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喝

“喝”这个字好像被酒给垄断了。只要说到喝,后面就拖着长长的酒尾巴。

其实凡是液体入喉,都算作喝。人一生最大量最平凡的是喝水(听说澳大利亚那地方宽裕地把牛奶当水喝,不在此列)。因为太普通,喝水就成了不值一提的俗事。

但若到了奇特的地方,简单的事变得棘手复杂,就又可以写一写了。

二十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工作。那里是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三头银色公牛抵犄角的角斗场,海拔平均在五六千米以上。人们常把青藏高原比作世界屋脊,那我所待的地方就要算屋檐上系风铃的地方了。

我们一年到头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一群松软的面包。缺氧使大伙干什么都无精打采,高原像小偷盗走了青春的力气。更古怪的是锅里的水不到一百度就沸腾,没有切身体会的人,不知道它的玄妙。

我第一次明了它的确切含义,是看到一个女孩把滚开的水往脚上浇,她在洗脚。我想她的皮还不得跟褪鸡毛似的,脱下一块来?没想到,她惬意地甩着水,连说舒服舒服,你也来试试。那水其实只有六十多度,虽说开得哗哗叫,但并无平原上沸水的杀伤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们每天喝的就是这种六十度的开水。为了节省焦炭(运到山上的焦炭比上好的白面还贵得多呢),由食堂统一烧。吃罢晚饭,大师傅用炊帚把刚炒过菜的大铁锅胡乱刷刷,咣咣倒进几大桶雪水,煮开水的漫长过程就开始了。他总不乐意把锅刷干净,因为小时候家穷,有油星的锅是富足的表现,留着下顿饭接着滋润。

人们提着暖壶,拎着水舀子,麇集灶边。袅袅的水汽从裂了缝的木锅盖升起,好像有一大炷香在锅内燃烧。

需要耐心地等,这个过程大约四十分钟。你不可走远,因为水不多。抢不到水,你就会成为一晚上的撒哈拉大沙漠。水舀子也很重要,像古时做官的印玺,要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假如水开了,你有壶没有舀水的家伙,岂不急煞人。又不兴随便拿个茶缸就能伸进锅里舀水(你就是把杯子洗了又洗也不成,这就是昆仑山的规矩)。水舀子就那么一两个,有数的,这人用完了给下个人用,好像火炬传递。你要是灌满了自己的暖壶,不把水舀子给紧靠在自己身后排队的人,而是遥相呼应,给了远处自家亲近的人,叫他先打上了水,大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很鄙视你。就跟今日的以权谋私裙带风任人唯亲似的。

水好像不是被灶下的火焰而是被人们焦灼的目光烧开了。那情形像有一条小鱼翔在锅底,渐渐长大。先是搅起轻轻的涟漪,迅即膨胀,直到用尾巴搅出大朵浪花,这时,高原上的开水煮熟了。

这个历程不能撩起盖子看。一看三不开。常有性急的人说,怎么还不开?不待别人阻拦,嘭地把大木头锅盖揪开了。汪着油花的水面像巨大的眸子,凝然不动。他叹口气,重把锅盖像被子似的给水捂严。要等片刻,才会有柔弱的水汽再度溢出。水叫人看了这么一回,就给你推迟两分钟开。要是哪个晚上多碰上几个这样的弟兄,开水就会怠工许久。

其实先舀到开水的人不上算,表面的浮油都被灌进暖瓶里了。这种水在瓶胆里一捂,会泛出熬萝卜般的熏臭,于沏茶极不相宜。

于是要喝茶就自己煮。高原上的人都有硕大的搪瓷缸子,其规模相当于五磅暖瓶的下半截。抓把茶叶扔进缸子里,炖在火炉上,像熬中药似的焖着。高原上的火因为缺氧,永无热情奔放的时候,总是阴险地沉默着,一副紫蓝色忧郁的脸膛。

高原上爱饮浓浓的砖茶。从医学的角度看,老茶叶里茶碱含量高,对人的心脏和呼吸系统有良好的兴奋作用,可以帮助适应缺氧,这当是人们喜爱它的主要原因。倘若换了鲜鲜嫩嫩的龙井毛尖,只怕在如此的煎熬下顿失颜色。

高原人也喝酒。到藏族老乡家串门,主人总要敬上青稞酒。青稞酒基本上是无色透明的,并不是想象中的淡绿色。初入口时微甜,像醪糟,但不可小看。据行家们说,这酒后劲大,上头。藏胞淳朴,斟满的银碗高举过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你,由不得你不喝。于是一仰脖,很豪爽地把一杯饮净,自觉尽到了心意,再把银碗端端正正地放下。

没想到主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斟满第二杯青稞酒,依样画葫芦,又敬了上来。记着行家们的嘱托,不敢再饮。但主人执意要敬,推推拉拉,大家像在练太极功夫,好不热闹。

后来听翻译说,倒是我错了。若不打算喝了,就在碗底留点酒,主人知道你已尽兴,就随你的意了。像你这样一饮而尽,把酒碗舔了个精光,就是好汉一条准备豪饮一番的表示了……原来是这样!

工作部门里也喝酒。都是年轻人,逢年过节时,每十人算一席。每席一瓶白酒,多为西凤酒;一瓶果酒,多为樱桃酒。多少年来,这两个品牌永不变换。我想,一定是某年某月商店里盲目购货,压在库里,于是年复一年、节复一节地总用老面孔犒劳我们。

女孩子们一桌,望着这两瓶液体不知如何是好。西凤为中国十大名酒之一,想来性烈,是断乎不敢喝的。樱桃酒呢?儿时唱过:樱桃好吃树难栽。心想,由那么难成活的树长出的美丽果子酿造出的酒,准是好喝的。于是我们每人斟了一茶缸底子,黑乎乎的,像咳嗽糖浆。我至今不知那酒是个什么度数,喝到肚里的也只有一墨水瓶那么多(你想啊,十个人分一瓶酒,一个人会有多少?太多了不是多吃多占了吗?)。但十分钟后,我就觉得面前的桌子和人都奇怪地漂浮起来,好像脚下是一片水……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醉酒。只是我从此后再也不敢去试任何一种含有酒精的饮料了。我的家族是不善饮的。我父亲曾说过我弟弟,喝一口酒连脚指甲都会红。弟弟在场面上练了多年还毫无长进,我就死了这条心吧。

剩下一瓶西凤,怎么办呢?

找他们男孩换一盘菜吃!不知谁提议的,众人皆赞成。于是公推一伶牙俐齿的姐妹到邻桌去交涉,大家就眼巴巴地等着吃。

片刻之后,使节归来,手里仍是拎着满满的酒瓶。吓!他们还不换?一瓶西凤多少钱?一个菜才多少钱?再说平常喝得上酒吗?他们不换可是太傻了。没想到,男子汉还这么抠门!女孩子们大叫。

使节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他们看见酒,眼睛都瞪得像瓶底一样圆。只是我看他们的菜都快吃光了,换了咱就不值了,所以完璧归赵。

原来,小气的是我们不是他们!只是这原封未动的一瓶烈酒,女孩儿留着又有何用?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邻桌碟子里的货色越来越少,假如贸易,我们的逆差就越来越大。

我们气愤地盯着男子汉风卷残云般地吃菜,心痛得厉害,觉得他们是把原属于我们的东西给霸占了。

我看见他们桌上的香蕉罐头还没有动。你们看合不合算?使节的大眼睛除了水灵灵地好看,还真侦察到情况。

男兵们多是西北一带人氏,对香蕉这类亚热带水果,抱半信半疑的敷衍态度。况且,剥了皮的蕉体泡在浑黄的液体里,形象也不雅。

不值不值!我们说。

可惜时不我待,女孩们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各桌上的残羹剩饮越来越单薄。

换啦!我们悲壮地说。于是,我们每人分吃了半截香蕉(没多少,不够一人一条),又喝了浑黄色的罐头汤,觉得还不错,起码比辣乎乎呛人的白酒好多了。

下一个节日又像候鸟似的降临。

嘿!女娃子们!我们用香蕉罐头换你们的酒!刚开席,就有男子汉找上门来,商讨以物易物。

好嘞!换啦!我们快活地答应,为早早打发掉透明液体而庆幸。

喂!我们来换你们的酒……又有几个小伙子摇着罐头瓶造访。晚啦晚啦!谁叫你们现在才来!女孩们幸灾乐祸地指责后来者,自己也有点后悔,想不到贸易形势这样好,刚才应该要个高价,一瓶酒换两瓶香蕉罐头的。

亏了亏了。下次要沉着点,待价而沽。我们互相眨着眼睛。

真糟糕!小伙子们懊丧地搔着后脑勺,只好打道回府。

哎!把你们的香蕉罐头拿走啊!我们指着他们遗留下的罐头瓶子,大声叫喊。

罐头嘛,既然你们爱吃,我们就不要了!他们头也不回地说。

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从此,每一次会餐,我们总是随随便便把西凤酒送给任何一个邻桌的小伙子们。从此,每一次会餐,我们女孩子的桌上都有许多瓶香蕉罐头。

记得有一次,居然我们每个人都平均到了一瓶香蕉罐头。那一天的会餐,好像成了会香蕉。

我们举着浑黄的罐头汤,豪爽地干杯,把罐头瓶碰得叮当乱响,喝了个一醉方休。

《在雪原与星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