候是如此不易,那么如何珍惜剩下的岁月,实在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课题。

珍惜岁月唯一的道路,在《增一阿含经》中,阿难曾说过一首诗,值得我们记而诵之:

诸恶莫作, 众善奉行, 自净其意, 是诸佛教。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日

《凤眼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