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的事

哈萨克游牧家庭中处处充斥着羊毛制品,穿的、盖的、用的……统统厚实又沉重。对此,我的一个朋友提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不用羽绒?保暖性更强,并且轻便多了,更适合颠簸动荡的生活。”并举例,在高寒的西伯利亚地带,羽绒制品自古以来多么普及……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颇感疑惑。想了很久才想通这个问题……真是!这种问题还用想吗?哈萨克牧人当然不会使用羽绒保暖品了!因为他们放的是羊,又不是鸭子。

在商品交易不便的遥远年代里,除了茶叶、面粉之类,几乎生活中的一切都得自给自足。现在呢,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了。塑料绳能代替羊毛绳,牛奶分离机能代替捶酸奶的查巴袋,机制地毯能代替手绣的花毡,钢管骨架的毡房能代替红栅墙的木架毡房,连笼罩在毡房外的毡盖都有更加洁白耀眼的帆布可代替。

但是,远远不能完全代替。塑料绳虽然便宜,却不结实,经不起转场路上的风吹日晒,不到一个月就脆裂开来;牛奶分离机制作的奶疙瘩由于干干净净地剔去了奶油,口感又硬又酸;而机制地毯花纹千篇一律,且不如花毡结实耐用;钢铁的毡房较为沉重,不便运送,其结构也没有木架毡房那么结实稳固。而且木栅栏的毡房使用起来非常灵活,可大可小,可高可矮,哪怕就两排房架子还能搭个依特罕呢。

而更轻便更保暖的羽绒垫永远代替不了花毡,羽绒衣也代替不了羊皮大衣和羊毛坎肩。后者抗摔抗打,能身经百战。羽绒衣呢,森林里、石崖边,扯扯挂挂,磕磕碰碰,没几天,羽絮就飞得剩不了几根了……牧人是天长地久生存于野外的,不是搞户外休闲活动的。

除非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彻底消失,否则传统细节也很难消亡吧?

全部的生活从羊开始。春天出生的羔羊,秋天死于无罪。它死后,生命仍未结束。它的毛絮在家的每一道缝隙里,它的骨肉温暖牧人的肠胃,它的肚囊盛装黄油,它的皮毛裹住雪地中牧羊人的双腿。它仍然是这个家的一部分。

早在五月底,就有一部分大羊脱掉了羊毛衣服。到了六七月间,天气越来越暖和,当年生的羊羔也开始脱衣服了。那时羊羔已经很大了。每天赶羊羔入栏时,面对涌上来的一群体态相似的羊,我几乎分不清大羊和羊羔。

晴朗的日子里,在羊群回家吃盐的间隙,斯马胡力和海拉提都会把一部分羊堵在南面石头山下的两块巨石间,挨个儿上绑、脱衣服。那种情景我只观摩过一次,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实在看不下去了……剪羊毛,并不是一绺一绺地剪,而是成片地从羊皮上剪下来,就像剥橘子皮似的,剥下来后仍完整地连成一大片。斯马胡力张开羊毛剪子,伸进密密的毛丛下面,一只手夹住一大片羊毛根部,另一只手握住刀尖一端,双手合力一捏,就有一片羊毛从羊身上剥离了。如是一刀又一刀……斯马胡力的羊毛剪刀一尺多长,跟个大铁夹子一样。相比之下,羊那么小。他看也不看,逮着就插刀子,插进去就剪。这一家伙下去,要是不小心夹块肉,非捅出一个血窟窿不可!事实上,也的确夹了好几条狭长的血口子,看得人心惊肉跳。想起在吉尔阿特,这家伙给骆驼剪毛,也老是弄得人家一身血口子。真差劲!

刚脱完衣服的羊看上去跟斑马似的,光身子上整齐排列着一道一道长印儿。

剪下的羊毛像一块块完整的羊皮一样,一张叠一张,在草地上堆起了蓬松的一大堆。听说不久后会运到下游耶克阿恰那里卖掉。我便开始瞎操心了:这么多的羊毛,小山一样,怎么运走啊?如果紧紧地塞进大麻袋的话,至少得塞十麻袋吧?而我家根本就没有大麻袋,只有二十五公斤装的复合饲料袋和面粉袋。这种袋子起码也得装三十个,可我家总共就十来个……

只见大家把羊毛抖开,平铺在地上,像叠扑克牌一样,一张叠一张,铺了长长一溜儿,再用一根短棍横着裹在最端头的那张羊毛里。卡西手持棍子两端开始拧动,斯马胡力蹲在地上,随着拧动幅度一点一点把羊毛块朝同一个方向卷掖。于是很快,像拧绳子一样把这一长溜羊毛片拧成了一大股粗绳子(因羊毛间有摩擦力,不至于卷散了)。斯马胡力卷到最后,用手拽住最端头不动,另一端的卡西继续拧动短棍上劲。当这股水桶粗的羊毛绳拧得很紧很紧的时候,海拉提才上前帮忙,在绳子的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各拦腰折叠一下。兄妹俩缓缓松手,这三折羊毛卷便像麻花一样,自然而然地紧紧绞成一大块疙瘩。最后抽去棍子,把两个端头紧紧塞进麻花的缝隙里。这下,原本松散的一大堆羊毛就紧紧地缠在一起了,分散不得。其实这样已经很结实了,但两人又把另外两张羊毛用同样方法连起来绞,绞成一股较短较细的绳子,再用这绳子把已经团得很紧的羊毛块拦腰一捆,更是上了双保险。哎,在我们这里,牧人打包行李是出了名的结实、省地儿,毫不含糊。

这样,我原本以为非得装满半卡车的羊毛,立刻变成结结实实的六大坨(我家两坨,爷爷家四坨),只需三峰骆驼就可以驮走了,哪里还需要装袋子!

干这些活的时候,一直下着大雨,大家冒着雨干了很久很久。而这堆羊毛之前堆了两天都没人管,也不知头两天天晴的时候大家都干什么去了……再一想,莫非淋了雨的羊毛更好打卷儿?

孩子也不怕淋雨,围在旁边兴奋地看着,极想插把手。对他们来说,劳动无比神奇,劳动中的大人们也极富魅力。他们已经把看到的一切烂熟于心,等长大了,一上手,定会做得自然而然,熟门熟路。

并不是所有的羊毛都卖掉,家人会把最好的羊毛留下一部分,在耶克阿恰经营弹花机的小店里弹开了,再带回来制作各种羊毛制品。

弹花机非常厉害,能迅速把板结成块的羊毛片弹打得蓬松又均匀。在没有弹花机的年代里,主妇们只能用双手慢慢撕松羊毛,再以柔软的柳枝千万遍地抽打,工作量相当大。而汉族人则用弹花弓子弹,那玩意儿虽然比柳条省力一点儿,但未免太长太大了,不便携带,不适用于游牧生活。

弹松的羊毛可以用来捻线、搓绳子、擀毡。捻出的线用来缝制花毡,染出各种颜色后则用来绣花毡,还能编缠彩色的芨芨草席,这种草席用来围在毡房的房架子四周。而羊毛绳合成股,有粗有细,系骆驼、捆包裹,各有用途。毡片的用途则更大了,从毡房本身,到坐卧的花毡,到头上的帽子、脚下的鞋垫、保暖的毡袜、毡筒……充斥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当然,城里市场也销售各种机制的毡袜、毡筒,便宜又好看,牧人很少再自制了。但花毡的制作却是机器难以替代的。花毡是重要的生活用品,也是主妇们表现才情的最重要的创作阵地。

进入冬库尔牧场后,妈妈就开始不停捻线了。她顺着一个方向,把弹松的骆驼绒毛或细羊毛反复撕扯,再把扯顺的毛摊成一长溜薄片,裹上一绺撕顺的粗羊毛,卷为一束,蘸点水,揉成一个个小团。这样的小团便可用来捻线了。一根绳子里,粗毛掺得多,就结实;绒毛多,就柔软。

一小个毛团能捻一米多长的绳线,一天就能捻出一大把线。才开始我还担心捻这么多线怎么用得完,后来才知根本不够用,还得另外买毛线代替。

扎克拜妈妈整天纺锤不离身。赶牛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往草地上一坐,掏出纺锤就搓转起来。哪怕傍晚赶羊入圈前只有两分钟闲暇,她也一边望着已经爬到半山腰的羊群,一边跪坐在羊圈边争分夺秒地捻啊捻。莎里帕罕妈妈也同样如此,过来串个门,也会边喝茶边捻。两个妈妈一起走在山路上时,有时为某个惊人的话题停下脚步,就地坐下讨论许久。讨论的同时,不忘掏出各自的纺锤。

莎里帕罕妈妈的纺锤和扎克拜妈妈的不太一样,捻杆下的锤状物不是铅饼,而是一块坚硬的、半球形的木头,还刷了红漆,刻着花纹。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小毡房的造型!上面不仅有门有天窗,还刻出了缠绕在毡房外的宽带子“特列蔑包”。虽然雕刻水平相当业余,但想法蛮别致。

纺出的线,不久后染上颜色,细密地缝进生活的各个角落,暗暗地紧绷着,一根一根的纤维,耐心地承受着生活的种种磨损,缓慢而马不停蹄地涣散。而新的线也马不停蹄地在妈妈手中搓转成形,一根一根进入生活之中。

比起捻线,搓绳子的活计就辛苦多了,全凭妈妈一双手掌。先搓出细的,再合股成粗一些的,再合成更粗的……整个六月,妈妈的手掌边缘一直布满伤口,手指也破破烂烂的。

而最粗的绳子,跟小鸡蛋一样粗,双手根本使不上劲,就得靠大家的力量了。在搬家头一天拆毡房时,大家把三股二十多米长的中粗绳绷在房架子上,接头处呈“丁”字形巧妙地自然穿插。然后男孩子们用木棍各绞住一股绳子顺着同一方向拧,狠狠地给绳子上劲。拧紧后,斯马胡力在房架另一头拽住“丁”字形的绳头,从反方向一点一点抽取,绳子便自然地拧成了形,又紧又粗又匀,一点儿也不比机器打出来的差。

绳子合股到最后,妈妈把三截越来越细的绳头合股,再辟为四股,交叉着搓为两股。最后裹一块布,用细细的针脚固定。这样,绳头又漂亮又结实。要我的话,处理这种事,只会在末梢打个结儿了事。

“特列蔑包”是另一种羊毛制品,就是手织的长带子。它们作为更美观的绳子,用来缠绕在毡房内外,固定壁毯、毡盖之类的物品,有的也会作为装饰花边缝在花毡上。制作原理与纺布一样,也分经纬线,也会用到梭子。这种带子就是用染了颜色的羊毛线编织的。当然,现在很多女人喜欢以腈纶毛代替羊毛线,编出来的带子色彩更丰富,且更均匀、柔软。这种带子,窄的不过一指宽,宽的能达一尺。我见过的最宽的带子是冬库尔的阿依努儿编织的,足有一尺半宽,配了十几种颜色!图案繁复至极。她用的是专门编“特列蔑包”的木架子,支在家门口的草地上,各色毛线散落一地,梭子别在中央,分开已经编好的部分和仅仅只是绷着经线的部分。看在眼里,感觉奇妙异常,尤其这架子支在这样一处幽静美丽的山谷里,似乎眼下这根华美的带子是阿依努儿直接从四面的天然风景中一滴一滴榨取所需色彩,紧紧拧成一束,像拧湿衣服那样拧啊拧啊拧出来的。

在吾塞,去西南面的邻居阿舍勒巴依家做客时,看到他家的邻居女孩也正在编织“特列蔑包”,却简陋多了,只有一指半宽,并且只有两种图案重复出现。也没绷架子,只是将带子一头系在房架子上,另一头用大腿压住绷直了直接插上梭子编。可那情景看在眼里,仍然绚丽跳跃、无限丰富。

绝大部分弹好的羊毛是用来擀毡的。把宽大毡片裁剪成合适的碎片,煮出颜色,用肥皂片画出花样子,绣上种种优美的花朵、羊角等形象。把这些碎块连缀成一整块后,再衬以厚实的一整块原色毡片,沿着图案边缘穿透两层毡片缝上花边,最后沿着四周绲边。说起来,绣花毡就这么简单,但远不止如此。一块花毡的生长和一只羊羔的生长一样缓慢又踏实。有一个词是“千针万线”,一针扎下去,再一针引出来——就这么简单的动作,像走路,慢慢走遍了天涯海角。

还在冬天,还在荒野中的地窝子里时,扎克拜妈妈忙碌地赶羊、挤奶、烤馕、做饭。一天,在等待茶水烧开的时间里,她在一块三角形的紫色毡片上绣出了黄色的第一针。一个冬天过去了,这块毡片时绣时停,一直扔在被褥堆上,时不时用来盖住一盆刚炼好的羊油或正在发酵的面团。于是,等完成的时候,也稍有旧相了。等这样的毡片攒了六七块,冬天就过去了。

到了春牧场上,妈妈把这些彩色毡片连缀成了一整块。尽管远未成形,已经开始投入使用。晚上垫在被褥下睡觉,白天也坐在上面干活,使之越来越平展、妥帖。

到了夏牧场,妈妈把这条单层的花毡两端补缀两溜长长的绿色毡条,并绣上枝蔓状弯弯曲曲的图案,再以长针脚将醒目的橘色线在每一个旧针脚间系两个结,使之更结实,也更丰富完整。这方面妈妈很厉害,她绣周边的装饰花纹时,直接在毡片空白处下针,不用描花样子。

在吾塞牧场,花毡终于进行到最后阶段。这时它已经变得很宽大了,并衬上了底毡,越来越沉重。小木屋里不好施展手脚,每次妈妈都把它拖到屋外草地上,坐在上面绣,像是坐在花园里绣,花朵直接从手指上绽放。她在颜色各异的毡片接合处衬上“人”字形的装饰花边,遮挡接缝处的针脚,同时用这种花边将两指厚的两层毡子密密实实地缝合到一起。然后又裁了几条狭长的毡片煮成艳丽的蓝绿色,一串一串搭在门外栏杆上。晾干后,裹住花毡的四边缝合。但这仍不是最后一道工序,还要在绲边处再缝一道花边,继续装饰,继续加固。

缝完最后一针,妈妈侧身一倒,直接躺在上面睡了。花毡结束时是崭新的,又呈舒适的旧态。

每进入一个牧人的毡房,我都会细细地观摩各种花毡和壁挂,总是对那些热烈又纯洁的冲撞配色心仪不已。很大程度上,牧人的家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缝出来的。如果没有花毡子,没有墙上挂的壁挂和装饰性的白围巾,没有漂亮的茶叶袋子和盐袋子,没有马鞍上的绣花坐垫和垂挂两侧的饰带,没有搬家时套在檩杆两头的花套子,没有盛装木箱的绣花袋……那么这个家的光景看着该多惨淡!

顺便说一句,除了羊毛制品,家里的一切皮具也都出自斯马胡力的手工。马镫上的带子、马绊子、马笼头、马鞭……都不用买。那些细皮条编结的绳子,双“人”字纹的、扁的、圆的、“丁”字形的……结实又精致,交叉处处理得天衣无缝。

斯马胡力做这些事时非常细心。尤其每到搬家前的日子,总是会把每个人的马具都搬到屋前空地上逐一检查,细细加固,以防搬迁途中遇到意外。同时还要制作新的皮绳。皮制品与羊毛制品一样也是持续消耗品。

一个晴朗闲暇的下午,这家伙抱出一大堆裁好的牛皮带子堆在门口的草地上,摆开架势要大干一场。只见他用锥子在一条细长的牛皮带子一端打出眼,把另一条带子的一端剪成细皮条穿进孔眼里,打一个别致美观的扣结,再用榔头在打结儿处敲了又敲,弄得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再以同样的手法连接下一根……如此这般地干了半天,将那堆牛皮带子全部连接到了一起。

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以后可以用来当马缰绳,或牵骆驼。然后坐直身子,拍拍脖子,准备收工。他扯着这根长长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拽,拽了半天也找不着头。拽到最后,我们都乐了!原来这个笨蛋一看到绳端就扎孔、打结儿、扎孔、打结儿……最后连成了一个大绳圈。我们笑了半天。亏他处理得那么结实!想拆开都不容易。

《深山夏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