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我总是那么快乐,总是会有那么多的,让人没法不心满意足的事情纷至沓来——生命健康,阳光充足,食物香美,慷慨的友情,还有荣誉。

我几乎每天都在笑,轻松自在地与人交谈,享受着尽情表现和尽情沟通的惬意。

我太容易欢乐了,太容易欢乐了,太容易颤抖了……

这是不正常的。

因为同样地,我也太容易悲伤了……

我深深憎恶这“悲伤”,这是耻辱。你不会明白为什么:仅仅因为容易落泪而深感羞辱……

有人对我说:“家里老人还好吧?”

我张口结舌,泪落如雨。

还有人说:“若有什么难事一定给我电话。”

我苦苦忍着,眼圈通红,眼泪终于忍住了,鼻水却流了出来。

容易被感动,应该不是什么过错,应该是人格健全者的特征之一。但在我,却没那么简单,如同受了诅咒一般……

我与那人面对面坐着,他简单的话语如此轻易就断开无可测量的落差,形成深渊,瞬间令我坠落下去。并始终维持着这坠落的状态,不知下面还有多深。

我们面对面坐着,之间的那种不平等的东西暗中涌荡,加剧着友谊结构的不稳定。却迟迟不能倾覆。倾覆之前的重心全落在我这方,我实在支撑不住,眼泪便夺眶而出。

但这不平等并不是对方强加于我的,而是从我内心深处涌出,像是被唤醒了的事物。它手指一面镜子,让我仔细地照,再让我仔细地照,强调我真实的模样。

容易感动——于我,更像是某种生理现象,而非情感现象。

容易感动——条件反射一般,流泪,流泪,说流就流,说崩溃就崩溃。

有人对我说:“你会更加幸福。”

我哭。

有人说:“晚饭不要吃凉食,小心胃病……”

我也哭。

边哭边在恐惧中挣扎:这哭泣为什么停不下来?这哭泣为什么停不下来?!……我怎么了?我的身体被抛弃了,抛弃在那人的对面,斜坐着,汹涌落泪,一筹莫展。

而对方更为一筹莫展。他坐立难安,心里直犯嘀咕,想不通这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毛病……并发誓下次再也不和我单独相处了。

这一定是不正常的!在那样的时候,我与我的悲伤相比,根本是渺小细末的。这悲伤如此强大,源源不断倾泻能量,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我被牢牢控制,像是被疾病或伤痛控制了一般……这悲伤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以我为出口,通过我来到这世上的另外的一个强悍生命。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我如此惊恐不安,这恐怕就是报应,不晓得是谁的诅咒在盯梢……要我永远不能拥有一颗清静平和的心。

可是,在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儿童时代很长的一段记忆里——虽然也会因某事大哭不止,但似乎从没出现过这方面的不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拼命寻找成长中类似于“分水岭”之类的界线,又发现,我似乎从未曾改变过。

我的童年时代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亲——我称之为“老外婆”——三个人一起生活。那时,外婆八十岁了,外婆的母亲也一百多岁了。在我十三岁的那年春天,一百零七岁的老外婆过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亲人的经历。但那时还不大懂得“失去”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一点儿也不悲伤。我头戴白花,胳膊上套着黑袖章,举着招灵幡脚步轻松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田野碧绿,清晨的乳白色雾气还没散尽,缭绕在四野。一些街坊邻居扛着纸房子、纸床什么的走在后面。因为老外婆年龄实在很大了,大家为了表示尊敬,也大都头缠白帕子,以孝子的名义送行。

我不时地回头看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老外婆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人死了与没死有什么区别。我哼着歌儿,如郊游一般,踩着田埂上成片的野菊花,不时地弯腰采摘一束。乡下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总是有农人远远地站住,肩上扛着锄头,往这边看过来。

很久后才到了地方,坟地在县郊水库边山坡上的一小片松树林里。有人已经在那里挖坟坑了。我便扔了幡子跑到旁边的小树林里玩。等外婆唤我过去时,棺材已经放下坟坑。外婆让我学着她的样,用衣裳前襟兜着一捧土,绕着棺材走一圈,然后把土倒在棺盖上。再用后襟兜土,绕着棺材再走一圈,再倒一次。

然后又折腾了些仪式。所有人这才七手八脚地把堆积在坟坑四周的泥土推下去,盖住棺材。

眼看着泥土一点点遮住了棺盖,我这才有些慌张。这时,外婆突然倒下,趴在坑边,痛哭出声,大声喊道:“妈!我的妈啊……”我也如大梦初醒一般,天塌下来一般,泪如雨下,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非要找一个“分水岭”的话,就只能是那时了。因为那个记忆强烈深刻得似乎就发生在刚才……莫非就是从那时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从那时起,就变得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崩溃,没有任何先兆……否则的话,还会因为什么呢?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我居然从不曾好好地同她说一句话,从不曾仔细地端详过她一番。

我们祖孙三人,在四川乐至县南亍一个普通的天井里生活。我们的房子是那种年代久远的木结构建筑,墙壁是竹篾编的,糊了薄薄一层泥巴。房屋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里,挂着沉重破旧的深色幔帐。我和外婆睡的床则白天收起来,晚上才支开。除了床以外,我们所有的家私是一只泡菜坛子,一只大木盆,一只陶炉,老外婆床下有几十个蜂窝煤球,十多斤劈柴,还有她的木马桶。床边靠着她的竹椅,再旁边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竹几,对面一步之遥放着一只木柜,此外还有一把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烂的,因此,凡能塞点东西的地方,都挤满了她从外面拾回来的瓶瓶罐罐和纸头破布。地面是凸凹不平的泥地,没有铺石板也没有铺青砖。

在我小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我们住的那个天井里,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样的情形。现在想来,都是“穷人”吧?大家都贫穷而坦然地生活着,仔细地花钱,沉默着劳动,能得到则得到,能忽略则忽略。我们这些孩子,则欢乐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对薄荷糖和兔子灯笼的向往中呼啦啦地长大。

每天生活中都在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胀。令童年满满当当。我冲过巷子,冲进天井,一路大喊大叫,对直冲向井台,“通!”地把铁桶扣进井眼,拎起满悠悠清汪汪的一桶水,趴上去喝个够,然后把整个脑袋埋进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荡,好好地凉快凉快。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这个样子非给骂死不可。但老外婆永远不会骂我,再说我一点也不怕她。她瘫痪多年,整天只知道软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话也不说,遥远地看着我。

那些日子里……回想起来,仿佛一切随时都可以重来一般!仿佛我可以随时走进那条深深的巷子,抚摸巷子两侧的木板墙和竹篾墙,踩着脚下每一块纹理无比熟悉的青石板,走进天井,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可以笔直地走向老外婆,大声地呼唤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双膝上痛哭,亲吻她苍白的双手……

仿佛一切从不曾真正地过去,仿佛随时可以醒来……醒来,厚重的深蓝色蚊帐低垂,木格子窗棂外的空气明亮安静。老外婆艰难地起身,艰难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后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着裹脚布。裹脚布尽头系了枚黄灿灿的小铜钱。她缠到最后,就把那枚小铜钱仔细地别在带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亲自替她缠一回,边缠边落泪……我从不曾像如今这样深切地体会到:时间并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行进着的只是时间呈现给我们的模糊面目……而在时间内部,是博大开阔的。若将它的每一刻,每一刹那,都无限地细分开来的话,会发现,时间的行进,其实都在向着“停止”无限地靠拢。

使我所记起的那些事情,总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个过去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

我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而去,永远都停止在过去一些时刻里,承受着当时的重负……

似乎老外婆和老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没什么不同。那么安静、陈旧,从不曾流露过任何意愿。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她会吃力地翻摸贴身的衣服,取出一小叠毛币分币,耐心地数出一毛五分钱。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现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说:“娟啊,我想吃锅盔。”

我说:“老外婆,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她总是回答:“在许啥子。”

意思就是随便什么都行。

每次买回来,她总是会和我分着吃。

于是后来我就故意只买咸的,不买甜的了。因为我发现,甜锅盔是软的,买回家后,老外婆只会给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锅盔的话,则很硬,她只能把锅盔中间柔软的那一点点掏出来吃了,剩下绝大部分全让给我。

她没有牙齿,一颗也没有。

我一直都给她买咸锅盔,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每次就只吃那么一点点,吃完后又长久地进入悄若无物的安静。一动不动,眼睛深深地望着空气中没有的一点。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她是知觉明确的,是能够沟通的。虽然那沟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性情热烈,脾气暴躁,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

但她一转身,我就开始做坏事。我拆了凉席上的竹篾条编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单撕一块下来,缝布娃娃和端午节才挂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裤子,就把旧裤子剪坏;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锁,但还剩一条窄缝儿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亲戚们前来做客时送的,外婆舍不得给我吃,准备将来做客时再送出去;我还偷酒喝,经常偷,到后来,甚至有些酒瘾了,每天不喝一两口,心痒痒得很。

上了小学后,数学课开始学演算,我总是草稿纸不够用。有一段时间街上有小贩摆地摊卖一种可以反复使用的油纸本。在上面演算完后,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开再盖上,又恢复光洁了。同学们都有,我也很想买一本,但是那个得花两角钱,那是我不敢想的一个数字。在当时,两角钱可以买二三十斤红薯。

于是我便自作聪明,打算自己做一个。我找来硬纸壳和塑料纸钉在一起,但是还差油,又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油,决定先用猪油试试。

我跑到灶台后面去摸猪油。但是刚刚碰到陶罐,不知怎么的,手指头一晃,陶罐掉下来摔碎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外婆回来,看到破碎的陶罐和涂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块,生气地问:“哪们了?”

我说:“不晓得。”

于是外婆开始骂老鼠。

……

还有一次,我一进门,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样无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伸出手去想够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有一张两毛钱的纸币静静地躺在泥地上。我连忙走过去抢先把钱拾起,若无其事揣进口袋里……

我无所顾忌!我所做的所有的这些事情,统统距离老外婆不到一米远。我所做的所有所有这些事情,因为充满了老外婆的注视,而显得说不出的恶毒……

再没有比漠视生命更恶毒的事了!当她还活着,还生生地活着时,我视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杀她的存在……

是啊,她残废了,整天一动也不动,不能站立,不能走动,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参与劳动,不能创造财富,甚至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活在世上,仿佛只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一次次到来。

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还是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不捡垃圾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班车,到当日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黑色的生铁耳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却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轻轻一铲就完整地剥落下来,中间部分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焖才不至于粘锅,但却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看,不用抚摸,什么也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品质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也越多。她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拐着小脚,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蹿动,很久很久后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再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全部的最后的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仅是对我,同时,也是在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这么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独家做法算是失传了吧,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

因为老外婆始终待在家里,我们出门从来不用锁门的。我们很轻易地,一脚就跨到了外面,如鱼得水般进入阳光中,做各种事情。当我们回到家,家里的寂静是那样浓重黏窒,老外婆软软地靠在竹椅上,看着对面一米远空气中的某点,目光在那一带涣散开去。她对面的木柜悄悄裂开细微的缝隙。很多年后这木柜突然松散开来,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坏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无内容的注视,忍受不了这注视始终停止在它与老外婆之间的空气里,从未曾抵达过自己……老外婆死后,它又忍受不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注视。

我们也忍受不了再也没有老外婆后的——此生再无机会……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还会把老外婆背出长长的巷子,背到外面,让她看看亍沿上人来人往的情景。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这样做了,因为老外婆自己不愿意出去了。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只是哭,只是一个劲儿哭。后来,我们想,她大约真的不愿意出去了,就再也不勉强了。

不知道那时她想到了什么。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决意要死去,再也不愿滋生额外的生的乐趣,再也不愿给他人增添额外的负担了。那时我外婆快八十岁了。我还不到十岁。

她整天坐在那里,为了方便梳头,剪了短发。身上穿着青灰色的粗布斜襟罩衫,裹脚布一直缠满小腿。肤色苍白,神情遥远……

而每当我们从外面回家——无数次地从外面回家,一脚跨进门槛看到的这幕情景……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积着,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后……才轰然坍塌!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眼泪。

我们冷漠甚至稍稍厌恶地对待老外婆,最主要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哭,总是哭。无论你怎样对她,她都以哭报之。

我们说:“老外婆,该吃饭了。”

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泪俱下。

我们说:“老外婆,外面下雨了。”

她扭往门外天井里看一眼,抽咽起来。

我们说:“老外婆,我回来了!”

她眼圈又是一红,开始掏手帕。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没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随时都可以哭起来,无法接受任何触动似的。

邻居们路过我们家,说:“老外婆好像长胖了点!”

她哭。

又有人说:“老外婆这么大年龄了,眼睛还可以嗦!还能穿针线做活路!”

她也哭。手里捏着针,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甚至有人给她说句笑话,她听懂了,“扑哧”一笑,却又由这笑声牵扯出绵绵无穷的哭。边哭边笑,也不知是笑是哭。

我外婆是急性子,一点也不能理解,也不愿加以理解:“我勒妈哎,谁又惹到起你了?”

她闻言低下头,哭得更加汹涌。而且边哭边极力地遏制,却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动更多的脆弱情绪似的。到了最后,哭得都快要晕过去一样,气都喘不上来了。

于是,我们没事便尽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谈。

尽管这样,还是免不了一些必须的接触,比如给她端饭碗,给她倒马桶,帮她把衣服换下来洗。

每到这时,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她则哭得肝肠寸断。

外婆心情好时,还慢言细语劝慰一番——当然,不但没效果,还会起到反效果。

心情不好时,平日里积下的对生活的怨气就会趁势全面爆发出来:“妈哎,你咋子了嘛你?我们又哪们惹到起你了?是没给你吃哩还是没给你穿哩??隔壁子听到起好不好听嘛?!还想到起我们又哪们对你了!哭个啥子嘛哭?硬是恼火不尽……”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嘛,哭嘛,没得哪个怜悯你!哭死呷顶多我们也哭你一场!……”

当时的我也觉得很烦,心里埋怨不休,在旁边也垮个脸一声不吭。

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里,低着头,孤独地哭啊,哭啊,越发哭得不可收拾,浑身颤抖。

因为老外婆是烈属(她仅有的两个儿子全死在朝鲜战场上),年龄又那么大,逢年过节的,总会有电视台来采访,县领导来慰问。居委会也会拎着东西来探望。当然,这些又会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场。那样的时刻我们倒觉得正是该哭的时候,很能渲染气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动。

但平时这样就难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她为什么总是哭呢?为什么忍受不了任何触动呢?像是没有界线的事物,像是散开了的,无边无际地散开了的,没有命运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官之中时刻裹藏着一根尖锐的针。像是感觉偏狭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伤,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个没有行动能力,没有意愿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伤的割据地?然而悲伤时,却又不是为悲伤而悲伤,而是为着生命的渐渐停止而无可适从……我所能感知的只是,这悲伤,绝不是她情感的产物,而是一种巨大的外力所强加的。

她整个人是那样地弱,毫无气息一般。“哭”简直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气息。那么汹涌的眼泪,那么强烈的反应,反复涤荡着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记忆。她不能奔跑,不能流畅地表达,不能站起来笔直地选择生活,甚至不能控制一场哭泣。她在我们的轻蔑和厌倦中维持呼吸,放弃自我,等待——同我们一同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世间一切曾经美好、曾经珍贵的事物,只繁华几十年就静悄悄地寂灭。有一种解释是:花开必有花谢,乃自然规律。一切以时间为顺序,渐次熄灭,只向未来靠近,只强调此刻感觉。人须得现实地生活……

可是,时间究竟又是什么呢?时间究竟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如何向着前方发生、发展的?前方是怎样的一个方向?以什么为参照物?以什么为对立面?时间不停地发生,既不是累积着的,也不是凭空行进的,既没有起源,也没有动力,既没有方式,也没有目的……我们总是攀援时间而存在,依赖昨天、今天、明天而形成一生……时间又不停地消逝,我们放置在时间中的事物也随之不停被放弃。只因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不能承载太多累积下来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之间形成的落差吗?……我们在时间中逐渐变化,逐渐达到个体的相对最佳状态,然后在此基础上产生后代。我们因死亡而消失了记忆,完全消失,只以生命本能去形成某种核心的全记录,那就是基因。我们携这基因,一代一代,越走越远……这就是进化。那么时间呢?时间是我们在内心凭空滋生的概念,我们却如此依赖它,像是拽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我们如此轻易地信任了时间,如此轻易地就走过了岁月,时间是我们找到的最最合适的容器,收容我们全部的庞大往事,向深渊坠落。我们总是说:不要被往事牵绊,明天还要继续。我们说:善待自己,过好每一天。我们如此不顾一切地放弃过去,奔向最终,我们最终要成为什么才算是圆满?

老外婆,你被我们放弃后,此刻又在时间中的什么地方深深地坐着呢?从不曾死去,从不曾哭泣,永远停在某一时刻等待一切过去……

老外婆,究竟是你的哪一部分深深刻进了我的基因?时时刻刻暗示着什么,隔着无穷无尽的时间,时时刻刻触动着你同样感触过的事物、情绪……老外婆,时间在我们身上来回涤荡,一层一层揭开了什么?渐渐抵达了哪里?老外婆,时间在我们感知不到的什么地方如何静悄悄地拐弯,静悄悄地转折?——天远地远,也将你我最终联系到了一起……

老外婆,你死了,但在时间深处,你与你的死毫无关系——你永远坐在那里,面对一切,记忆完整,汹涌似潮。

那么我呢?当我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遭到了报应。我本是全体命运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联结点,但时间运行到我这一处时恰好坍塌了一小块,从此记忆过于清晰逼真,从此记忆如同我的另外一生……从此时间混乱,不知此刻与将来、过去有什么样的界线。我是在替什么受惩?

老外婆,当泥土盖住你的棺盒,我也一同被埋葬,抛下我的身子至今流浪世间。是在等待报应的结束吗?这结束之前,我一直被袒曝世间,无以遮蔽,无从躲藏,无可适从。只能无穷无尽地哭。

那么,我,李娟,事到如今,难道我只是出于惯性而继续受用着这世间的福分和悲苦吗?我只是一个情感制造者,一台生产情感的机器吗?……我源源不断地生产着,以无穷尽的宣泄来维持生命和情感的平衡。那么我的欢乐呢?我的眼泪呢?难道也如同我写出的所有文字一样,是出于这台机器的功能,而非它的意志和心灵吗?我只是一台生产文字的机器……那么,我写出的文字再“感人”,再“真挚”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心是冷漠的,是强硬的啊……还有,我说了这么多,却不像是在忏悔什么,更像是在表达恐惧。

2006年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