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糖

远处的半山坡上,有一排独立的小房子。平日总是锁着大门,大锁锈迹斑斑,叫人怀疑能否打得开。人们走过的时候,总是绕得远远的,仿佛那里潜伏着瘟疫或猛兽。

那是医院的太平间。

真想不通,汉语里为什么把和死亡有关的事,都叫作“太平”。比如,轮船上救生的太平斧,剧场里供大家逃难的太平门……好像一叫太平,再危急的事也可以化险为夷。

但人一死,的的确确是太平了。不太平的,是活着的人。

太平间躺着病死的人,基本上是独往独来。高原地广人稀,死亡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因为总的基数小,出现的频率就不很高。一般死了人,都由值班的医生、护士负责给死人更衣。要是轮到女兵上班,男卫生员们就会说,还是我们来吧,省得你们做噩梦。

一天,边境线上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伤亡很大。医生们都在抢救伤员,活着的毕竟比牺牲了的更重要。但尸体从前线拉回,卧在太平间,久久地不处理,也于情理不容。

领导找到我说,给女兵一个艰巨的任务。

我说,您说吧。

领导说,有一个年轻的班长,战死疆场。人手实在不够,要由你们给他更换尸衣,明晨下葬。

我说,还有谁参加?

领导说,还有政治部的一名干事,负责登记烈士的遗物等事宜。他以前处理过阵亡将士的事,有经验,你们听他的。但他身体不好,动嘴不动手,你们要多请示、多照顾他。

我咬着乱颤的牙关,说,是。心想,一个大男子汉,居然要女孩们在死人当前的时候照料他,真不知是他的耻辱还是我们的光荣。

我说,人在哪里?

领导说,干事吗?

我说,班长。

领导说,在三号。

就是说,尸体在太平间的第三间屋子。我回到宿舍,向大家传达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任务,全场先是静寂了三分钟。炉子里有一块烧得正热的煤,啪地裂开了小缝,火苗从一大朵分裂成两小朵,发出丝绸抖动的声音。

我说,说话啊,现在又不是为烈士默哀的时间。

小鹿说,烈士是一位男的啦?

我说,阿里高原上的女兵都在这间屋里了,你说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鹿说,这个我知道。只是要给一个男青年从里到外换衣服,心里总有点那个,是不是连内裤都要换?

我说,是。他是我们的兄弟……

小鹿摆摆手说,大道理你就甭讲了,我都懂。我就权当他是一截木头好了。

果平说,比木头还是可怕多了。要知道,他死了。

小如细声说,咱们平常也不是没有在临床上接触过死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个死,大着胆子收殓就是了。

河莲说,我看,还是有原则上的不同。病死的人,浑身是囫囵的,就算瘦得只剩下几根大筋,用医学的话讲是恶液质,毕竟五官完整。战死的人,你知道致命伤在哪里?若是在脑袋上,跟关公大老爷似的,头都没有了,或者说头虽然有,但身首异处,需要我们用丝线把脖子和脑袋缝到一起,那咱们可就有得活儿干了。

我本来胆子还大些,听河莲这样一说,毛骨悚然。可我是班长,三军不可夺帅,就狠狠地对河莲说,不得蛊惑军心!现在也不是冷兵器时代,不会出现一把大刀把头剁飞了的情况。就是战伤在头部,也不过是颅脑粉碎性骨折或大动脉断裂,头骨肯定还是在的。

果平说,哎呀我的妈呀,班长你就别讲了。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这比一个头叽里咕噜地滚到一边去了,还可怕。

我说,不管可怕不可怕,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要是你阵亡在这荒无人烟远离亲人的地方,浑身上下沾满血和泥巴,到处是和敌人搏斗的痕迹,你愿意就这模样埋进烈士陵园吗?

小鹿最先说,我不乐意。听我奶奶说,人死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到阎王老子那儿就是什么打扮。所以,人的老衣都得是最好的。我们这么小岁数就不在阳间了,更得穿得像点样子,最好仪表堂堂。

果平说,你那是迷信啊。不过,活着的人会常常梦见死去的人。要是我们穿得太破烂,与家里人在梦中相见的时候,他们心里会难过的。

小如长叹一口气说,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别的我也顾不了,但我希望给我穿一套干净衣服,不一定是新的,但一定要有香皂味。

河莲冷笑道,人都死了,还管那些。要是我啊,生是什么样,死也是什么样,无所谓,生死如一。也省得让别人心里起腻,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的。一把黄土埋了,大家清静。

你很难说河莲这番话是正说还是反说,但她刺激了我们,使大家脸上滚烫起来。是啊,都是为了保卫祖国,我们从各地聚集,来到这苍茫的世界第三极。现在有一个兄弟远行了,我们不能在他生前帮他击败敌人,难道在他死后,还不能伸出手去,为他的遗体做点什么,把他打扮得漂亮些吗?

我们排着队,缓缓地向三号太平间走去。一位瘦得像竹子的干事蹲在太平间门口,低着头,好像在看蚂蚁爬。当然了,地上肯定没蚂蚁,这里高寒缺氧,蚂蚁都不肯做窝。

你是小毕班长吧?我姓朱。他伸出手说。

和朱干事握手的时候,有一种被根雕捏住的感觉。我把他左右一打量,决定称他竹干事。竹干事拿出一把钥匙,边缘粗糙锐利,几乎没人用过,递到我手里说,你把太平间的门打开。

我说,你怎么不开?

他说,我胆小。

一个男人当着一帮女孩子的面,公开承认他胆子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原来只以为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脸皮还挺厚。我心里也吓得够呛,但当着一班人,只有挺身而出、奋勇向前。

门开了。太平间的屋子并不很大,但给人阴森森的空旷感觉。地中央水泥制成的停尸台上,直挺挺地仰卧着一堆白色物体,依稀看出人的轮廓。上覆一匹宽长的白布,四角垂地,笼罩地面。我们依次走进去,围着尸床站定,默不作声,好像在瞻仰一座雪丘。

竹干事贴墙站着,保持着和尸体最大的距离,对我说,你去把蒙尸布揭开。

其实,从一进了太平间的门,我们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无论如何都得把任务完成,这是铁的戒律。但是我讨厌一个男人临阵脱逃的胆怯,更甭提他还是我们之中,唯一处理过阵亡事宜的老手呢。

我反问,你干吗不去揭布?

竹干事很惊讶地说,你们领导没和你说过吗?

我说,说了,说你有经验。

他说,除了这个,就没说别的了?

我只好说,还说你动口不动手。

竹干事说,这就对了。那我现在动了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说,你是老兵,应该给新兵做个榜样。你有经验嘛!

竹干事苦笑着说,我有什么经验?不过就是处理过一次敌方死尸。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胡子,两条腿炸断了。原本想就那么连着衣服埋了。后来上级指示,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收拾得体面些。第一步要把身上的血污洗了,开始我们用刷子刷,没想到血是刷掉了,但肉也跟着掉。不知是谁想出的法子,在尸体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

我们又怕听又想听,恐惧地盯着竹干事苍白的薄嘴唇。小鹿忍不住哆嗦着下巴问,你们是打算,把他,再吊死,一回吗?

竹干事不理这茬儿,接着说,我们在尸体的腰当间也拴了一道绳子……

河莲说,我的天,该不是要五马分尸吧?

小如掩着半边嘴说,有革命的人道主义管着呢,别瞎猜,太吓人了。

竹干事有个本事,就是你说破了天,他依然沉着镇定,一派大将风度,按自己的顺序走,一板一眼说下去。

我们把大胡子上下拴好,就把他沉到河里,拽着两道绳子在河岸上慢慢走。他躺在水里,被太阳晒热的水,从他身上缓缓流过,头发飘着,很悠闲的样子。我们累得够呛,像伏尔加河上苦难的纤夫。大胡子刚开始下水的时候,水是清的。过了一会儿,下游的水流渐渐地变脏了,那是大胡子身上的硝烟和火药末脱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变红了,那是凝结的血块溶解了……

小如捂着耳朵说,竹干事,求求你,别讲了,我直恶心。

河莲兴致勃勃地说,讲,讲!真是新鲜事,从来没听过!

我从骨子里是一点也不想听这种可怕的经历的。可我知道,当一个女兵,必要的时候要有铁石心肠。竹干事看起来瘦弱,意志却很顽强,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恶心欲吐,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等到河水再次变清的时候,我们就把大胡子拉到岸上,平放在岩石上……竹干事依旧平静地叙述着。

大胡子的肚子是不是胀得像个鼓?河莲嘟起自己的腮帮,好像自己也被人按到水里,淹了个半死。

没有。溺水的人腹胀如鼓,那是因为在水中挣扎,把太多的水灌入胃里。或死后尸身腐败,产生气体所致。大胡子是死后入水,牙关紧闭,肚子里没进水。再说,我们很快把他从水中拖出来,他也来不及腐败。竹干事很科学地解释。

可他总会有一点变化的。就像我们在水里洗衣服,时间长了,手指肚也会泡得发白。果平很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英雄气概。女孩子好像有个通病,越可怕的东西越好奇。

竹干事有些惊异地说,你有经验,猜得很对。大胡子被流动的河水洗得很干净,皮肤稍微有一点肿,这使他看起来比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胖了一点。我和我的战友们坐在河滩的巨石上,谁也不说话,抽着烟,静静地等着呼啸的山风和西斜的太阳,把大胡子吹干。突然,我的战友站起来,走到大胡子身边,把一支点燃的香烟塞到他手里。我说,这是干什么?战友说,我刚才拖他的时候,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肤色很黄,说明他是一个老烟鬼。他躺着看着咱俩吸烟,一定眼红得不行。给他解解馋吧。

我看着袅袅的烟气,像风车一样,在大胡子胸前绕啊绕……

后来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什么后来。竹干事说。后来大胡子被风吹干了,衣服和脸都很干净,只要不看他的膝盖以下,像一个旅游时睡着了的异国人。我们给他的遗体照了相,按照他们的风俗,用白布裹起来妥善地安葬了。每一步处理都照了相。听说这些相片都在外交部的铁匣子里放着,作为曾经发生的历史,保存着。

屋里很安静。好像大家都消失在空气里了。许久后,小如说,我以后再也不喝狮泉河的水了,它洗过死人。

竹干事说,你尽管喝水就是。洗过死人的狮泉河水,早就流进印度洋,只怕现在都到北冰洋里打漩涡了。

河莲最先从故事中苏醒,说,竹干事,你既然这么有实践经验,为什么非要我们班长揭开盖布,何不身先士卒?

竹干事说,你以为我不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英雄气概?只是从那次以后,一碰到和死人有关的事,我就骤发心动过速,吃什么药也不管事,真气死人。也不是害怕,我当时不害怕,以后也不害怕。但是我脑子不怕,心却不争气。战友们都知道我这毛病,凡是和后事沾边的活儿,一概不让我参加。这次战事较大,大家都很忙,是我主动要求处理尸首的。这会儿心跳已经像锣鼓点了。我就不亲自动手了,请诸位娘子军原谅。

我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只是河莲嘟囔了一句,竹干事,可惜了。你这个样子,恐怕当将军无望了。

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去,揭开了尸床上的盖布。我的动作很大,想象中,那布该是冷重如山。不想白布像云一般,飘然飞起,在半空中平平地伸展开,好像被一股神奇之气横托着,久久才悠然而落。一名年轻士兵的脸,像新月一样,洁白光滑地对着天花板,静静地躺在水泥床上,眼皮微睁,蝌蚪般漆黑的瞳仁,稍微倾斜地看着我们。

悚然震惊!

在揭开这块布之前,虽然他明明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下意识里以为他未必真的存在。揭开这块布以后,他以极大的威严君临一切,不存在的是我们。

他穿着很整齐的棉军装,只是腰间有些臃肿,好像揣了几颗手雷。其他部位严谨利落,并无血迹,一时间竟看不出伤处所在。脸如同大理石雕刻,因为失去了热血灌注,就像高大的乔木在冬季落尽叶子,线条刚硬简洁。嘴唇的曲线因为死前的痛苦与坚忍,略有弯曲,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封闭在紧咬的牙关之后。他的手很规矩地半握着拳,紧贴着裤线安放着,似乎准备随时收起肘关节,取胸前半端位,唰唰摆动起来,应和着口令开始跑步。

竹干事挤在墙角嘶哑着嗓子说,先找到伤口,然后清洗。然后给他穿上新军装。旧衣服里面的每一件遗物,都要告诉我,我好做登记。如果有钱什么的,更要保存好,以便交给家属。

我们无声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轻轻地走到班长面前,解开了他棉衣的扣子。那些圆滑的塑料扣子,因为一直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沉浸着,摸在手里,如同机器制造的冰雹。我的手指不一会儿就冻僵了,解得很慢,大家凑过来要给我帮忙。我说,河莲站对面,暂时有我们两人就够了。别的人听我指挥,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好去找。

我知道给死人脱衣穿衣,比给活人做这套动作麻烦多了。本来只以为他不会配合,操作者多费点力气就是,干起来才明白,生死这道分水岭,把简单的事变成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上衣扣子解开后,局势开始明朗。腰间的膨出更加明显,暴露出白色的三角巾,那里必是致命的伤口所在。三角巾其实完全不能再称为白色,它被鲜血染成通红之后又凝结为深咖啡色,坚硬干燥,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板。

我企图把它解开,马上发现是痴心妄想。血液凝固再加冷冻,强度赛过钢板。我头也不抬地问,腹部缠着浸满陈血的三角巾,解不开,怎么办?

我知道竹干事在远处密切注视着事态的进程,以他的经验,随时准备答疑解难。

先把情况搞清楚。竹干事指示。

我观察了一下三角巾,因是战友匆忙包扎,不似专业医务人员规范,有的地方紧,有的地方松。我把手指探到血绷带之下,艰难地暗中摸索。先是在腹部正面触到半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老式的台灯罩,然后又在它的四周摸到一摊腻滑的东西,好像是盘起来的电缆。经过卫生员训练,我对人的肚子部位大致该有什么,已是心里有数,但对这摊物件,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颇感莫名其妙。

看我愣着发呆,竹干事说,摸着什么啦?

我说,不知道。硬,滑,圆,一缕一缕的……

那是肠子。竹干事说。

我结巴着说,在……哪儿?肠……子?

就在你手底下。竹干事把头扭向一侧,不看我,盯着太平间洁白无瑕的墙壁说。

我说,你也没见,怎么知道?

竹干事说,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不同、干部和战士的区别。咱们吃军粮的年头还不一样呢。子弹击中了这小伙子的肚子,肠子流了出来……就这样。很简单。

既然确定是腹部外伤,伤处就是清洁处理的主要部位。再像挖巷道那样,把手探进去作业肯定不成,需要把三角巾取下来。

拿剪子,我吩咐道。

小鹿说,拿哪种剪子呢?

我们每个人只有巴掌大的旅行剪刀,平常剪个补丁什么的,还可凑合。对付这种血染的绷带,简直是头发丝系轮船,力不从心。炊事班还有几把抠鱼鳃破鱼肚的大铁剪刀,用于烈士身体显然不敬。我略一思索,转而对果平说,去,把手术室的剪刀拿来。

按说我一个小兵,没权私自把手术室的装备带到太平间。但县官不如现管,果平是手术室的护士,我是她的班长,调把剪刀出来,还不手到擒来?

果平跑出又跑进,把锋利的手术剪刀递我说,给。

我操刀就剪,原以为必然势如破竹,没想到,不锈钢的剪刀只把血纱布豁开一个小切口,就再也推不动了。好像用刮胡刀片切西瓜,深入不下去。

我埋怨果平,你这剪刀也太钝了。

果平委屈地说,我特地挑了把新的呀!

我说,那就换大号的手术刀。

果平刚要再跑,竹干事说,刀也不一定行。手术器械都是给活人准备的,自然以小巧精确为上。对付死人,又是血又是泥的,搅到一块儿,比混凝土还结实,好比是秀才遇见兵,没用。人已经死了,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用锯吧。

我对小如说,你到木工房去一趟,借把锯来。

小如说,他们那儿正赶做棺材哪,不一定借得出来。

我说,就一会儿,跟他们说点好话。再说了,咱们这儿要是不给烈士穿好衣服,他们的棺材里躺谁啊!

小如拔腿走,竹干事说,顺便再借个木匠来。

小如说,干什么啊?

竹干事说,谁能使锯子?你们还是我?我是会,可这会儿我的心跳已经一百八十下了,没法干活。也许我官僚,调查研究不够,你们这里还有女木匠?

河莲鼓了鼓嘴巴。我知她老爹是将军,指挥打仗可能有遗传,但木匠肯定没练过,把嘴鼓成蛤蟆也没用。

小如说,借借试试。但锯子有百分之八十的准头,木匠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

竹干事说,你先去。木匠如果不来,我就带着枪去请。

这事就算商量妥了,没想到河莲说,用人工多慢啊,用电锯多好啊。

我没好气地说,到哪儿找电锯?

河莲胸有成竹,说手术室就有电动骨科锯。

果平说,哎呀,我倒忘了,真是有的。只是平时极少用,只有截肢的时候才拿出来。河莲,你眼里真有东西,连我这个手术室护士都没想到。

河莲说,你忘了我曾在手术室代过几天班?你的家当都印在我的脑瓜里了。随时留心地形地物和一切地面设施的分布与功能,是一个优秀军人必不可少的素养……

我打断她说,河莲,那你会用电锯吗?

河莲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说,真叫你猜着了,我偷着练过,还真能凑合着用。

果平惊道,你本事可真大,就差没偷着给自己开刀了吧?

河莲惭愧地说,我用锯没有师傅指点,按照书上写的自己摸索,操作不一定正规,也算是自学成才。

果平取回骨科电锯,寒光闪闪,令人生畏。河莲接过来,对着烈士说了一句,大哥,我自知手艺不精,可事到临头,只有我为您做这件事了。您就多担待着点吧。我呢,手下也悠着点劲。好在您那么重的伤都忍了,这会儿感觉也不灵敏,熬一熬,马上就过去了。您要没什么意见,咱这就开始了。

我们扭过头看看尸床上的班长。千真万确,我们都看见他眨了一下眼睛。

河莲说完,操着电锯,接上电源,跃马横刀,就在血板上操练起来。电锯发出喑哑的噪音,像一头沉闷的野兽在呜咽。布三角巾的纤维应声断裂,沿着锯口的边缘卷曲起来,每根布毛的外周都是暗褐色的,但血未能浸透的内芯,还保持着布的本色,好像一种外红内白的奇异羊毛,被一根根扯断了。

机械化就是比手工快得多,片刻工夫,血板像断裂的盔甲,碎为两瓣。河莲放下电锯,用力一掰,血板就像散了桶箍的木板,向两侧打开。班长神秘的腹部,暴露在众人眼前。

真相大白。

他的下腹部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弹孔,肠子汹涌地流出来。急救时,战友们用一个大号军用饭碗扣在肠管上面。碗口罩不住,长长的肠子就盘在碗的四周,好像水泥管子上头盖了一顶小草帽。

竹干事远远地看了一眼,闭着眼睛说,把碗取下来,把肠子塞回去。

这无疑是正确的。但人的肠子流出来容易,塞回去可不那么简单。首先是碗取不下来。它和肠子紧密粘成牢不可破的一坨,好像埋藏了千万年的化石。

当然,可以再用刀锯之类,强行把碗取下。但无论怎样小心,都会伤了班长的肠子。哪里能忍心让战友再受伤害!我们盯着竹干事,等他拿主意。

竹干事眯缝着眼,似看非看地朝着这边,想必也在发愁。

点火!竹干事说。

烧哪儿?我们齐声问。

当然是烧炉子!莫非你们还想把房给烧了?竹干事火了。

太平间里是没有炉子的。当初盖屋的时候,设计者一定想死人不需要保暖。今天为了让凝固的肠子和饭碗分开,必须加热太平间。

搬炉子架烟囱来不及,我们分头从别处找来几个炭盆,把燃烧的红柳根放进去,围着尸床摆了一圈。旗帜般的火苗在盆里欢快地跳跃着,由于冷热空气的剧烈对流,火舌会突然冲出盆子的上空,互相勾引着,在一个极短的瞬间,在空气中融成不规则的火环。然后又气急败坏地分开,独自很有弹性地跳动着,给屋里带来春天的气息。静卧着的班长的头发被气流吹开,惨白的脸庞反射着金粉色的光辉。

等待。等待铁和血的分离。许久,许久。我们默不作声,在死去的人周围架起火焰,让人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悟,说不出话来。竹干事似乎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到屋外换气。

有滴答的血水从尸床上流下。河莲用手轻轻一拔,碗就取掉了。

我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了饭碗的掩饰,致命的伤口更加狰狞可怖。血肉横飞不说,透过肠子的缝隙,依稀看得到尸床的水泥板。

腹部贯通伤!河莲叫起来。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班长正面的伤口很吓人,背部的枪眼却很小。敌人丧心病狂地使用了国际上禁用的汤姆弹,炸出了巨大的创面。

河莲严峻地说,班长,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我茫然地说,说明了敌人很残暴。还说明什么呢?

河莲愤怒地说,还说明了子弹是从背部射入的,说明在战斗中,这位班长是用脊梁骨对着敌人,也就是说,他是——逃兵!

这怎么可能?一时间,我们呆若木鸡,赶快用眼睛搜寻竹干事,他领着一个圆圆脸的小兵,正好迈进门。

这是和班长烈士一起参加战斗的战士,让他给你们讲讲经过吧。竹干事看着地面说。

圆圆脸听到了河莲最后的话,怒火冲天地说,谁说我们班长是逃兵,谁就是敌人的奸细……

我们当然知道河莲不是奸细了,但圆圆脸的心情也可理解。听他讲完,我们才知道子弹为什么从背后击中年轻的班长。

在边界上活动的叛匪,极端剽悍骁勇。他们奉行一种打得赢就抢、打不赢就跑的策略,经常从国境的那一端武装回窜,见了老百姓的牛羊就抢,然后一声呼哨,流窜回那边,围着篝火烤着抢来的羊腿,吃个一醉方休。待到羊腿吃光,舔舔嘴唇,他们又开始策划下一轮的抢劫了。

老百姓遇难,首先想到的是找边防军。这一天,有人报告,叛匪又来了,抢了牛羊,正在向格乐山口逃窜。边防军兵分几路,向格乐方向飞驰,力争在国境线的这一面,把敌人堵截住,把老百姓的牛羊救下。

我和班长一路,我们跑得最快,班长做梦都想立功,圆圆脸说。

前面是一座高山,有一个山口。我们骑着马,旋风一般向前冲去。马上就要到山顶了,按照常规,应该下马,匍匐前进,侦察好前面的情况,再继续追击。可是班长求胜心切,怕敌人赶在我们前面撤回国境那边,就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第一个飞上了山顶。叛匪多么老奸巨猾,他们算定了边防军一定会拼命堵截,就事先在路上埋伏好了,把枪口的准星和山顶对成了一条线,只待我们的人马一出现,就开枪阻击。在平常的电影和小说里,都是我们打鬼子的埋伏,其实,敌人也会这一套,也能给我们布个口袋阵。班长骑着马,冲上顶峰的那一瞬,我正好在班长旁边,稍靠后一点。班长英武极了,背后是雪原,像是天兵天将。没想到,就在这一秒钟,敌人的枪声响了……他们都是惯匪,加上又有准备,枪法很好,第一枪就击中了班长的马眼。那马眼珠迸裂,一声嘶鸣,痛得腾空跳了起来,疯狂地掉转了身子……正在这时,敌人的第二枪赶到了,他瞄的是班长的胸膛,由于战马飞腾而起,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圈,这发子弹就从班长的背后射入,把肚子炸开了。

我们慌了,眼见得班长的肠子像绳子一样地掉出来。我们喊,班长班长……班长说,喊什么,没见过人肠子,还没见过猪肠子吗!他一边把掉出来的肠子往伤口里送,一边说,别管我!快打敌人!我们立刻开始了还击,把子弹像泼凉水一般地洒过去。叛匪看势头不好,就甩下被打死的同伙和抢来的牛羊,缩回到国境那边。

我们围着班长,他的肠子送回去一部分,还剩一些塞不进去。人的肚子也像箱子似的,有的时候,你要是把东西都翻出来,再放就盛不下了。不知是谁想起,战地救护手册上写过,碰到肠子流出来,要用一个干净的碗扣在上面。我就把饭碗拿出来,那个碗就是我的……圆圆脸指指炭盆旁的大号军用饭碗。

……一个战友撕开了急救包,把班长的肚子包扎起来。班长说,战斗很漂亮啊,除了我,你们都可以立功。我们说,班长,头功是你的。班长说,我口渴……到处都是雪,因为追击紧张,我们都没带水壶,这时就用嘴巴含了雪,化成水,喂给班长……班长的血流个不止,地下成了一片红雪。班长刚开始还能咽下我们的水,但过了一会儿,牙关就越来越紧,雪水也喂不进了。我们吓得不行,有几个人就掉眼泪。班长说,别哭,战士可以流血,不能流泪……我好想家里的人啊……话没完,人就不行了……

圆圆脸说到这儿,泪流满面。

河莲说,合着你们班长连一个敌人也没打死,整个是壮志未酬。没点军事头脑,死得没价值,冤枉啊。

圆圆脸说,不许你这么说我们班长。他只比我大一岁,也没上过军事院校,看过唯一讲兵法的书,就是《水浒传》。他用命告诉我们,让我们都记住了,打仗会流血。

河莲说,干什么都会流血。

圆圆脸愤愤地说,你们躲在后方,流什么血!

一句话把大家噎得哑口无言。竹干事有气无力地说,分工不同。你去让后勤部把新衣服送来,记着要比你们班长平日穿的大一号,帽子要大两号,鞋要大三号。

圆圆脸走了。大家说,下一步干什么?

我说,把班长全身的旧衣服都换下来。

竹干事说,对。可以用电锯,但记着别把衣服的兜锯破,一会儿还得清点遗物。

河莲很乐意干这活儿,电锯忙碌不停,好像在锯一棵古树。棉衣锯开了,棉裤锯开了,绒衣锯开了,绒裤锯开了……卸下的衣服堆在墙角,支离破碎。

班长现在像个婴儿一样无牵无挂地躺着,我们开始为他洗澡。我们用新的毛巾,泡在温水里,轻轻绞干,很仔细地给他洗脸擦身。

把班长像件瓷器一般洗干净,新衣服也送来了。穿衣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今天以来最大的困难。新衣服不像旧衣服,可以一毁了事,必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套在死人身上。人又不是木板,你说怎么穿?

裤子还好说,我们搬起他的腿,托着他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穿上了。那一堆肠子不好处理,塞不进去又不能耷拉着。大家就把地上的瓷碗又捡了起来,盖在肠子上,用绷带绑好。除了小伙子的肚子看起来有些大腹便便,基本上说得过去。

关键在上衣。好不容易穿上一只袖子,那一只无论如何都穿不上。班长的胳膊硬如铁棒,完全不会打弯。

给死人穿衣服,是不能一只袖子单穿的,必须扶他坐起来,把他的两只胳膊一齐向后伸展,就像我们平日上双杠做预备动作似的,同时往后悠,两人齐努力,衣服才能穿上。竹干事萎靡不振,声音小得像马蜂嗡嗡,幸好还清楚。

虽说我们和烈士班长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一想到要扶他坐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小鹿说,我还是在前面压着他的腿吧,省得他一下坐不稳了,摔到床下。

大家都觉得她有点担子拣轻的挑的意思,可一想她最小,就拉倒了。

河莲主动说,我在后面扶着。你们给他穿衣服,动作要快点,时间长了,我可坚持不了。

竹干事有气无力地说,他怎么也是个小伙子,你是小姑娘。他的分量有你两个沉,要是撑不住了,我帮你。

河莲说,没事。万一顶不住,我就坐到水泥台子上,和他背靠背。小时候玩翻饼烙饼的游戏,都这么来着。

竹干事叹道,好样的。你这丫头有勇有谋,以后能当团长。

河莲说,团长算什么?官太小了,我起码要当到军长。

大家说着,颤颤巍巍地把班长扶坐起来。那张原本已经看熟的脸,一旦从躺着变成立着,又使人震惊一次。班长的身后,由于积血形成大片尸斑,全是怪异的深蓝色。他的手向后伸的时候,胳膊也是半只白半只青,煞是恐怖。

我们给他穿上本白色的士兵衬衣,把不祥的蓝色遮盖住,然后是绒衣和棉衣。待到一切收拾完毕,我们已累得汗流浃背。

班长重新睡下时,身着崭新的军装,除了腰带处有点窝囊,其余精干无比。但是我们在给他穿鞋子戴帽子的时候,困难重重。虽然竹干事未雨绸缪加大了尺码,但班长的头和脚都肿胀了,帽子戴不下,鞋子穿不上。

怎么办?我们只有再次请示竹干事。

用剪子。竹干事说。

剪哪儿?我们不知底细。

剪帽子的后面和鞋的两侧,但要伪装好,让人从正面看不出来。竹干事捂着胸口,支撑着说。

我们照章办理,总算收拾就绪。现在,一个军容整齐的小伙子,微闭着眼,英俊潇洒地躺在我们面前,好似胜仗之后在树下小憩。

啊啊,总算干完啦!我们小声欢呼起来。当然,当着烈士遗体欢呼,很不礼貌,但死亡既已无可挽回,年轻的士兵,此刻必然也满心希望以最整洁优雅的形象告别人间,大概也会原谅我们。

竹干事用眼光命令我们把白布蒙上。他认为只有和烈士隔开,我们才有权大声喧哗。我对他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去休息。剩下的事,我们能干。我冲着破碎的旧衣服努了努嘴,心想,不就是抱出去烧掉吗?

竹干事说,剩下的事,你可干不了,那是我的正经项目。说完,他掏出一个文件夹,摊开后说,你们谁给我找个凳子来?

烈士躺着,竹干事坐着,我们开始清点并记录军衣兜里的遗物。

钢笔一支。英雄牌,黑色老式。河莲像饭馆里跑堂的小伙计,拉长嗓门报着。

伤湿止痛膏两贴,啊,不对,是一贴半,有一面已经揭掉用了。小如轻声说,刚才我给他擦身的时候,在左膝盖看到那半贴了。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就得了关节炎。

竹干事不喜欢婆婆妈妈,说,关节炎是高原病,和年纪没关系。谁都能得,比如你,比如我。接着干活吧。

小鹿高声叫起来,说,哈!你们猜,我在他兜里翻出了啥?

竹干事说,大惊小怪什么?一个当兵的,能有啥?肯定没存折。

小鹿不理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是糖啊。三块真正的水果糖,和发给我们的一模一样的水果糖。

小鹿的手心里,托着几块包着草绿色糖纸的水果糖。摩擦久了,翘起的糖纸几乎掉光,椭圆形的糖块沾着斑斑点点的绿色,好像池塘里的小乌龟。

竹干事放下笔说,这就不必记了。都是军需发的大路货,没什么特别的价值。家属也不一定需要。

看着那三块糖,我突然热泪盈眶。在这之前,我一直无法把死去的班长当成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尽管他在我身边,我仍觉得他是幻影,一切都不真实。但这一瞬,我明白他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我一样爱吃糖。我被刻骨的悲伤击中。

在高原上,凡是外出,可能遭遇种种意外。飓风、雪崩、饥饿、酷寒……要想生存下去,你必须要有热量。糖就是最好的热能,所以,每逢有人走进风雪,叮嘱的最后一句话定是——你带上几块糖了吗?

糖,在某些时候,就是生命啊。

这几块糖,是班长临出发的时候,装入口袋的。哦,也许不是这一次,从糖的磨损和任务的紧急程度看,估计是早已放在身边的陈物。糖,是高原的护身符,班长放入这糖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生的渴望。此刻,糖仍在,生命已悄然远去。这几块糖,寄托了班长对生命的眷恋,怎能说没有特别的价值!

我对竹干事说,留着这几块糖吧。送给他的爸爸妈妈,这上面有烈士最后的手印。

竹干事说,女孩子就是事多,多愁善感。

但他还是很给我面子,在登记簿上歪歪扭扭地记下:军用水果糖三颗。

还有吗?竹干事问。

没有了。我们齐声回答。

没钱吗?竹干事追问。

没有。我们万分肯定地回答。

一分也没有吗?竹干事继续问。他倒不是不相信我们,因为事关烈士的遗产,必得一清二楚。

一分钱也没有。我们斩钉截铁地回答。河莲小声嘀咕,山上一千公里内没有人烟,哪儿有商店?倒是想用钱买氧气,可谁卖给你啊。

竹干事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走到破烂的碎军衣堆前,说,我还得亲自检查一遍,这是规矩。他一块块碎布细细捏着,好像哨兵在搜查敌军的情报。最后拿起一件衬衣的残骸,说这里面有个小兜,你们看了没有?

果平说,没看。那个兜有什么用?装了东西,磨得胸前痛。

竹干事冷冷地说,那是女人。男人总是把最心爱的东西藏在这里。说着,他从衬衣的布条里,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们惊骇莫名,看着竹干事打开信封,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我们这才敢围拢过去,端详信封中的东西。

一张四寸大小的彩色照片,花红柳绿一个乡下妞,露着不整齐的白牙,很忸怩地看着我们。

这是班长他姐吧?要不是他妹?可是怎么长得不大像?河莲自语着,顺手还掀开白布单,朝烈士脸上瞄了两眼。

竹干事说,你这个姑娘,一阵聪明一阵傻。有把姐妹的照片这么贴心摆着的吗?依我的经验,肯定是未婚妻。

未婚妻?我们惊叫着,又像铁桶一般围过去,火眼金睛地将那女子看了个彻底。小鹿捂着嘴说,嘻嘻,长得可真难看!

不知是乡下的摄影师水平太差,还是这女子貌不上相,反正从照片上看:眉毛粗重,鼻梁塌扁,嘴唇阔大,牙列不齐。全脸唯一可夸奖的是眼睛,大而圆,有一种猫一般的灵光。

我们之中相貌最好的小如,倒还比较宽容,说,她笑得挺开心啊。

果平说,这照相馆的手艺也太次了,把人脸涂得像猴脸。

照片原是黑白的,为了好看,那女子特地上了颜色。乡下的摄影师用水彩颜料乱涂一气,脸色赤若夕阳,红色还描到脸的轮廓以外,像打碎了红墨水瓶,洇得到处都是。

小鹿说,我看班长挺漂亮的小伙儿,怎么找这么一个困难户啊?还把她当宝贝,揣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真是眼神不济啊!

放肆!竹干事火了,说,她是谁?你们以为是普通的乡下姑娘啊?她是烈士的心上人,是烈士的遗属。现在她还不知道班长的死讯。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哭得天昏地暗!你们拿她开心,对得起良心吗?

我们原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一张可笑的照片,就笑起来。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一件并不可笑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开始笑,大家就跟着凑热闹,笑上半天。经竹干事这么一说,问题有些严重。想象那照片上的长着猫眼的姑娘,过不了多久就会悲痛欲绝,我们顿时抱愧无比,大家都低下了头。竹干事看我们蔫了,又安慰我们说,好了,总的说来,你们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班长虽说没轮上和自己的未婚妻告别,有你们这么多姑娘给他送行,心里也该知足了。

竹干事说着,在遗物登记簿上规规矩矩地写下:亲人照片一张。他又把堆在地上的碎衣物,像捡破烂的老汉一样,根根梢梢翻了个遍,每个衣角都用大拇指和食指对着捻一回,看藏没藏着东西,直到万无一失。

好了,我们可以撤了。竹干事合上登记簿,疲惫已极地说。他把钢笔和伤湿止痛膏细致地包好,照片也用白纸夹起来。只是把军用水果糖丢在墙角,说,这个就算了吧。转送家属,吃又吃不得,留着还挺伤心,不如眼不见为净。

糖块叽里咕噜地滚着,刚开始声音很脆,好像玻璃弹球在找坑,渐渐地就不怎么响了,太平间地上积满尘土,它们保证已脏得发不出动静了。

我们缓缓地往外走,小如突然停了脚,说,竹干事,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快走到门前的竹干事,简短地回答,说。

小如说,竹干事,把相片还给班长吧。

我们一时没明白,但是我们马上就明白了。小如接着说,照片带回去,还给谁呢?给那个姑娘,她会难过死的。他的父母也会难过的,她本来会是他们的儿媳妇,可是以后永远不会是了。最难过的还是班长,他那么心爱的东西被拿走了,永不还他。照片被不认识的人传着看,代为保管,他会不乐意的……

我们被小如的话感动,双脚牢牢地站在地上,用这个姿势告诉竹干事,要是他不答应小如的请求,我们就不离开太平间了。

竹干事什么也没说,从纸夹里抽出红脸姑娘的照片,递到小如手里。我们一道走到白如雪峰的尸床前,小如轻轻地揭开白布。班长向上扬起的眉毛是微笑模样,好像在睡梦中赞同我们的主张。我们轻轻地把他的衣扣解开,把照片平平整整地插进他左胸前的衬衣口袋。我看到那张照片有节奏地起伏着,班长年轻的心在托着它跳动。

我们走出太平间,好像在里面待了一百年,山川河流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天变低了,云变重了,太阳是多角形的,雪山也变黑了。竹干事冲我们扬扬细瘦的胳膊,说,再见了,女兵们。但愿有一天我阵亡的时候,还能由你们来为我换衣。

我们说,我们不给你换衣服,你还是好好活着,自己给自己换衣服吧。

回到宿舍,我们都拼命讲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提一个“死”字。

我趴在地上,从床底下翻自己的细软。找了半天,才从长筒靴后面找到我的宝贝盒。它是我求老兵用三个罐头盒子的铁皮,剪开打制而成。我专挑菠萝罐头盒,因为它的皮不仅结实耐用,而且都是金黄色的,精心砸制出来,好像纯金制成的万宝箱。我抱着它走到背人的角落,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军用水果糖。它们穿着草绿色的衣服,好像是饱满的小水雷。我一直想不通,高原部队发的糖,为什么是绿色的,难道糖纸也要伪装吗?如果战争打响了,你往嘴里塞进一块红糖纸的糖,就会被敌人发现,而绿糖纸就可安然无恙吗?

好了,不想这种节外生枝的问题了,正事要紧。我开始挑选水果糖。平日吃糖的时候,随便抓一块就是。但这一次,我苛刻已极。糖纸稍微有些残破的,颜色不鲜艳的,包括虽然外形完整,但由于被揉搓过,显出一副无精打采样子的水果糖,都毫不留情地淘汰。最后入选的种子选手,都像刚从生产流水线上跳下来的产品,容光焕发。糖块像石子一样坚硬,两端拧起的糖纸,好像小姑娘的刷子辫,舒展又漂亮。

我揣着糖果,用那把锐利的钥匙开了门,再一次走进太平间。屋子里有一种新衣服浓重的桉叶味,混合着炭盆燃烧后的袅袅烟气,好像是一片被雷电击过的热带雨林。班长安详地睡着,我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对不起啊,再打搅一次……

我把三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右裤兜里,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正是从那个兜里取出了他的旧水果糖。我把班长的衣服重新抚平,让他睡得更舒适些,然后缓缓退出。

我感觉背后有凉风袭来。

回头一看,是竹干事。

你又来干什么?竹干事问。

我……来看看……我支吾着说。我知道像竹干事这样的老兵,将生死看得淡如烟云。把糖的事如实说出,他会笑我的。

生和死的区别,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大,不过是蚕蜕了一层皮。竹干事缓缓地说。

我转移话题说,那你来干什么?

竹干事说,我领着木工来装棺。

经他一说,我才看到,在不远处,一座朱红色的棺木,在几个人的肩头,宫殿一般雄伟地矗立着。

工人们开始装殓班长,棺里铺了松软的棉被。班长从水泥的台子上搬到木制的小屋,一定会感觉暖和些的。

竹干事对我说,不必遮遮掩掩,我都看到了。他以后没有机会吃糖的。

我说,才不对呢。我相信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天上有着圆圆的月亮,班长定会和他相片上的未婚妻,在烈士陵园的台阶上相会,每人嘴里含着一块糖。

(全文完)

《雪线上的蛋花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