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荆棘

这一天,咨询者迟到了。我坐在咨询室里,久久地等候着。通常,如果来访者迟到太久,我就会取消该次咨询。因为是否守时,是否遵守制度,是否懂得尊重别人,都是咨询师需要以行动向来访者传达的信息。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在没有不可抗力的情况下对准备帮助自己的人都不能践约,你怎能期待他有良好的改变呢?再说,重诺守信也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礼仪。因为等得太久,我半开玩笑地问负责安排时间的工作人员,这是一位怎样的来访者,为什么迟到得这样凶?

工作人员对我说,请您不要生气,千万再等等他们吧。我说,他们是谁,好像打动了你?为什么你的语气充满了柔情,要替他们说好话?我记得你平常基本上是铁面无私的,如果谁迟到超过15分钟,你都会很不客气。

工作人员笑着说,我平常是那么可怕吗?就算铁石心肠也会被那个小伙子感动。他们是一对来自外省的青年男女,失恋了,一定要请你为他们做咨询,央求的时候男孩嘴巴可甜了。现在他们坐在火车上正往北京赶呢。倾盆大雨阻挡了列车的速度,小伙子不停地打电话道歉。

我说,像失恋这样的问题,基本上不是一两次咨询就可以见到成效的。他们身在外地,难以坚持正规的疗程,不知道你和他们说过吗?

工作人员急忙说,我都讲了,那个男生叫柄南,说他们做好了准备,可以坚持每星期一次从外地赶来北京。

原来是这样。那就等吧。原本是下午的咨询,就这样移到了晚上。他们到达的时候,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一般,女孩子穿着露肚脐的淡蓝短衫和裤腿上满是尖锐破口的牛仔裤,十分前卫和时髦的装束,此刻被雨水粘在身上,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她叫阿淑。

柄南也被淋湿,但因他穿的是很正规的蓝色西裤和白色长袖衬衣,虽湿但风度犹存。柄南希望咨询马上开始,这样完成之后,还能趁着天不算太黑去找旅店。

工作人员请他们填表。柄南很快填完,问,可以开始了吗?

我说,还要稍微等一下。有个小问题:吃饭了吗?

吃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又问,吃的是哪一顿饭呢?

他们回答说,中午饭。

我说,现在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空着肚子做咨询,你们又刚刚经了这么大的风雨,怕支撑不了。这里有茶水、咖啡和小点心,先垫垫肚子再说。

两个人推辞了一下,可能还是冷和饿占了上风,就不客气地吃起来。点心有两种,一种有奶油夹心,另一种是素的。阿淑显然是爱吃富含奶油的食品,把前一种吃个不停。柄南只吃了一块奶油夹心饼之后就专吃素饼了。看得出,他是为了把奶油饼留给阿淑吃。其实点心的数量足够两个人吃的,他还是呵护有加。

等到两人吃饱喝足之后,我说,可以开始了。

柄南对阿淑说,你快去吧。

我说,不是你们一起咨询吗?

柄南说,是她有问题,她失恋了。我并没有问题,我没有失恋。

我说,你是她的什么人呢?

柄南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说,难道失恋不是两个人的事吗?为什么她失恋了,你却没有失恋?

柄南说,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我真叫这对年轻人闹糊涂了。好比有一对夫妻对你说他们离婚了,然后又说女的离婚了,男的并没有离婚……恨不能就地晕倒。

咨询室的门在我和阿淑的背后关闭了。在这之前,阿淑基本上是懈怠而木讷的,除了报出过自己的名字和吃了很多奶油饼外,她的嘴巴一直紧闭着。随着门扇的掩合,阿淑突然变得灵敏起来,她用山猫样的褐色眼珠迅速睃寻四周,好像一只小兽刚刚从月夜中醒来。在我面前坐定伸直她修长的双腿之后的第一句话是——您这间屋子的隔音性能怎么样?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来访者问这样的问题,就很肯定地回答她,隔音效果很好。

阿淑还是不放心,追问道,就是说,咱们这里说什么话,外面绝对听不到?

我说,基本上是这样的,除非谁把耳朵贴在门上。但这大体是行不通的,工作人员不会允许。

阿淑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我比较放心。

我说,你千里迢迢地赶了来,有什么为难之事呢?

阿淑说,我失恋了,很想走出困境。

我说,可是看起来你和柄南的关系还挺密切啊。

阿淑说,我并不是和他失恋了,是和别人。那个男生甩了我,对此我痛不欲生。柄南是我以前的男友,我们早已不来往好几年了。现在听说我失恋了,就又来帮我。陪着我游山玩水,看进口大片,吃美国冰淇淋,您知道这在外省的小地方是很感动人的。包括到北京来见您,都是他的主意……阿淑说话的时候不时地看看门的方向,好像怕柄南突然把门推开。

我说,阿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让我对你们的关系比较清楚一点了。那么,我还想更明确地听你说一说,你现在最感困惑的是什么呢?

阿淑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然也没有免费的人陪着你走过失恋。现在的问题是,我要甩开柄南。

说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阿淑把声音压得很低,凑到我的耳朵前,仿佛我们是秘密接头的敌后武工队员。

我在心底忍不住笑了——在自己的咨询室里,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呢。面容上当然是克制的,来访者正在焦虑之中,我怎能露出笑意?我说,看来你很怕柄南听到这些话?

阿淑说,那是当然了。他一直以为我会浪子回头和他重修旧好,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谢谢他,我已经从旧日的伤痕中修复了,可以去争取新的爱情了,但这份爱情和柄南无关。我到您这来,就是想请您帮我告诉他,我并不爱他。我是失恋了,但这并不等于他盼来了机会。我会有新的男朋友,但绝不会是他。

我看她去意坚决,就说,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阿淑说,是的,很清楚了,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分割那样清楚。

我说,这个比方打得很好,让我明白了你的选择。但是,我还有一点很疑惑,你既然想得这样清楚,为什么不能说得同样清楚呢?你为什么不自己对柄南大声说分手?你们朝夕相处,肯定不止有1000次讲这话的机会。为什么一定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求我来说呢?

阿淑把菱角一样好看的嘴巴撇成一个外八字,说,您怎么连这都不明白?我不是怕伤害他嘛!

我说,你很清楚你不承认是柄南的女朋友就伤害了他?

阿淑说,几年前,我第一次离开他时,他几乎吞药自杀,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这一次,真要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我就太不安了。

我说,阿淑,看来你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只是,当你深陷在失恋的痛苦的时候,你明知自己无法成为柄南的女友,还是要领受他的关爱和照料,因为你需要一根救命的稻草。现在,你浮出了旋涡,就想赶快走出这种暧昧的关系。只是,你不愿意看到这种悲怆的结局,你希望能有一个人代替你宣布这个残忍的结论,所以你找到了我……

阿淑说,您真是善解人意。现在,只有您能帮助我了。

我说,阿淑,真正能帮助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虽然我非常感谢你的信任,但是,我不能代替你说这样的话,你只有自己说。当然了,这个“说”,就是泛指表达的意思。你可以选择具体的方式和时间,但没有人能够替代你。

阿淑沉默了半天,好像被这即将到来的情景震慑住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就算我知道了这样做是对的,我还是不敢。

我说,阿淑,咱们换一个角度想这件事。如果柄南不愿意和你保持恋人的关系了,你会怎样?

阿淑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世上万事皆有可能。我们现在就来设想一下吧。

阿淑思忖了半天,说,如果柄南不愿意和我交朋友了,我希望他能当面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我说,对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柄南找到一个第三者,托他来转达,你以为如何呢?

阿淑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会把第三者推开,大叫着好汉做事好汉当,千方百计找到柄南,揪住他的衣领,要他当面锣对面鼓地给我一个说法、一个解释、一个理由、一个结论!

我说,谢谢你的坦诚,答案出来了。失恋这件事,对于曾经真心投入的男女来说,的确非常痛苦。但再痛苦的事件,我们都要有勇气来面对,因为这就是真实而丰富多彩的人生的本来面目。困境时刻,恋情可以不再,但真诚依旧有效。对于你刚才所说的四个“一”,我基本上是同意一半,保留一半。

阿淑很好奇,说,哪一半同意呢?

我说,我同意你所说的——对失恋要有一个结论、一个说法。因为“失恋”这个词,你想想就会明白,它其中包含了个“失”字,本质就是一种丧失,有物质更有精神的一去不复返,有生理更有心理的分道扬镳。对于生命中重要事件的沉没,你需要把它结尾。就像赛完了一项马拉松或是吃完了一顿宴席,你要掐停行进中的秒表,你要收拾残羹剩饭,刷锅洗碗。你不能无限制地孤独地跑下去,那样会把你累死。你也不能面对着曲终人散的空桌子发呆,那渐渐腐败的气味会像停尸间把人熏倒……

阿淑说,这一半我明白了,另一半呢?

我说,我持保留意见的那一半,是你说在失恋分手的时候要有一个解释、一个理由。

阿淑说,我刚才还说少了,一个解释、一个理由哪里够用?最少要有十个解释、十个理由!轰轰烈烈的一场生死相依,到头来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还不许问为什么,真想不通!郁闷啊郁闷!

我说,我的意思不是瞒天过海什么都不说,不是让大家如堕五里雾中,死也是个糊涂鬼。人心是好奇的,人们都愿意寻根问底,踏破铁鞋地寻找真谛。这在自然科学方面是个优良习惯,值得发扬光大,但在情感问题上,盘根问底要适可而止。失恋分手已成定局,理由和解释就不再重要。无论是性格不合还是家长阻挠,无论是两地分居还是第三者插足,其实在真正的爱情面前,都不堪一击。没有任何理由能粉碎真正的伴侣,只有心灵的离散才是所有症结的所在。理由在这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接受现实。

阿淑点点头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应该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恋,我不能靠着柄南的体温来暖和自己。况且,这体温也不是白给的,他需要我用体温去回报。温暖就变成了荆棘。

我说,谢谢你这样深入地剖析了自己,勇气可嘉。特别是“体温”这个词,让我也百感交集。本来你们重新聚在一起,是为了帮你渡过难关,现在,一个新的难关又摆在你们面前了。

阿淑身上的湿衣已经被她年轻的肌体烤干了,显出亮丽的色彩。她说,是啊,我很感谢柄南伸出手来,虽然这个援助并不是无偿的。现在,我要勇敢地面对这件事了,逃避只会让局面更复杂。

我说,好啊,祝贺你迈出了第一步。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们奔波了一天,也须安歇。今天就到这里吧,下个星期咱们再见。

阿淑说,临走之前,我要向您交一个功课。

这回轮到我摸不着头脑,我说,并不曾留下什么功课啊?

阿淑拿起那张登记表,说,这都是柄南代我填的,好像我是一个连小学二年级都没毕业的睁眼瞎,或是已经丧失了文字上的自理能力的废人。他大包大揽,我看着好笑,也替他累得慌。可是,我不想自己动手。我要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让柄南觉得自己是强大的,让他感觉我们的事情还有希望。现在,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利用了柄南,自己又不敢面对,就装聋作哑得过且过。现在,我自己来填写这张表,我不需要您代替我对他说什么了,也不需要他代替我填写什么了。

我真是由衷地为阿淑高兴,她的脚步比我最乐观的估量还要超前。

看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窗外的黑暗中,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并肩走多远,也不知道他们的道路还有多长,但我想他们会有一个担当和面对。工作人员对我说,你倒是记着让来访者吃点心当晚饭,可是你自己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啊。

我说,工作之前不会觉得饿,工作之中根本不会想到饿。现在工作已经告一段落,饿和不饿也不重要了。

《切开忧郁的洋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