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那里出核桃

因为没有鲜菜鲜果,昆仑山上就多干菜干果。干菜实在是一种对菜的亵渎,犹如少女和老妪的区别。吃干菜的时候,有一种嚼线装书页的感觉。

干果包括花生、核桃、葡萄干之类。司务长拆开一个麻袋,用手指捻着说:“这拨花生米好,山东的,大,油多。”其实大而油多的花生并不好吃,倒是四川花生,虽小却更有嚼头。司务长用空罐头盒子做容器给大家发花生米,官兵平等。葡萄干要算比较珍贵的吃食了,司务长就换个小号搪瓷缸子给大伙分。轮到分核桃的时候,就比较粗放了。司务长两手合围,一挖一捧,有多少算多少,倒你脸盆里算完事。

当兵的没家伙装,领东西时都拎脸盆。这样五花八门的吃食拌在一起,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喜颠颠地往宿舍走,由于大小不等,到家时,个大的便被簸到脸盆浮头,猛一看,好像发了满满一脸盆核桃似的。

核桃听说是山西出的,个大,皮也厚。我们没有锤子砸核桃,因为山下从没给我们运来过锤子。女兵们劲小,只好用门来挤核桃,咔喇喇……核桃仁碾出来了。

核桃太像人的脑子,中间有隔,恰似人的大脑两半球。完整的核桃仁也像人的脑叶似的,有许多智慧的沟回。

“姑娘们,莫用门扇挤核桃了,门框快散了,夜里狼就进来了。”司务长说。

我们不再用门挤核桃,不是因为怕狼。昆仑山太冷了,狼都不在这里安家。是因为生核桃不好吃。也许是因为缺氧,生核桃吃多了,头便发晕,眼前便发蓝。

“要是能炒熟吃就好了。”十八岁见多识广的女兵说。

没有锅,我们就把整个的核桃扔到炉膛里烧。高原上烧的是焦炭,柿红色的火焰像红缨枪似的抖动着。核桃丢进去,在极短的时间内还保持着自己黑黢黢的本色,不一会便冒起青烟,噗地裂出一道金黄的火苗。火苗迅速蔓延,核桃就像一只充满了油脂的小刺猬,在炉膛的红炭上滚动。待核桃像一颗小太阳,通体成为亮红色时,就要手疾眼快地将它铲出,晚了就煳大了。丢在地上的核桃还会继续燃烧,要迅速吹灭它身上的明火。这时就有撩人胃口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

我们屋里的地是泥巴垫的,同屋外的亘古冰雪荒原相连。色泽逐渐黯淡下去的核桃被地气一激,犹如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噼里啪啦地爆裂起来,焦黄的核桃仁就像棉桃似的绽了出来。趁热将略带烟火色的核桃仁放进口里,听见它们将口水炙得吱吱作响,有滚滚的蒸汽在口中蒸腾……不一会,我们便个个吃得口角发黑。

烧核桃吃得多了,有人提议要吃炒核桃仁。这就需要砸壳取仁。这回不必破坏公物了,炊事员张大个,手掌大得像锅盖。手心捏两个核桃,上下唇一抿,咔吧吧——核桃壳就像玻璃似的碎了。他把桃仁很仔细地摆在一张净纸上,递给我们。

我们快活地围向炉火,紧接着的实际问题是没有炒锅。十八岁的女兵又显神通了,她把铲焦炭的铁锨头卸下来,用雪水拭净了,翘在炉火上。这个简易炒锅像个畚箕,一端敞,一端凹,核桃仁便不安分地在低洼处扎堆,我们便用筷子赶紧拨拉。核桃仁还没熟,筷子尖儿已经黑了。

垂涎已久的炒核桃仁出锅了,正确地讲,是出铲了。费了这么大劲,味道却并不见得怎么好,煳的煳,生的生,烟熏火燎地大家叼了几嘴。正不知如何处理这堆黑不溜秋的货色呢,突然有人砰砰敲门。张大个局促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些核桃仁碎屑送给我们,说是刚才匆忙之中没剔干净,这是又用针细细挑出来的。

哎呀呀!费那个事呢,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这一大堆核桃仁还不知怎么吃呢,怎么又送来了!你愿吃就都拿走,不愿吃就都扔了吧!我们七嘴八舌地说。

张大个很金贵地把生熟两份核桃拢在一处,说:多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扔了呢!我们老家那个地方不出核桃,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呢!

那我们以后发了核桃都给你,你探家时带回去吧!十八岁的女兵说,我们都赞同地点点头。

张大个探家的时候,拎了一个大帆布提包。往长途车上一撂,包里哗啦啦发出类似鹅卵石撞击的声音。

后来,张大个回来了。女兵们问他:“你老家的人说核桃好吃吗?”

“说好吃。”张大个拍着锅盖大的巴掌说,“俺爹说,闹了半天,昆仑山那里出核桃哇!真是个好地方。”

《在雪原与星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