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喝与广长舌

这本质不在于严厉或慈和,而在于有没有真正的爱与智慧,来开发那些幼小的心灵,使他们进入更广大的世界。

我们半夜翻墙到校外吃面,回到学校时,突然从墙角响起一阵暴喝,我正在心里闪过“完了”这样的念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蹿到面前。

站在我们前面的老师,是我们的训导主任兼舍监,也是我就读的学校里最残酷冷漠无情的人,他的名字偏偏叫郑人贵,但是我们在背后都叫他“死人面”,因为从来没有学生见他笑过,甚至也没有人见他生气过,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永远没有表情地等待学生犯错,然后没有表情地处罚我们。

他的可怕是难以形容的,他是每一个学生的噩梦,在你成功时他不会给你掌声,在你快乐时他不会与你分享,他总是在我们犯错误、失败、悲伤的时候出现,给予更致命的打击。

他是最令人惊吓的老师,只要同学相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人喊一句“死人面来了”,所有的人全身的毛孔都会立即竖起。我有一个同学说,他这一生最怕的人就是“死人面”,他夜里梦到恶鬼,顶多惊叫一声醒来,有一次梦到“死人面”,竟病了一个星期。他的威力比鬼还大,一直到今天,我偶尔想起和他面对面站着的画面,还会不自制地冒冷汗。

这样的一位老师,现在就站在我们面前。

“半夜了,跑去哪里?”他寒着脸。

我们沉默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说!”他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林清玄,你说!”

“肚子饿了,到外面去吃碗面的。”我说。

“谁说半夜可以吃面的?”他把手伸到身后,从腰带上抽一根又黑又厚的木棍,接着就说:“站成一列。”

我们站成一列后,他又命令道:“左手伸出来!”

接着,我们咬着牙,闭着眼睛,任那无情的木棍像暴雷一样打击在手上,一直打到每个人的手上都冒出血来。打到我们全身都冒着愤恨的热气,最后一棍是打在我手上的,棍子应声而断,落在地上。他怔了一下,把手上另外半根棍子丢掉,说:“今天饶了你们,像你们这样放纵,如果能考上大学,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给你们当椅子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们七个人缓缓从眼中流下委屈的泪水,我的左手接下来的两星期连动也不能动,那时我是高三年级的学生,只差三个月就要考大学了。我把右手紧紧地握着,很想一拳就把前面的老师打死。

“死人面”的可怕就在于,他从来不给人记过,总是用武力解决,尤其是我们住在宿舍的六十几个学生,没有不挨他揍的,被打得最厉害的是高三的学生,他打人的时候差不多是把对方当成野狗一样的。

他也不怕学生报复,他常常说:“我在台湾没有一个亲人,死了也说算了。”在我高二那年,曾有五个同学计划给他“盖布袋”,就是用麻袋把他盖起来,毒打一顿,丢在垃圾堆上。计划了半天,夜里伏在校外的木麻黄行道树下,远远看到他走来了,那五个同学不但没有上前,几乎同时拔腿狂奔,逃走了。这个事情盛传很广,后来就没有人去找他报复了。

他的口头禅是:“几年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打你们,都是为你们好。”

果然,我们最后一起被揍的七个人里,有六个人那一年考上大学,当然,也没有人回去要砍他的头当椅子坐了。

经过十五年了,我高中时代的老师几乎都在印象中模糊远去,只对郑人贵老师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见他的棒子顶有威力。几年前我回校去找他,他因癌症过世了,听说死时非常凄惨,我听了还伤心过一阵子。

我高中时代就读台南私立瀛海中学,在当年,这个海边的学校就是以无比严格的教育赢得名声,许多家长都把不听话的、懒惰的、难以管教的孩子送进去,接受斯巴达教育。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父亲送去读这个学校的。

不过,学校虽然严格,还是有许多慈爱的老师,曾担任过我两年导师的王雨苍老师,是高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

王雨苍老师在高二的时候接了我们班的导师,并担任国文老师,那时我已被学校记了两个大过两个小过,被留校察看,赶出学校宿舍。我对学校已经绝望了,正准备迎接退学,然后转到乡下的中学去,学校里大部分我的老师都放弃我了。

幸好,我的导师王雨苍先生没有放弃我,时常请我到老师宿舍吃师母亲手做的菜,永远在我的作文簿上给我最高的分数,推荐我参加校外的作文比赛,用得来的奖来平衡我的操行成绩。有时他请假,还叫我上台给同学上国文课,他时常对我说:“我教了五十年书,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会成器的学生。”

他对待我真是无限的包容与宽谅,他教育我如何寻找自己的理想,并坚持它。

王老师对我反常的好,使我常在深夜里反省,不致在最边缘的时候落入不可挽救的深渊。其实不是我真的好,而是我敬爱他,不敢再坏下去,不敢辜负他,不敢令他失望。

高中毕业那一天,我忍不住跑去问他:“为什么所有的老师都放弃我,您却对我特别好?”他说:“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时时关怀四周的人与事,不止能激起别人的力量,也能鞭策自己不致堕落,我当学生的时候正像你一样,是被一位真正关心我的老师救起来的……”

后来我听到王雨苍老师过世的消息,就像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一样。他给我的启示是深刻而长久的,这么多年来,我能时刻关怀周遭的人与事,并且同情那些最顽劣、最可怜、最卑下、最被社会不容的人,是我时常记得老师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关怀是最有力量的。”

王雨苍老师和郑人贵老师他们分别代表了好老师两种极端的典型,一个无限的慈悲,把人从深谷里拉拔起来;一个是极端的严厉,把人逼到死地激起前冲的力量。虽然他们的方法不同,我相信他们都有强烈的爱,才会表现得那么特别的面目。

这使我想起中国禅宗里,禅师启示弟子的方法,大凡好的禅师都不是平平常常,不冷不热,而是有强烈的风格,一种是慈悲的,在生活的细节里找智慧来教化弟子,使弟子在如沐春风中得到开悟,这是伟大的身教,使学生在无形中找到自己的理想和道路。

伟大慈悲的禅师是超越了知识教化的理解,直接进入实践的层次。我们来看两个例子:

白居易问杭州鸟窠道林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

禅师曰:“诸恶莫作,从善奉行。”

白居易奇怪地说:“这三岁的小孩子也会说。”

禅师说:“三岁小孩子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另一个故事是有源律师问越州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

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曰:“一般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

曰:“何故不同?”

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禅师如此,任何好的老师也无不如此,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好老师的标准,只是不肯或不能依照这个标准去实践罢了,这就是身教。

但还是有一种好的禅师是不用身教的,他们用极端严厉的方法来逼迫弟子,让弟子回到最原始的自我,激发出非凡的潜力,所以中国禅宗的传统里有许多棒、喝、叱咤的故事,马祖在对待弟子百丈怀海的问题时,曾大喝一声,使怀海禅师耳聋三日。

最有名的惯用呼喝的禅师是临济义玄,由于他时常对弟子大声喝叱,使许多弟子怀疑他的慈悲。但他确是一个好的老师,他曾解释自己喝的作用:“我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意即斩断烦恼,智慧生起);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意即镇摄学生心神,阻住情解);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考验学生的功夫深浅);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转移学生的迷执)。”

但是像临济这么严厉的禅师,他的师父黄檗禅师比他更严厉,他做黄檗的弟子三年才去问法。

他去问法:“如何是佛法大意?”

声未绝,黄檗便打。

师又问,黄檗又打,如是三度发问,三度被打,总共被打了六十棒。

后来临济开悟,就继承了老师的风格。

黄檗和临济都是伟大的教禅的老师,有时他们的爱与慈悲是用棒子和喝叱来表现,并且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历史上最有名的棒喝是高峰禅师和弟子了义禅师的故事。

宋朝的了义禅师,十七岁时去谒高峰禅师,高峰叫他参“万法归一”这句话,有一天,他见到松上坠雪,就写了一首偈呈给高峰,受高峰一顿痛棒,打得坠下数丈深的悬崖、重伤,七日未死,突然大悟,大呼:“老和尚,今日瞒不得我也!”高峰给他印可,为他落发。他写了一首偈:

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山便无踪; 自此不疑诸佛法,更列南北与西东。

可见严厉的棒喝,有时在教育的效用上并不逊于耐心与慈悲。

当我们读到伟大的禅师启悟弟子千奇百怪的方法,使我们更能进入教育的本质,这本质不在于严厉或慈悲,而在于有没有真正的爱与智慧,来开发那些幼小的心灵,使他们进入更广大的世界。

从佛教的观点,老师与弟子也是从累世深刻的缘分来的,在禅录《古尊宿语录》中记载,文殊菩萨曾经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等七位佛陀的老师。可是在七佛成佛时,他又成为七佛的弟子。

有一位和尚问希迁禅师:“文殊菩萨是七佛师,文殊有师否?”

禅师回答:“文殊遇缘则有师。”

在我们的生命过程里,在遇到几位能启发我们的老师,是不容易的,需要深厚的宿缘。

回想起我在高中时代与老师间的缘分,我怀念最慈悲的王雨苍先生,也怀念那最严厉的郑人贵先生。

《凤眼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