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舞会

拖依上的舞会在深夜里才正式开始。我们干完一天的活儿,天快黑了才动身往那边赶。可卡西一大早就打扮起来了,穿得跟花蝴蝶似的。于是,这一整天里她漂漂亮亮地赶牛,漂漂亮亮地挤奶,漂漂亮亮地放羊,漂漂亮亮地揉面烤馕……等到了出发的时候,就实在漂亮不起来了。新衣服也脏了,鞋子也沾满牛粪,整整齐齐的辫子飞毛乱炸。出发前,她很是慌乱了一阵。

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这两个臭小子也着实修饰了一番。哈德别克的脸从来没洗这么干净过,鞋子也看得出下狠功夫擦了一遍。斯马胡力和女孩子一样,也有自己压箱底的好衣服,时间一到就阔气地换上,手持小镜子左看右看,无比满意。

下午喝茶时,妈妈一边啜奶茶一边冷眼打量这两个突然光鲜起来的男孩子,说:“明天,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从拖依上回来的时候,保准一人带一个姑娘回家。”

斯马胡力说:“哈德别克会带,我不会。”

哈德别克连忙说:“斯马胡力才会,我不会。”

我和卡西晚上八点钟启程,一起高高兴兴走进南面的森林。这次的拖依距离不远,我们徒步过去。

天气那么冷,卡西只穿了我的一件棉外套和从苏乎拉那里借来的一件长袖T恤。我一路上不停地骂她臭美。不一会儿斯马胡力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一看,这小子更是豁出去了,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和一件又单又薄的夹克衫。

完美的圆月悬在森林上方,我们在月光下穿过森林和河谷。经过下游恰马罕家时,斯马胡力拐道过去叫哈德别克。我和卡西继续前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沉陷草丛的狭窄泥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斯马胡力他们两个还没跟上来,我们便站住等待。前面是更浓密黑暗的河谷和西伯利亚云杉林,我们不敢单独前进。

我说:“斯马胡力真讨厌!把人叫出来就赶紧走嘛,还喝什么茶!”

卡西说:“不但有茶,人家还有糖!”

我俩站在月光下眼望来路,四周景物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轮廓清晰而内容难辨。天空光洁,因镀满月色而呈现迷人的浅蓝,然而看久了,那浅蓝又分明是深蓝。四周无比安静,我俩长久地侧耳倾听。

我又说:“哈德别克肯定不知道该穿哪条裤子好。”

卡西正准备发表意见,这时有马蹄声从上游响起。不知为什么,卡西连忙拉着我爬上身边的大石头,我们一起躲进一棵高大的白桦树阴影里。

那个骑马人走到近旁时,突然唱起歌来。我听到第一句是:“你何时归来啊?”

然后那人与歌声一起渐渐远去。

我俩继续站在阴影中长久倾听。卡西轻轻说:“这么晚还出门,这个人肯定也是去跳舞的。”

我们继续躲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商量好等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一靠近,就突然跳出来吓唬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俩真的说笑着出现在远处。但无趣的是,一下子就发现了我们,远远大叫我们的名字,说:“出来吧,看见了!”真奇怪,路边树林里和山石间到处都是大块阴影,怎么就能准确地分辨出哪一块黑暗中躲着人呢?

大约因为躲了人的地方往往会附着那人的不安,于是那块地方也会在寂静的夜色中奇异地突兀出来吧?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骑马人其实也看到了我们,但对于躲避自己的两个姑娘,不太方便打招呼,就唱起歌来。这么想着,便突然感到温暖。

我们四人又跳又闹地继续前行。一朵白云(云多固执啊,哪怕在夜晚,仍然是白色的)静静地靠近月亮,并无限温情地遮盖了它。我们周遭的世界顿时混沌起来,像一只勺子搅浑了一杯渣滓沉淀、安静清澈的水。透过林隙望向远山,那里的山巅仍独自明亮着,在月光下如一座座夜色里的孤岛。

月亮时隐时现,世界时而澄澈时而恍惚。云杉林和白天一样安静,却远比白天所见的情景更敏感深刻。

漫长而愉快的跋涉后,快十点时我们才完全穿过河谷,走进一片突然开阔舒缓起来的林间空地。感觉四下青草厚密潮湿,沼泽遍布。我们绕来绕去地走了半天,好半天才走出这片草地。

快到地方时,已经能看到远处空地上的几顶白毡房和房前煮肉的火堆了。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慢下脚步,并远远绕过通往那里的小径,往西面的山坡上爬去,然后站在坡上长久地往毡房那边看。每个人都一声不吭,也不晓得在观察什么动静,像是突然不好意思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又像是担心来得太早会显得太心急……奇怪的心思。

毡房那边的人的确不多,女孩子们从各个毡房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做宴会前的准备工作。火堆边有两个大铁盆,堆满从白天的宴席上撤下来的脏碗,还没来得及清洗。煮肉的大锅空空地反扣在石头边。毡房后面的山坡下只系着五六匹马。

我们慢吞吞地下了山,站在山脚的阴影里继续观望。直到被那边的人发现了,才边打招呼边走了过去。

果然来得太早,加上我们只有十来个客人。前面先到的几个人则主动代替主人招呼我们,给我们安排座次,斟茶劝食。

这片空地上已经闹腾了一整天了,主妇们非常辛苦,现在都休息了。几乎没人(只剩这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招待晚上参加舞会的客人。我们只好反客为主,自己照顾自己。反正什么都是现成的,柴给劈好了一大堆,牛奶也预备了许多,水源就在附近。卡西在席间坐了一小会儿,就出去帮着洗碗、烧茶。坐在席面最右边专门伺候茶水的位置上的女孩叫莎玛,也是刚到不久的客人。

席间还有一个活泼大胆的姑娘叫赛里古丽,很会说几句汉语。一会儿叫我姐姐,一会儿叫我嫂子,不停问这问那,油嘴滑舌地开玩笑。我被逗得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略微怅然地想:为什么卡西一点儿像样的汉语也不会说呢?要是能和赛里古丽这样的姑娘生活在一起该多么快乐、顺畅啊……转念又想:不对,还是卡西比较好。人嘛,的确乱七八糟了些,但身上那股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可爱劲儿,不是谁都能有的。

临近午夜,越来越冷。我虽然穿着厚毛衣、羽绒外套和羽绒坎肩,但就跟什么也没穿似的,牙齿咔嗒咔嗒不停打战。真不敢想象卡西和斯马胡力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席间所有的姑娘穿得都很单薄,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坐一堆,全部集中在北面的墙架下。我不管认不认识,也不顾一切挤了进去,被两个胖姑娘左右夹着,身上倒是舒适了许多,但双腿却顿显空空落落,手脚冰凉。只好拼命喝热茶,然后不得不频繁上厕所。

这种冷,真是冷得令人灰心啊。转场冒雨跋涉时,虽然也冷,但那时至少是白天,空气温度高多了。而且那种行为是有目标的,终归是一直向前行进,总算有信念可持。而眼下这种冷,无边无际,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不知道接下来大家要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女孩子挤在一个角落里,男孩子挤在另外一边的角落,房间里弥漫着奇异的窃窃私语。虽然满室拥挤着语言,却没有特别突兀的大嗓门。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个男孩和八个女孩,后来又来了几个,大都是与卡西相仿的年纪,小得令人怜惜。天啦,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真丢人,这样的场合中统统都是渴望恋爱的小孩子嘛……这样的宴会,不但不会有大人出席,连主人一方都没有大人出面的。于是乎,寒冷再加上尴尬,我就只好更加拼命地喝茶,然后不得不更加频繁地上厕所。

所谓厕所,就是我们到来之前长久停留的那座小山坡阴影处。月亮滑向中天最高处,月色更加明亮了,四周景物也更加清晰透亮。世界里原先宽广铺展着的阴影如今收敛至最狭窄的面积,但也更为黑暗坚固了。草地翠绿,天空悠蓝,眼前世界像是奇异的白天。

这个晚上我大约喝了二十多碗茶,同样,上了至少二十次厕所。一点点注意着月亮角度的偏斜和世界的伸展、收缩,经历着荒野之夜的越来越明亮,到越来越沉暗,再到突然间的天亮。

零食吃到十二点时,准时开宴,一盘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端了上来。唉,实在太好吃了!但出于矜持(在场的女孩莫不如此),我和卡西都没怎么吃(心里默默流泪)。我俩坐在毡房左边的次席,席间全是女孩,只坐着一个男孩,负责为姑娘们削肉。这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匕首不是很熟练地把肉从骨头上一片片拆下来,扔向盘子四周。在寒冷的空气里,肉块很快就凉透了,盘子里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油脂。这时有人把角落里的几箱啤酒和一箱全汁红酒打开,每个宴席(一共三席,每席十多个人)发几瓶,还为不喝酒的女孩额外准备了易拉罐甜饮。我也得到一罐,实在不想喝,但盛情难却,只好拉开和大家干杯。一小口下肚后,心窝里最后一点儿热气顿时被碳酸气体毫不客气地席卷一空。

几只酒瓶空了之后,男孩们的嗓门大了起来,卡西也开始和女孩们热络起来,互相亲切地通报姓名。原来她比我强不到哪儿去,所有人里她只认识赛里古丽,据说是同班同学。

姑娘们都漂漂亮亮,单单薄薄,皮鞋一个赛一个亮。小伙子里却只有斯马胡力最讲究,因为他的衣服最新,且穿得最薄,显得最体面。于是他坐在主席的上位。吃肉前大家一致推选他领着念餐前的祷辞——巴塔。我和卡西互视而嗤笑之,但心里很为他感到得意。看不出斯马胡力在年轻人中间这么德高望重啊。

哪怕只是十多岁的孩子们的聚会,吃肉前还如此郑重地依从传统仪式。有些感动。

我惊奇地发现,卡西在烛光下(太阳能的电要省着待会儿放录音机)比白天漂亮多了,眉目唇齿间说不出的娇艳。平日里的孩子气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和男孩们说话也大大方方的(看得出来是强作大方)。不像在家里时,一有外人在场就决不说话,必须得回答别人问话时,也是压低嗓门,几乎无声无息地说。

由于对今夜这场拖依的失望,以及冷,我对稍后的跳舞实在热情不起来了(小时候在喀吾图,拖依的舞会上是会跳到天亮的),但当卡西忧虑地告诉我音响出了问题,可能跳不成了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几乎全部男孩都聚在音响那边。其中一人手持改锥拆来拆去,剩下的人围成一圈,每人出一个馊主意。凌晨一点多时,居然给弄出声音来了。

第一支舞曲照例是黑走马,激动人心的节奏一响起,气氛马上升温,我立刻感觉到不是那么冷了。从第二支舞曲开始,源源不断有男孩子过来邀我跳舞。第一个男孩个子很高,面孔漂亮,客气而温和。我们一边跳一边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刚才那个赛里古丽的哥哥,汉话讲得也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前几天路过冬库尔时去过我家,但那天我不在,没看到我。

他又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你,都说在阿克哈拉见过你。只有我不知道你嘛,所以那天就去看你……”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很是感动。这时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一颗很大的动物牙齿。赶紧另挑一个话题:“那是什么牙?”

“狼牙。”他回答道,又说:“漂亮吗?”

我说漂亮。

“送给你吧!”

我大吃一惊,慌忙笑着摇头。这时舞曲结束,我心情愉快地挤回姑娘堆里。赛里古丽也挤了过来,挤眉弄眼继续叫我嫂子。这下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了,连忙大叫:“豁切!”她嬉皮笑脸地大声说:“做我的嫂子吧?”男孩子那边也有人笑着望过来。

卡西这时才悄悄说,赛里古丽哥哥想见我的事之前大家都知道很久了。

本来是人家单纯的好奇,但纠结在这样的夜晚里,就无端地暧昧了。

怪不得,从起身跳舞到现在,总觉得身边缭绕着一些似乎关注我反应的目光。

真是又惊又恼,都这把年纪了,千万不能被小孩子取笑!于是我大怒,用力掐赛里古丽的胳膊。可她根本不怕疼,反而笑得更起劲了。

又再一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搞得跟小姑娘一样“敏感娇羞”,真是更丢人……还不如卡西大方坦荡呢!

后来的跳舞就没意思了,而且还那么冷。本来蜷着身子挤在姑娘堆里的,但跳舞得站起来,一站起来身体就舒展开,身上的温暖也变得没遮没拦,“嗖嗖嗖”地迅速被寒冷空气吸吮一空。加上怕再遇到赛里古丽的哥哥,便一一拒绝了,并开始盼着回家。到底几点回呢?两点?三点?如果现在赶回去的话还能睡一小会儿。白天还有好多活儿得干呢。

谁知卡西说:“现在回去嘛,看不到路嘛!”意思得等到天亮了。

凌晨一点多,月亮已经斜向天边,世界的阴影又坚实地铺展开来。林子里沉暗多了,但有月亮照射的地方仍明亮清晰。

我看不出卡西玩得有什么特别开心的,只是坐在席间不停喝茶、喝饮料,很少跳舞,也很少加入姑娘们的交谈,但态度安适,甚至算得上是享受,像是很习惯这种没有任何明确目的的期待似的。

有一个看起来小得惊人的孩子缠着我不放,扯着袖子非要我和他跳不可,大家也直起哄。邀了三四次,我觉得这么一直拒绝也没啥意思,就站起来和他跳了一支。一边跳一边问他多大了,他毫不脸红地说十八岁。呸,顶多十四岁。于是接下来,他边跳边被我无情奚落,舞曲一停就落荒而逃。大家也都笑他。

没一会儿,等那股劲头过去后,突然非常后悔。干吗要嘲笑他呢?自己当时的表现也太古怪了点——尖厉、刻薄又努力掩饰不安,还带有莫名的兴奋……莫非在深夜里,人的神经会微妙地失控,思维也悄悄混乱,意识纠葛重重。真是的,夜晚明明是应该呼呼大睡的时间嘛!

他还是个多么小的小孩啊,我本该像长辈一样,稳稳重重地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父母是谁,问他上几年级了,功课怎么样……哎,备感自责。

不过谁叫他那么小呢?小也罢了,还敢装大人。

事后他一定会非常惊恐地对别的男孩说:“哎呀,那个女的厉害得很……”就像斯马胡力在背后议论上游的邻居阿依努儿一样。

真冷啊,真瞌睡,要是身边有一床被子就好了。然而就算有,众目睽睽之下裹一床被子蒙头大睡——我做不到。

每个人嘴边都呼出大团大团的浓重白气,每个人都身处这种白茫茫的、不停生成又不停飘散的哈气之中,一个个面目模糊。而他们说出的话语,比哈出的白气还要恍惚混沌。烛火摇曳,投在毡房墙架上的巨大人影也不停晃动。音乐沉闷缓慢……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觉得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

一个高高大大的胖女孩总是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上,身子倾斜着,浑身的重量支在她的右手上,而她的右手撑着我的左腿,压得我整条腿都麻了,但不忍心开口提醒。最后实在掐不住了,只好装作上厕所抽身离去,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好几圈才缓过来。

月亮没有完全沉到山背后时,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天空晴朗,大地清晰。凌晨两点,四面景物还算明朗。明净无云的天空里只有两颗星星,一颗在南面群山之上,一颗位于天空正中央。主人家的羊群沉默地卧在西面山坡的东侧,都睁着眼睛,不知睡着了还是仍醒着,不知我们这边的火光和音乐是否吵着了它们。那么多的羊,密密麻麻覆盖了整面山坡,竟全都是同样的睡姿,脑袋冲着同一个方向,视线焦点投向那方的同一点,整齐得充满力量。

我们搬家时曾路过这片美丽的草地。白天的时候已经够美了,记得平整空旷的碧绿大地上只有几条纤细的小路深陷草丛,平行向前,波澜不起,想不到夜里还有幽深醉人的另一面。

大家喝酒喝到一定状态时,就没什么人跳舞了。满地酒瓶,音乐空空地响着。大家三三两两进进出出,草地上四处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测这场简陋的舞会总算促成了几对……我在结满冰霜的草地上瑟瑟发抖地走来走去。煮肉的大火坑已经熄透,我蹲在旁边用小木棍拨来拨去,指望还能留下一些灰烬烤烤手。一面继续哀怨,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此刻明明是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缩在被窝里尽情做梦的大好时光嘛……

等月亮完全沉入山背后,世界漆黑透顶,伸手不见五指。我彻底绝望了,一点儿也看不到来路了,看来真的要等到天亮才回家。然而,月亮落山后不到半个小时,我惊奇地发现,东方天空蒙蒙发亮了。

四点钟天色大亮,我们告辞回家。半途中,东方发红,并颤抖着越来越红。很快,太阳一跃而出,天空熠熠生辉。我突然感觉到阳光和月光的区别所在,虽然它们的光芒都能令世界清晰明亮,但阳光中充满了壮烈开阔的音乐,而月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味深深地寂静着。

太阳虽然出现在世界上空了,但大地和群山仍笼罩在夜色的沉沉阴影之中,像浸在冰凉的深水中。唯有少数几座最高的大山的山巅部分明亮辉煌地沐浴在朝阳中,是夜色退却时最先水落石出的事物。

我们渐渐走到高处,行进在一道山脊上,右手边是逐渐低下去的森林,左手是向下倾斜的巨大的碧绿坡体。路边堆积的乱石像静止的惊涛骇浪。到了下坡路,脚下小道陷入地面半尺深,且只有一尺宽。狭窄的路两边夹生着齐肩高的开满白花的灌木林。

我们筋疲力尽,一路默默无语。快五点半才回到家,妈妈正在山下挤奶,卡西连忙拎上桶过去一起挤。斯马胡力则套马赶羊。我烧完茶暂时无事,扯开被子倒头就睡。妈妈说:“喝了茶再睡吧!”却已顾不上了……但只睡了半个小时就惊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卡西正在身边摇分离机,我迷迷糊糊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又就着分离机的嗡嗡声睡了过去。仍然只睡了半小时再次惊醒,晕乎乎想到该顶替卡西干活了,让她也赶紧休息下,便迅速爬起,叠好被褥,开始搓昨天晾好的干酪素。正搓着呢,苏乎拉和她嫂子上门拜访,我又赶紧铺餐布倒茶。她俩喝完茶就走了。妈妈也穿戴好跟着一起去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卡西,我连忙让她先睡一会儿。她愁闷地说:“今天事情多,睡不成了啊。”

我说我来做,她只管睡好了。她信心百倍地拒绝了,把查巴袋里的酸奶捶得扑通扑通响。我看她精神头那么旺,也就罢了。谁知,等我将使用完毕的分离机拆卸了清洗干净。卡西那边就喊起来了:“李娟帮忙,我要睡觉!”……捶酸奶捶到一半的时候不能停的,否则前功尽弃。

于是我替她站在大太阳下捶,一捶就是一个多小时,捶得腰酸背疼。发誓等这袋酸奶做好后要狠狠地喝,比所有人都要喝得多。

大约困乏的原因,卡西对待这袋酸奶有些心浮气躁。才开始嫌温度不够,发酵太慢,她直接往袋里注入开水。一不小心,开水加多了,赶紧又加点儿凉水调和一下。但凉水又不小心倒多了,于是再加开水……弄到最后,这一袋酸奶怕是半袋都是水了。稀得啊!叫我得捶到什么时候?我一边机械性地重复捶的动作,一边也点着头打瞌睡。

这时,看到哈德别克骑着他的灰白马从对面山坡草地上远远经过,看不出精神状态如何。但是,哈德别克都回来了,斯马胡力怎么还没回来呢?哼,这小子肯定也掐不住了,往路边大石头上一倒就睡过去了。

总之,拖依之后的第二天,好像整个山谷都沉浸在昏昏沉沉的困意中。不知有多少蹚过夜晚的深水的年轻人,正在这个白天里昏昏欲睡,梦游一般地劳动着。

后来妈妈问我:“拖依好吗?”

我悲伤地说:“不好。大家都是小孩子,就我一个老人家。”

《前山夏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