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

蚕是被自己的丝裹住的,这是一个真理。每一个养过蚕的人和没有养过蚕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蚕丝是一寸一寸吐出来的,在吐的时候,蚕昂着头,很快乐专注的样子。蚕并没有意识到,正是自己的努力劳动才将自己的身体束缚得紧紧的。直到被人一股脑丢进开水锅里煮死,然后那些美丽的丝成了没有生命的嫁衣。

这是蚕的悲剧。当我们说到悲剧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持了一种观望的态度。也许,是“剧”这个词将我们引入歧途,以为他人是演员,而我们只是包厢里遥远的、安全的看客。其实,作茧自缚的情况绝不如想象的那样罕见,它们广泛地存在于我们周围,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纷飞的乱丝。

钱的丝飞舞着。很多人在选择以钱为生命指标的时候,看到的是钱所带来的便利和荣耀。钱是单纯的,但攫取钱的手段不是那样单纯。把一样物品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它的危险不在于这物品本身,而在于你是怎样获取它并消费它。或许可以说,收入的能力还比较容易掌握,支出它的能力则和人的综合素质有极大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讲,有些人是不配享有大量的金钱的。如同一个头脑不健全的人,如果碰巧有了很大的蛮力,那么无论是对于本人还是对于他人都不是一件幸事。在一个社会财富和个人财富飞速增长的时代,钱是温柔绚丽的,钱也是漂浮迷茫的,钱的乱丝令没有能力驾驭它的人窒息,直至被它绞杀。

爱的丝也如四月的柳絮一般飞舞着,迷乱我们的眼,雪一般覆盖着视线。这句话严格说起来是有语病的。真正的爱不是诱惑是温暖,只会使我们更勇敢和智慧,但的确有很多人被爱包围着,时有狂躁。那就是爱得没有节制了。没有节制的爱如同没有节制的水和火一样,甚至包括氧气,同是灾难性的。

水火无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谈到氧气,那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围棋高手下棋的时候,吸氧之后,妙招迭出,让人疑心气袋之中是否藏有古今棋谱。记得我学习医科的时候,教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新护士值班,看到衰竭的病人呼吸十分困难,用目光无声地哀求她——请把氧气瓶的流量开得大些。出于对病人的悲悯,加上新护士特有的胆大,当然,还有时值夜半,医生已然休息的原因,几种情形叠加在一起,于是她想,对病人有好处的事想来医生也该同意的,就在不曾请示医生的情况下,私自把氧气流量表拧大。气体通过湿化瓶汩汩地流出,病人顿感舒服,眼中满是感激的神色,护士就放心地离开了。那夜,不巧来了其他的急重病人,当护士忙完之后,捋着一头的汗水再一次巡视病房时,发现那位衰竭的病人已然死亡。究其原因,关键的杀手竟是氧气。高浓度的氧气抑制了病人的呼吸中枢,让他在安然的享受中丧失了自主呼吸的能力,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很可怕,是不是?丧失节制,就是如此恐怖,它令优美变成狰狞,使怜爱演为杀机。

谈到爱的缠裹带给我们的灾难,更是俯拾即是,放眼观察,会发现很多。多少人为爱所累,沉迷其中,深受其苦。在所有的蚕丝里面,我以为爱的丝可能是最无形而又最柔韧的一种,挣脱它也需要极高的能力和技巧。这当中的奥秘,需每一个人细细揣摩。

还有工作的丝、友情的丝、陋习的丝、嗜好的丝……或松或紧地围绕着我们,令我们在习惯的窠臼当中难以自拔。

每逢这种时候,我们常常表现得很无奈很无助,甚至还有一点点敝帚自珍的狡辩。常常可以听到有人说:“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也不是不想改,可就是改不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当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对自己和对众人都有了一个交代,然后脸上显出坦然无辜的样子,仿佛合上了牛皮纸封面的卷宗。

每当这种时候,我在悲哀的同时也升起怒火。你明知你的茧是你自己吐的丝凝成的,你挣扎在茧中,你想突围而出。你遇到了困难,这是一种必然,但你为自己找了种种的借口,你向你的丝退却了。你一面吃力地咬断包围你的丝,一面更汹涌地吐出你的丝,你是一个作茧自缚的高手,你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还惨。他的石头只是滚下又滚下,起码没有变得更大、更沉重,你的丝却在这种突围和自缚的交替中汲取了你的气力,蚕食了你的信心,它令你变得越来越不喜爱自己,退缩着在茧中藏得更深。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茧,这些茧背负在我们的身上,吸取着我们的热量,让我们寒冷,令前进的速度受限。撕碎这茧,没有外力可供支援,只有靠自己的心和爪。

茧破裂的时候,是痛苦的。茧是我们亲手营造的小世界。茧的空间虽是狭窄的,却也是相对安全的,甚至一些不良的嗜好,当我们沉浸其中的时候,感受到的也是习惯成自然的熟络。打破了茧的蚕,被寒冷的空气、闪亮的阳光、新锐的声音、陌生的场景……刺激着、扰动着,挑战接踵而来。这种时刻的不安极易诱发退缩,但它是正常和难以避免的,是有益和富于建设性的。你会在这种变化当中感受到生命爆发的张力,你知道你活着、痛着并且成长着。

有很多人终身困于他们自己的茧中。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恍然大悟:世界只是一个茧,而自己未曾真正地生活过。

《预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