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河歌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带孩子坐小火车到淡水,去河口看夕阳。

这是我青年时代喜欢短程旅行的一条路,那时候总是一个人跳上小火车到淡水去,最好是下午时分,小火车通常是空荡荡的,给我一种愉悦的平安心情。

那时候到淡水的公车颠踬得厉害,而且要经过许多风沙的洗礼,坐火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火车铁道的两岸,偶然可以见到水牛与白鹭鸶,放眼望去全是翠绿的稻田,时常令我想起南方的家乡,从台北到淡水就好像穿过一个美丽的传说。

到了淡水,从车站出来,我常跑到小镇的两家古董店里,那古董店被极厚的灰尘蒙住,仿佛从未清洗过,古董也堆积得乱七八糟,一般人走过也不会发现的,可是我常在里面盘桓半天,常常会找到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

如果时间还早,顺便看附近几家卖竹器的小店,他们有精美的虾笼、草鞋、竹篮,价钱便宜。然后,从竹器店旁边永远泥泞的小巷穿进去就是淡水龙山寺了,那里有最安静的午后的阳光,独眼老妇泡来一壶很粗苦的老人茶,喝到完全没有味道时,正好读完一本诗集。

茶喝完后,以一种极为休闲的心情踱过古老的石板路,沿着依旧鲜明的老墙垣,先到鱼市去看鱼贩子叫卖鲜鱼,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这时候看夕阳的时间大概就到了。

河口的地方通常泊着一些刻写着岁月风霜的小木舟,岸上有一些人立着钓鱼,注视着海面,钓鱼的人从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有的是阿公带着孩子。看他们站的姿势,大概可以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外地来的人有点局促,淡水本地人则自在得近乎无为。

运气好的话,正好可以赶上从淡水开到八里的小渡轮,买了票,三三两两上船,在船上看巨大清澄的夕阳从遥远的海面落下,注意看,那海面是有间层的,靠近我们的地方是深蓝色,然后是浅蓝色、绿色,靠近夕阳的那一条线则是黄金色的。夕阳也有间层,靠海面的一端是深红色,中间橘色,上面是金色,夕阳外面是放着万道霞光的天空。

我一直认为淡江夕照是台湾最美的夕照,那是因为河海交接处非常辽阔干净,左面又有翠绿的观音山作屏障,而这里的夕阳也显得格外巨大,巨大到犹如就在身边。

看完夕阳,海面开始起夜风了,巷道里有一家著名的鱼丸汤,是由鲜嫩的鱼酱做成。热气蒸腾,人潮汹涌,喝完汤后,会觉得是人生至美的享受了。

这时不要去吃海鲜,因为如果吃了海鲜就“过度”了,过度则失去美感,应该在夜色升起之际赶搭小火车离开淡水,在离开的时候计划下一次的造访,于是,就在火车上,已经期待着下一次的淡江与夕照了。我的青春时代有非常多的假日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许多我喜欢的诗集也都在淡水龙山寺里读过一次。后来我结婚了,和妻子常去;有了孩子,在假日时候就带孩子去。我曾经无数次在黄昏时刻,突然造访淡水的夕阳。

雨天没有夕阳的时候也是好的,只是秩序要倒过来,先到河口去,看汹涌的蓝黑色的海水拍打海岸,看在云雾中缥缈的观音山,然后在寒气里走过泥泞的市场,去龙山寺去喝茶,像那样粗糙的茶叶我平常是不喝的,可是听着落在天井里的雨声,却能品到那茶的滋味无比。

我的孩子没有像我那么幸运,我第一次带他坐小火车到淡水的时候,龙山寺的茶摊早就被寺庙赶走了,内部已全部改装粉刷,好像一个臃肿的中年胖妇,努力涂满脂粉,却反而显露出庸俗的面貌,龙山寺的岁月随着美感,同时失落在充满腥味的市场里。

古董店的好古董全部被卖光了,看一下午也看不到一个惊喜。

竹器店里的东西再也不如以前精致了。

鱼市场里,海鲜一样多,可是有时候渔人把招潮蟹也捕来卖,招潮蟹一点也没有肉,是用来骗外地人的,可见得道德的低落。

最糟的是小火车所路经的两边,美景已经不再,大部分时候都弥漫着青灰色的烟尘,使人不敢大口呼吸的一种颜色。

河口的海岸上已经没有人垂钓,听说如果有人在河口边钓到大鱼已经是奇迹了,大部分鱼虾都因污染而死,不死的也往外海游去了,海面上是一片点点星星的浮油,散发着微微的臭气,在海上飘去又聚拥,好像永远不会消散的样子。

连夕阳照在海面的颜色都变了,光泽不再有任何的间层,只是黑黝黝的一片。

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坐小火车,在火车上跑来跑去兴奋得不得了,到了河口的时候,他看海看山都痴了,他说,山好高,海好大,夕阳好美。

当他说:“爸爸,大海好美。”说完赞美地叹了一口气,我也随他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从来无法比较,因此他认为眼前就是最美的海了,所以叹气。我的叹气是,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孩子,我少年时代眼中所见到的同一个海口是多么美,那是他所不可能追想的。

河海的面相如此,我们差不多可以推想,那一条曾经有过辉煌人文史实的淡水,从最上游到最下游,几乎全被污染了,鱼虾固已死灭。我想,也没有人敢喝一口淡水河里的水了,一口,想必就能致命。

谁能想到,这种变化只是十几年的事呢?

有一位民意代表曾经在抨击淡水河川污染时,激动地希望主管污染的官员去喝一口淡水河的水,他并且说出他心底最低的希望,他说:“我们不敢盼望淡水河有河清之日,但是我希望在两千年时有人敢跳下淡水河游泳,能做到这样,污染的防治就成功了。”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带孩子回台北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时代的情怀与往事,都已经去远了,是镜花,也是水月,由于一条河的败坏,更感觉到那水月镜花是虚幻不实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虽曾真实存在过,却已默默流失,这就是无常。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这个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作为一个渺小的人,只有维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这五浊的世间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紧我的孩子,随火车摇摆,离开了淡水,失去了一个年轻时代的故梦。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凤眼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