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与人生里

亲爱的黄燕燕,我梦到你了。我还是坐在幽暗的南亍十号巷子当门的门槛上,你走过来大叫我的名字。黄燕燕,你还是那么苗条灵活,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惊奇地冲我笑着。我站起来抱住你,然后想到过去生活中的种种悲伤,放声大哭。

亲爱的黄燕燕,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生活的痛苦和凌迫,于你已经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吧?你是最最柔顺的,你又是最最勇敢的。无论他们怎么对你,污辱你,施以暴力,你都耐心地活着。你唯一的希望被你深深埋藏,你悄悄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戴着厚厚的高度近视的镜片,美丽的眼睛眯得小小的。你害怕什么,就不看什么;担忧什么,就回避什么。没有人能理解你的快乐。街坊邻居所有人说你是扯妹仔,都说你癫了。其实他们自己才癫了,他们自己才是昏茫黑暗的人。他们的心结了厚厚的垢壳。他们本能的善良里,也从不曾有过对你的愧意。

黄燕燕,我深深地同情着你。但我太弱了,什么也不能做,仅仅只能同情而已。我亲眼目睹了你的继父如何虐待你,他的暴行是童年的我所能感受到的世间最最可怕的情景,天塌地陷一般。惧骇。绝望。我远远地站着,看着。从此,那种无助感与我如影相随,整整一生。

亲爱的黄燕燕,唯有在梦里,我才能将过去的自己一把推倒,站出来,勇敢地为你做证:“黄燕燕是无辜的!她从来没做过那样的事情!”唯有在梦里,我才能强大到能够保护你,才能对暴力的人激烈地反抗,才能带你远远离开他们。唯有在梦里,当人们又说:“黄燕燕总有一天要出事,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我就会大声说:“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谁也不了解黄燕燕。只有我明白!只有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真相!你们自以为是!你们可恶又狠心!你们比我们年长,比我们聪明,比我们能说会道,你们掌握丰富的语言和经验,却以践踏别人最珍贵的东西为乐。你们畏惧强暴,却欺凌柔弱,你们比暴力的人更残忍更罪过!”

黄燕燕,亲爱的黄燕燕,你陪伴了我的童年,我却不能陪伴你。当你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受伤的身体平躺在地板上,街市嘈杂声从幽暗小窗的木格里传来,你手心紧攥一粒玛瑙,眼泪流进耳朵。黄燕燕,我远远地看着你,仅仅为了保护自己,而一句话也不敢说。黄燕燕,如果再见面,真的能拥抱吗?真的可以哭出声来吗?你流浪了这么多年,又挨过了怎样的苦难与不幸?如果再见面,我已经能够保护你了吗?我已经强大到能把你带走了吗?黄燕燕,我们还会见面吗?你被命运挟裹着,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挣扎生存,游弋种种难堪之中。最后一次我去看你,在那个幽暗肮脏的廉租屋中,我坐在你的床沿,顺手拿起床边的一本油腻破烂的杂志,一翻开就看到一幅污秽的图画。你一把夺去扔掉,慌乱而鄙夷地说:“恶心的东西!”你否定了与你的心灵不能相容的事物,却无力抗击它。你与你厌恶的人一起生活,你惧怕他又不得不依赖他。你坚持自我,又顺从命运。你永远富于希望,你永远没有希望。生活损坏了你,你还是得生活。黄燕燕,最亲爱的黄燕燕,我但愿是真的如我所说的那样爱你。你向我展示了生命的种种痛苦与渴望,你是我命运中挥之不去的暗示。黄燕燕,在我的梦中,童年的你向我走来。我站起身,犹豫片刻,抱住了你。像是一个比你更委屈的人,像是一个一生都不曾哭过的人,决堤般滚滚泪下。

2006年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