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游串门

一天,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婿,开商店的马吾列骑着摩托车来冬库尔收山羊绒。称过之后,和丈母娘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以二十块钱一公斤的价格买走了。等他走以后,妈妈才察觉出似乎哪里不对头,便和斯马胡力坐在门口草地上讨论起来。讨论了半天还是搞不清哪里吃亏了,两人又走进毡房,叫上卡西,三人围坐一圈继续盘算。似乎越盘算,亏越大。妈妈非常不满,冲我嚷嚷道:“二十元!李娟!才二十元……”

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妈妈换了外套和鞋子去上游强蓬家理论这件事,回家之后继续叹息:二十元!

直到第二天早上挤完了牛奶,妈妈还在不时地嘟噜:二十元!她一边嘟噜,一边在晨光中梳头发。梳着梳着,太阳从东面的群山间升起。同时,冬库尔也从世界的阴影中冉冉上浮。这光明的力量!妈妈从门前的石头上站起,手遮额头往东方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与“二十元”再无瓜葛的微笑。

就是这一天,马吾列的父母家也搬来了附近。

消息是下游的恰马罕老汉带到的。当时刚煮开一大锅牛奶,我正坐在花毡边安装分离机,准备脱脂。没有风,上午时光温和平静。这时恰马罕骑马从南面过来,在山坡下大声喊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去。扎克拜妈妈答应了几声,赶紧转身进毡房做准备,而之前她原本打算出门的。

那天上午妈妈一直在家里等待着,不时出门张望。准备好的酸奶用一只大铁盆装着——哎,别人给我家驼队送酸奶,都是用搪瓷杯子或大碗,从没见过用盆的。

等我刚分离完两大桶牛奶,驼队就从南面树林里缓缓出来了。妈妈连忙扎上新头巾,穿戴整齐下去迎接。我远远看着她端着大盆子,晃着裙子,一直走到溪水边的小路旁,站定了等待。妈妈刚洗了头发,穿着浅咖啡色的大花朵图案裙子,显得特别年轻漂亮。驼队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她身边。妈妈把盆子递给打头骑马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天蓝色的裙子,绿色长外套,肩上披着雪白的大头巾。我看到她连忙接过来,举起盆子就喝。我很担心她把握不好,倒得一脸都是……

迎接完这支驼队后,不到一个钟头又来了一支驼队,妈妈再次端出酸奶前去迎接。这次用的工具还好,是把塑料水瓢。此外,妈妈还用暖瓶盖子搞过接待,还用过煮稀奶油的小铝锅,信手拈来,无人介意。毕竟在长途劳累之中,能喝到浓黏美味的酸奶的话,幸福得哪还顾得上其他。

卡西告诉我,这两家人搬去的地方都不远,在东北面的小山谷里,离我们只有三公里。冬库尔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可我们却要走了。再过一个礼拜,我们就得搬家去往后山深处。

妈妈决定在搬家前去拜访亲家。那天晚餐时,她兴致极高,聊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每当提起这个亲家就大笑不止,令人好奇。而当她再次谈到“二十元”的话题时,似乎已不再纠结于此了,像在说一个笑话。

才搬到冬库尔时,我还以为我们所在的这条山谷的北面是个死胡同。因为从我家毡房所在的位置看去,那里结结实实地堵着一座巨大的、不生树木的石头山。可后来,我发现陆续经过冬库尔的驼队全都消失在那一处的尽头。一定还有出口。有一天散步时忍不住向那里走去,果然发现两山交接处有一条阴暗的沟谷向东面延伸出去,一条山路深深地插在丛林之中。

那天我在那条路上独自走了很久,沿途经过一片白桦林,走到深处却全是杨树林。和我家东面山谷里的那片杨树林不一样,这片林子虽然也生得笔直挺拔,但树干不是浅色的,而是寂静的青绿色,树皮光滑饱满(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欧洲山杨,到了秋天会火红一片)。

杨树林的尽头是一小片倾斜的山间空地。两条溪流在空地上交汇,形成的三角地带上有一个圆圆整整的毡房旧址。真美!不知这家人是已经搬走了还是尚未搬来。

这里有很长一段溪流的河床是一整块大石头,水流在石头上冲刷出了石槽,水底不生苔藓,水流干干净净,晶莹活泼。再往前走是一段上坡路,一路上又有好几处驻扎过毡房的圆形痕迹,还有好几处荒置的羊圈。似乎这个地方曾经很是热闹过一场。

亲家搬来的第三天中午,我和扎克拜妈妈早早地结束当天的家务活儿,包了礼物出发了。路过上游的第一个岔路口时,妈妈冲西面的毡房远远大喊:“莎里帕罕!嘿!莎里帕罕!”很快,莎里帕罕妈妈扛着一大包东西出现在家门口,慢慢走了下来。莎拉古丽无论到哪儿都和赛力保媳妇走在一起,扎克拜妈妈无论做什么都和莎里帕罕妈妈约在一块。

莎里帕罕妈妈的包裹很大,摸一摸,大约是一卷毡子。往后一路上,我们三个轮流扛这个大包。当进入我上次单独经过的那片杨树林尽头的美丽空地时,看到那里已经扎起了毡房。

虽然不是目的地,既然经过了,两个妈妈还是拐过去打了个招呼。我们迈过溪流来到毡房边,一边大声喊着主人的名字,一边推门进去。花毡上正躺着的一个女孩子飞跳起来,显然,客人的突然来访令她措手不及。她顾不上和我们问候,飞跑着摆正歪倒在房架子边的几只靠枕,把两件丢在花毡上的外套唰地挂起来,又跳下花毡迅速扫地、倒垃圾……我不由感到莫大的安慰,以前还以为只有我家才会出现这样的紧急场面。

这一家摆设有些零乱随意,不像下游几个邻居那么讲究。不过房间很大,物事齐全,墙上还挂着一把双弦琴——冬不拉。在冬库尔,这怕是唯一有冬不拉的家庭。

这座毡房的四面墙架已经很旧了,檩杆却是崭新的,鲜红夺目。因此一进入房间,颇有头重脚轻之感。

这一家的女孩子比卡西略大一些,很胖,个儿不高。不知为何总是紧抿着嘴,说话时抿着嘴说,笑也抿着嘴笑。后来不小心咧了一下……原来如此,她的牙齿长得非常稀疏,彼此一颗远离着一颗,缝隙可以塞一枚一元硬币。

我们刚坐定,女主人就回来了。她利索地为我们铺开餐布倒茶。大家捧着茶碗没完没了地聊天,内容仍然与“二十元”有关,越议论越激动。我喝了一碗茶便悄悄离席。

在外面,我看到这家的一个男孩正坐在阳光下补皮鞋,模样和斯马胡力差不多大。只见他用一根带倒钩的粗针将两股麻线穿透鞋底和鞋面,拉得紧紧的再打结,手法蛮地道。又因为补皮鞋毕竟是一件勤俭的事,便令人怜惜和赞赏。

我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又四处信步走动,后来在溪水边坐了下来。很快,那个男孩放下手中的活计也坐了过来,却离了有两米远。一时无语,却毫无尴尬感。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男孩的善意与亲切,还有好奇,便忍不住先开口说话:“这个地方真好。”他立刻高兴地附和,接下来主动问了我一些“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之类的问题。他叫塔布斯。

但说过这几句话后,又相顾无言了。然而在这样美丽幽静的地方,沉默不会带来任何尴尬。我们一同久久注视着对岸婆娑青翠的杨树林。后来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我一看,竟是一根香烟,吓一跳,连连摆手。我以为被拒绝后他会自己抽,结果他又塞回了裤袋。看来那是他唯一的一根烟。

一只鹰低低地掠过山谷,再上升而去。任何鸟类的飞翔都不及鹰那样平稳流畅,尤其上升状态时最动人——它在天空停顿刹那(像是空中有一个看不到的支点),仰起脖颈和胸膛,有力挥动几下宽大的翅膀,身子便倾斜着陡然扬身向上。似乎它的高处其实是它的深渊,它的地心引力只在它的上方和它的远方。

我们注视着那只鹰在蓝天中消失成一点。

他突然问我:“你喝酒吗?”我摸不着头脑,难道他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不成?只好笑着说:“那你喝吗?”他也笑了,摇头说不喝。空气再度陷入宁和的沉默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突兀地开口,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却没能记住……),还伸出手四处指了指,说了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之类的话。四周安静,流水清澈。

这时,斯马胡力骑着马出现在视野中。

这小子总是在本该放羊的时间里独自出现在各种地方。

我们三人一起进了毡房。扎克拜妈妈她们起身让到餐桌右侧,年轻人一一入席,房间里立刻热闹起来。那个一扫完地就消失的小姑娘也坐进席间。斯马胡力取下墙上的双弦琴随手拨弄着。我嚷嚷:“又不会弹,拿它干什么?”抢过来递给塔布斯。塔布斯随手拨弄几下,又调了调音,弹拨起来,自信而悠然。仅仅是两根弦,流淌出的情感竟是如此饱满完整!双弦琴的确过于简单,却是足够的,甚至是绰绰有余的。大家微笑着一起注视塔布斯的眼睛或手指。他的眼睛宁静,手指激动。

当黑走马的旋律响起时,斯马胡力这家伙一个劲儿地怂恿我起来跳舞。我才不干,又不是自己家里,怎么好意思出风头。但又有一种努力压抑的渴望在心中左扭右扭,便怂恿扎克拜妈妈先跳,又推又攘。妈妈呵斥:“豁切!”大家笑了起来。塔布斯放下了琴。

告辞后,我们放下莎里帕罕妈妈的毡子,继续向东北面的丛林深处走去。经过阿依努儿家的山谷时,也拐道过去喝了一道茶,继续讨论了一轮“二十元”。哎,不晓得待会儿亲家母对这个“二十元”又有什么看法。

离开阿依努儿家后,我们从东面大山抄近道翻过垭口,穿过一片很陡的树林,眼前出现一条又陡又窄的山谷。前两天新搬来的两家人就住在这里。

早在塔门尔图的拖依上就见过亲家母一面,她胖而严厉。住在这里的另一家的女主人也很胖,两人站到一起时才发现她俩不但胖得一模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原来是双胞胎。奇怪,住在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地方,一步一坎,上上下下挥汗如雨,不应该胖才对。

大约这里是一处新址,之前从没扎过毡房,房间地面上全是密密的草,屋里屋外草地一样浓厚。

亲家一家人口不多,毡房却大得不得了。因为地势的原因,网格状的房架无法完全拉开,于是房顶耸得异常高,以至于毡盖短了一大截,蒙住房子后,下端够不着地面,墙根处缺了一尺多宽,只围着一圈芨芨草帘。草帘哪里挡得了风,坐在房里,四面冷飕飕的。冲的茶又不够烫,越喝越冷。于是我赶紧离席,到外面晒太阳去。

这家人也有一个女孩子,年纪不大,远远地盯着我,害羞而好奇。我一对上她的目光,她就慌不迭扭头而去。

还有一个庄重沉默的老人坐在毡房门口搓干酪素。

有一头母牛鬼鬼祟祟想靠近拴在树林里的小牛,出于习惯,我赶紧冲上去呵斥着丢石头,将其赶开。那老人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风很大,阳光很快敛入云层,空气里稀稀拉拉洒起雨点来。我不想回到那个阴冷的房间,便进了林子避雨。

这块驻扎地的地势又高又陡,山谷两面全是密密的树林,毡房几乎就扎在林子里。我顺着林中铺满落叶的小路走了很远。雨下了一会儿,云层就薄了,空气又明亮起来。站在林子里看向整条山谷,四处水汽蒙蒙,草木葱茏。

这时,扎克拜妈妈站在门口大声呼唤我。原来我们该告辞了。

从亲家家出来,我们向西抄近路回家,不再经过阿依努儿家。这条近路极陡,两边全是密密的灌木丛,我们小心地往下蹭。亲家母和那个小姑娘跟着我们送了很远。我们都已经走到山脚下了,回头一看,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还在上方注视着我们。

在山脚下,山路一转,隔着林子一眼就看到了塔布斯家那块明亮的林中地带。我们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他家的毡房顶盖就全部拆了下来,宽宽大大地铺在草地上。女主人正坐在上面修补,只剩下红色房架和放射状檀杆的毡房像整齐精致的骨架一样鲜艳地撑开在风景之中。我们走近了,看到女主人长长地穿针引线,把刚才莎里帕罕妈妈带去的毡子缝在毡盖一侧,使其更加宽大。一只大狸猫卧在女主人身边舒舒服服地抱作一团晒太阳。两个妈妈大声打着招呼坐了过去。莎里帕罕妈妈顺手拿起女主人身旁的纺锤和羊毛团,帮忙纺起线来。

我仍然无所事事地在附近东走西看。小姑娘在空地上熬酸奶糊,塔布斯不知去了哪里。

塔布斯很快骑马回来,告诉我们卡西已经把暮归的羊赶到了西面的山谷。扎克拜妈妈连忙吩咐我回家帮忙。我答应着离去了,但走了一段路后,又被妈妈叫住。回头一看,她站在高处大喊:“李娟,要是遇到斯马胡力的马就赶回家!”

果然,没走多久就看到斯马胡力的白鼻马正在溪水边的草地上扯着马绊子慢慢走动。它已经在外面游荡好几天了,上午才套回家给上了绊子,一直在附近溜达。

我便哄着它往南面赶。然而就算被绊住了脚,这家伙也跑得比我快,而且还不停往路边岔道上跑。我一路追赶,结果赶得离家越来越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之,历经千辛万苦才将其赶回正道。

我赶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没有遇到卡西和我们的羊群。一路上再也没有人了。

今天一共去了四个毡房,认识了三家新邻居。回到家总结了一下:这几家人都住得很高,因此有三家装了无线电话,有一家养了猫,有一家有一块治头痛的木头枕头,还有一家有双弦琴。

此外,见到的餐桌都是方的。一家的餐桌只有十公分高;另一家的餐桌则矮得连桌腿也没有,直接就一块木板;还有一家根本没餐桌,往花毡上垫块编织袋就直接铺餐布了。相比之下,我家的桌子又新又大又体面,还是圆的。

我家毡房顶篷上插烟囱的地方缝着一个中间挖了烟囱洞的蒸笼箅子,这样就能起到隔热效果,烟囱烧得滚烫时不至于烤煳四周的毡子。开始还以为就我家才有这么妙的创意,结果发现其实大家都这样。

《前山夏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