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没有时间表的宴席

某医生专门为癌症晚期病人做治疗,门庭若市。

我说,癌症晚期,基本上回天乏力。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来求助你,你有什么绝招秘方?难道有家传秘方吗?

医生说,没有。我没有任何诀窍。全世界治疗癌症的方法就那么多,都在书上写着呢。我要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就去得诺贝尔医学奖了。

我说,那很奇怪,人们为什么都来找你呢?

头发花白的医生平静地说,我只是陪着那些得癌症的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路。

要知道,这种陪伴并不容易,要有经验,要知道跟他们说些什么,要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永诀。

癌症病人不知道这种时刻该怎么办,包括他们的亲人,也很茫然。人们通常用两种方法,要么装着那件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就是死亡——离得很远,好像根本就不会发生似的,谈天说地言东道西,但就是不提及此事。

这让那个就要死去的人无比孤单。他知道那件事就要发生了,他已经收到了确切的预报。但大家好像都不理睬,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揭开这个可怕的盖子,困窘无措。后来,他会想,既然大家都不谈,一定是大家都不喜欢这件事。我马上就要离开人间了,既然大家都不乐意说说这件事,那么,我也不说好了。于是,死亡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家人对每一个来探望病人的人说,他的病情很严重,可能马上就要离世了,可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拜托你们了,千万要装得很快活,不要让病人难过。

人们就彼此心照不宣,群起对那个濒死之人保守秘密。那个濒死之人则没有勇气破坏大家的好意,索性将错就错,任凭那个谎言越滚越大,直到成为厚厚的帐幔。要知道这种在最亲近的人之间设起的屏障,是非常耗费能量的。于是,病人就想早早结束这个局面,他们甚至更快地走向了死亡……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呢?我问。

很简单,我只跟他们说一句话。医生说。

一句什么话呢?我好奇。

我只跟他们说,在最后的时间到来之前,你还有什么心事吗?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我会尽全力来帮助你。医生这样回答。

就这些吗?我有些吃惊。因为这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

就这些。很多要死的人,对我讲了他们的心事。他们对我很信任,没有顾忌。我从不试图安慰他们,那没有意义。他们什么都知道,比我们健康的人知道得更多、更清楚。

临死的人,有一种属于死亡的智慧,是我们这些暂时的生存者无法比拟的。对这种智慧,你只有钦佩、匍匐在地。你不可能超越死亡,就像你不能站得比自己的头更高。医生说着,视线充满敬意地看着面前偏上的方向,好像在那里有一束自天宇射下的微光。

我说,您和很多要死的人讨论过各式各样的未了心愿吗?

医生说,是的,很多。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未了的心愿。我甚至因为和他们讨论这些事而出名,他们会在彼此之间传布我的名声,说临死之前一定要见见我,这样才死而无憾。

我说,能跟我讲讲临死之人最后的心愿都是什么吗?

医生淡淡地笑笑说,您这样问,可能以为那些临死之人的想法一定都很惊世骇俗,很匪夷所思。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因为都是一些普通人,他们的想法也很平常,甚至是太微不足道了,他们因为觉得不足为外人道,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因为知道我是一个专门研究癌症晚期病人心理的医生,他们觉得我不会笑话他们,才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就慢慢有了口碑。其实,我不过是帮助他们达成心愿,让他们无怨无悔地走完最后的路程。

我说,可是你还没有把他们最后的心愿告诉我,是不是保密呢?

医生说,并不保密,我是怕你失望。好吧,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想到他们要求我帮助完成的心愿,可能是找到初恋的情人,或是哪里有一个私生子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这种事情我不敢说从来没有过,但真的非常少。普通人临终之前,多半想的都是完成一些很具体甚至很微小的心愿,比如对谁道个歉,找到某个小时候的玩伴,还谁一点小钱……并不难的。也许,有些活着的人以为这些不值一提,家里的人也可能觉得太琐碎,未必会记在心上。不过,我听完之后,都会非常认真地完成。

我说,您能给我举个具体的例子吗?

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好吧。我刚刚帮助一个患癌症的女子完成了她最后的心愿。

我说,什么心愿呢?

医生说,这女人是个厨师,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她是慕名而来,对我说,我有一个心愿,可是对谁都不能说。听说无论多么奇怪的心愿,你都不会笑话我们,所以我才找到你。

我说,请放心。请把你的心愿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完成。

女人说,我从小就学做厨师,现在,我就要走了。我的心愿是再做一桌菜。

我点点头说,哦,这很难吗?

女人说,是的,很难。因为长期化疗,我舌头上的味觉器官完全被破坏了,根本就尝不出任何的味道。我的胳膊打了无数次针,肌肉萎缩,已经掂不动炒勺。我不能行走,已经不能上街,不能亲自采买食材和调料。我长期住在医院里,很快就要从病床直接到天堂去了,附近根本就没有厨房。另外,谁来吃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做的食物呢?因此,我这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明白你的愿望了。让我来想一想。

几天以后,我找到她,说,我能帮助你实现愿望。

那个女人瘦弱而苍白的脸庞因为过分的激动而显出病态的酡红,她伸出枯枝一样的手,哆嗦着说,真的吗?

我说,千真万确。现在,你只要定好菜谱,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她不相信,问,灶台在哪里呢?

我说,我已经和医院的厨房说好了,他们会空出一个火眼,专门留给你操作,甚至还给你准备了雪白的工作服。你可以随时使用这个炉灶。它从现在开始就属于你了。

那个女子高兴极了,好像是剑客得到了一柄好剑,两眼闪光问道,那么,我所用的食材和调料如何采买呢?您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走五步以上的路,出不了医院大门的。

我说,我会为您派一个助手,完全听您调遣。您需要什么样的蔬菜和肉类,还有特殊的调味品,只要您列出来,他就会按照您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去准备。他一定会像您亲自去采买一样,让您满意。您要是不满意,他就再去寻找,总之,一定做到尽善尽美。

女厨师很高兴,但还不放心,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现在体力不支了,一桌菜最少要有八道,可是,我一顿做不出来那么多,只能一道道来做。这样是否可以呢?

我说,当然可以。一切以您的身体承受力为限。

女厨师说了这么多话,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她把眼睛闭起来,许久许久都没有睁开,我几乎以为她再也不会把眼睛睁开了。虽然,我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她的愿望还没有完成,她不会轻易到死神那里报到。

果然,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帘打开的速度是如此缓慢,简直像拉开一道铅制的闸门。她说,医生,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我说,这不是安慰。你将完成的是一桌真正的宴席。

女厨师凄然一笑说,好吧。就算是一桌真正的宴席,可是,谁是食客?谁来赴宴?谁肯每天只吃一道菜,遥遥无期地等待着一场没有时间表的宴会呢?

我说,我已找到了食客,他会吃下你做的每一道菜。

医生说到这里,就安静下来,好像他的故事讲完了。

我说,后来呢?

医生说,开始了。

我说,能吃吗?

医生说,真的有人吃了。

我说,好吃吗?

医生迟疑了一会儿,说,那个人告诉我的真实感觉是:刚开始,她做的菜还算是好吃的。虽然女厨师的味蕾已经完全损毁,虽然她本人根本就没有任何胃口,但女厨师凭着经验还是把火候掌握得很准,调料因为用的都是她指定的品牌,她也非常熟悉用法、用量。尽管她不能亲口品尝,各种味道的搭配还是拿捏得相当不错。不过,她的体力的确非常糟糕,手臂骨瘦如柴,根本就掂不动炒勺,她又坚持不让助手帮忙,结果食材受热不均匀,生的生,煳的煳。到后来,女厨师的身体急剧衰竭,视力变得模糊了,她的烹调受到了很大限制,很多调味品只能是估摸着投放,菜肴的味道就变得十分怪异了。尤其有一道主菜,需要的用料很复杂,她开列出的单子,足有一尺长。我分派给她的助手向我抱怨多次了,说按照女厨师的单子到市场上去采买,去的是她指定的店铺,买的是她指定的品牌,产地和品种都没有一点问题。可拿回来之后,她硬是说不对,让助手把原料统统丢了,重新再买。助手说,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癌症是不是已经转移到了脑子?

我安慰厨师助手说,你是在帮助一个人完成最后的心愿,你要用最大的耐心来做这件事。

助手说,这个工作要持续多久呢?我都要坚持不住了。

我说,也许不要很久,也许要很久。不管多久,我们都要坚持。

我忍不住插嘴问,那你们究竟坚持了多久呢?

医生说,21天。从女厨师开始做那桌菜到最后她离世,一共是整整三星期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开始是在一个星期六,结束也是在一个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她的丈夫来找我,说女厨师在清晨的睡梦中非常平静地走了。女厨师前一晚临睡前说非常感谢医生,并让自己的丈夫把一封信送给我。

我刚要开口,医生说,你想问我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对吧?我可以告诉你,那其实不是一封信,只是一个菜谱,就是那道没有完成的主菜的菜谱。女厨师的丈夫说,女厨师很抱歉,她不是不能做出这道菜,之所以让助手一次次地把材料放弃,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法把这道菜做得非常美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吃菜的人考虑,还是不做了吧。为了弥补遗憾,就把这道菜谱奉上,转给食客,以凑成完整的一桌。

我说,那些菜肴都是谁吃下的呢?

医生说,我,每次都吃得非常干净,从没有剩下过一片菜叶。

《切开忧郁的洋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