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选护林员

我有一套表格,是根据一个人的性格、爱好、才能、本领等特征预测职业选择趋向。当然,结果仅供参考。朋友们知道了,有时会说,嘿,把你那沓表借咱使使,看看天生是从事何种职业的料子,现在还有没有转轨变形的可能性。我嫌麻烦,就说,人家国外都是给大学毕业生或待业青年找工作时才做这种测验,您都七老八十的喽,不说事业有成,也算轻车熟路了,怎么着,还真想重打鼓另开张啊?再说啦,这种表格是外国人设计的,统计数据也是海外的,简单移植过来,不一定准的。

我劝阻。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收回他们的要求,坚持着,从请求到恳求,甚至……哀求(假装的),直到我答应。我从中得到很惊奇的发现——现今社会中,有把握确认所从事的工作,正是自己爱好和擅长的人,少得令人叹息。现代人对于职业,普遍在一种不肯定、不确信的状态中游弋,懵懂茫然,期待着来自外界的确认或改变。

测验结果,令人瞠目。

一位优秀企业家,他的最佳职业选择应是动物学家。

一位兢兢业业的公务员,所得结果是民间艺人。

一位电脑工程师,竟是农场主。

一位警察,干脆提示他可以试试做个神职人员。

……

凡此种种,南辕北辙,有的还不符合国情,闹得我对该表很没几分信心了。朋友们的反应,更叫人难以捉摸。不摇头也不点头,讪讪的,淡淡的。更有甚者,神秘莫测地笑笑,一反当初的诚恳和迫切,王顾左右而言他,好似我辛辛苦苦做出的结果和他不相干。

次数多了,我也意兴阑珊。一天,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又求做这个表。我懒懒地说,做,可以。只是我做完了之后,无论那个结果怎样出乎你的意料,你都得把真实想法告诉我。她想了有25秒,说,好!

她是一家律师楼的合伙人。早年我一听到“合伙人”这个词就想笑,觉得像开卖瓜子的小杂货店,这两年不敢笑了。朋友在业内已声名卓著,物质也大大丰富了,出入香车。我到她郊外巍峨的别墅看过银河(北京城里通常是看不到星星的)。

用处理法律文书的严谨和节奏,她填完了表格。我把测验完成之后,先检查了两遍,然后盯着她问,还记着咱俩的约定吧?

她敲敲自己的头说,律师的脑壳,是电脑加文件柜。

我说,你可以兑现了。

我把测验结果递给她。在职业选择的顺序表上赫然列着——首选护林员。

寂静。在我和她之间,犹如隔着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旷地,没有林涛,也没有鸟鸣。我说,反悔了,是不是?我也不明白怎么得出了这结果。你是多么出色的律师啊。我见过你出庭,唇枪舌剑胜似闲庭信步。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个表错了。

女律师看着我,目光好似看一个嫌犯。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声调缓缓说,哦,那表没错,错的是我曾经的选择。刚才那一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掉眼泪。滚滚红尘中,没人知道我的心,包括我的父母和我的丈夫。远远的异国,却有一张不知何人打造出的表格直穿我胸襟,让我和我的灵魂有了一个突然而痛楚的接触,才知道这一生的真爱在百般打压之下依然安在。我愿被遮天蔽日的绿色掩埋,喜欢与世隔绝的静谧和亘古不变的安详。在与人屏蔽的大自然里,听蚯蚓爬过蘑菇根和蝴蝶须子拍破露珠的声响……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心愿,以为成功地将它谋杀在少年时代。没想到,它如此鲜活地蛰伏在我内心最幽暗的水塘里,直到这张表钓它到阳光下。我每天忙着,为了许许多多的利益和功名,至今没有机缘走入原始森林一步。我能为树木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节省几张复印纸。哦,护林员,多好听的名字啊!念起它的时候,喉头充满了松脂的爽滑,连肺也像白纱裙一样鼓胀开来,可惜,我吸进的依然是城市嗅过千百次的废气……

轮到我不知如何回应,唯有沉思。方明白一个人的职业,如果能和爱好契合,将是怎样的幸福。如果背道而驰,不管他依仗智力的超拔和人格的卓绝,凭借外力的援助和机遇的佳美,到达怎样精彩的高度,他内心总不能无拘无束地快活。一个苦苦的祈盼,在沉沉掩埋下愈老弥坚。如同三千年的古莲子,在枯燥中黑暗地坚守,期待有朝一日冲决而出重绽花朵。

你何时回你的森林?分手时我问。特别用了“回”这个字眼。那儿是她心灵的家园。

以眼前这个忙法,等退休以后了。她捋捋满头的青丝,苦笑着说。又补充一句,找的人这么多,只怕退了也安生不下来。只有一个办法,把骨灰撒在白桦树下。

魂灵也要看守森林,上车时她说。

《最大程度逼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