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命与命运的遐想

甲为乙办事,乙就付给甲报酬,价钱彼此可以谈得很清楚。

甲为乙丙俩人办事,乙丙就付报酬给甲,也是很清楚的事。但每个人只需付二分之一,也很明白。

甲若是为百个人办事,无论每个人得的收益如何,大家只觉得付给甲百分之一是正当的,否则就是甲多吃多占了。

假如甲为一千个人、十万个人服务呢?假如他服务的人群数字再无限地增大下去呢?按照数学的规律,这个无穷大的分之一,结果就是零。

也就是说,受贿的人群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甲的劳动成果,却不必为此支付报酬,甚至连感谢都不必说一声。

这就是为什么传说中的英雄丹柯掏出自己的心,燃烧起来为众人引路。危险过去后,人们会把他跌落地上仍在发光的心踩灭。

这不是众人的无情,是铁的规律。

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种为无穷大的民众服务的事业。

所以它的清贫与无功利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

矢志于这一行的人,不必愤而不平,只问自己是否愿意承受。

人的生命是一根链条,永远有比你年轻的孩子和比你年迈的老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它是一宗谁也掠夺不去的财宝。不要计较何时年轻,何时年老。只要我们生存一天,青春的财富,就闪闪发光。能够遮蔽它的光芒的暗夜只有一种,那就是你自以为已经衰老。

人类的表情肌,除了表达笑容,还用以表达愤怒、悲哀、思索、惆怅以至绝望。它就像天空中的七色彩虹,相辅相成。所有的表情都是完整的人生所必需的,是生命的元素。

痛苦有两种存在形式——包裹着和开放着。

就我个人来讲,我比较喜欢开放的痛苦。它就像会退色的毛衣一样,在阳光下渐渐失去新鲜的色彩。

有些人不敢敞开自己的痛苦,是因为惧怕打开痛苦那一瞬刺入肺腑的疼痛。但包裹着的痛苦会像癌症一般生长,蔓延,吞噬我们的心灵。

我们只要把最猛烈的痛苦坚挺过去,就会发现可以比较从容地收拾痛苦的残骸了。

每个人的血液中都有与众不同的液体,可惜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如果有一种可以测量出我们特殊才能的仪器,我们就会发现有多少人荒废了他们的才能,终生在从事和他们天性相悖的职业。

每个人都在寻找,从幼年就开始找。找准了自己位置的人,是极少数的幸运者。

许多人在暗中摸索了一生,终究在迷茫中告别。如果我们找到了自己爱好的事业,万万不要放松。它会使我们不再计较得失,最大限度地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生理是心理的镜子。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朋友和杀手。许多人的疾病其实是自身心理攻击生理造成的。一个人越是懦弱,他伤害自己的频率越高。

无论爱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有时都是很残忍的事情。

爱和恨,都有两个层面,一个是精神,一个是肉体。

你嘘寒问暖或是往对方脸上泼硫酸,都是首先作用于肉体,然后传递于心灵。你呵护或是残害他的灵魂,作用要更为深远得多。肉体和精神有时相连,有时隔膜。有的人肉体残缺后精神愈加完整,有的人躯体强健,精神却是破碎的。精神可以支配肉体,肉体却不可能控制精神。

小的危机就像感冒,不但是无法完全避免的,而且可以给人以刺激,调动防御能力,增加免疫功能。

但是注意不要转成肺炎。

每个人都会有伤口。有的人愈合得天衣无缝,有的人留下累累疤痕。

这当然和利物刺进的深浅有关了。但我们经常看到,有的人,在深刻的创伤之后,仍然完整光滑;有的人,在小小不言的刺激下,就面目全非了。

在医学上,后一种人有一个特殊的名称,叫作——疤痕体质。

愿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意志上的疤痕体质。

我们可以受伤,我们可以流血。但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医治好自己的伤口,尽可能整旧如新。

没有快乐,谁也别想留住健康。

眼睛对眼睛,是可以说话的。它们进行无声的交流,在这种通行的世界语里,容不得谎言,用不着翻译。它们比嘴巴更真实地反映着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

我们可以吓唬别人,但不可以吓唬病人。当我们患病的时候,精神是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寒风,都会引起萧萧黄叶的凋零。

让我们像呵护水晶一样呵护病人的心灵。

生命的燧石在死亡之锤的击打下,易于迸溅灿烂的火花。死亡使一切结束,它不允许反悔。无论选择正确还是谬误,死亡都强化了它的力量。尤其是死亡的前夕,大奸大恶,大美大善,大彻大悟,大悲大喜,都有极淋漓的宣泄,成为人生最后的定格。

一个人有太多选择的时候,常常径直选了那最容易、最易在短时间内见成效的一条路。一个人只有一种选择的时候,实际上丧失了选择,只是接受命运。所以选择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以能充分发挥意志、表达信念为最好。

惊奇,是天性的一种流露。

生命的第一瞬就是惊奇。我们周围的世界,为什么由黑暗变明朗?为什么由水变成了气?温度为什么由温暖变得清凉?外界的声音为何如此响亮?那个不断俯视我们亲吻我们的女人是谁?

……

从此我们在惊奇中成长。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值得惊奇的事情啊。苹果为什么落地,流星为什么下雨,人为什么兵戎相见,史为什么世代更迭……

孩子大睁着纯洁的双眼,面对着未知的世界,不断地惊奇着,探索着,在惊奇中渐渐长大。

惊奇是幼稚的特权,惊奇是一张白纸。

当我沮丧的时候,当我彷徨的时候,当我孤独寂寞悲凉的时候,我曾格外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不公平。

世上可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它是物质还是精神?难道我们的一生都早早地被一种符咒规定,谁都无力更改?我们的手难道真是激光唱盘,所有的祸福都像音符微缩其中?

不幸者常常愿意同幸运者相比,抱怨自己的运气。

幸运者常常不愿同不幸者相比,相信自己的努力。

命运中的不速之客永远比有速之客来得多。

所以应付前一种客人,是人生的必修。他既为客,就是你拒绝不了的。所以怨天尤人没有用,平安地尽快把客人送走,才是高明主人。

命运是我怯懦时的盾牌,当我叫嚷命运不公最响的时候,正是我预备逃遁的前奏。命运像一只筐,我把对自己的姑息、原谅以及所有的延宕都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然后蒙一块宿命的轻纱。我背着它慢慢地向前走,心中有一份心安理得的坦然。

当我快乐当我幸福当我成功当我优越当我欣喜的时候,当一切美好辉煌的时刻,我要提醒我自己——这是命运的光环笼罩了我。在这个环里,居住着机遇,居住着偶然性,居住着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假如在这死亡将至的时候,依然刻骨铭心地惦记着一件事,依然期望等待,不依不饶,那这个心愿便集中反映了一个人的个性,甚至是他生命的支点。古人说的死不瞑目,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死亡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有准备的死和没有准备的死。猝死就是没有准备的死(当然在广义上除了极幼小的孩童,我们都或多或少考虑过死亡),有准备的死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人们冷静地回忆自己的一生,犹如上溯一条绵长的河流。世俗的纠缠,在死亡的背景之上,它平素所具有的魔力异乎寻常地浅淡了,人便格外公允格外豁达,有置身物外的超然与智慧。

《离太阳最近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