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者说

宇宙无边,地球广阔,且时有风雨袭来,或烈日曝晒,故不得不寻一有限之地,立以四壁,覆以顶盖,日落避于其中,日出游乎其外,这就是家吗?也可能是旅馆。备好丰足的衣食,装上成套的电器,窗外四季更迭,室内全无寒暑,排布开精美的家具,点缀些字画、古董,或再有高朋满座,窗外月黑风高,室内其乐融融,这就是家了吗?仍可能是饭店。

把家打扮成饭店、旅馆,像似从贫穷走向富裕的一个必经阶段,艳羡的眼睛已经睁开,审美的心尚无归处。陈村曾打电话给我说:你要装修吗?记住方便自己,勿只为偶尔一来的客人说好。又听人讲起一对富裕了的夫妻,满打满算两口人,却偏要买下二百多平方米的豪居,初时客人不断,来道喜,来恭维,时间一久谁还老来呢?于是一到周末两口子就发慌,唯恐豪居闲置,便东一个电话西一个电话地求人来:“来吧来吧,一切都预备好了!”岂不是饭店吗?且有一男一女两位侍者。

谁会在家门前挂一排霓虹灯呢?家有家的语言,比如一张老床,默默然说着一个家族的历史。比如所有的家具都不配套,形色不一,风格各异,便会让你回忆起历历如新的诸多往事。比如一个谈不上多么美妙的小器物,别人不理会,只你和你的家人知道它所负含的纪念,视其为不可亵玩的圣物。这类东西是模仿不来的,一模仿就又是饭店。家是模仿不来的,一模仿就又是“宾至如归”。家,一俟你走向它,便会听见它的召唤;一俟你走到它近前,便会闻辨出它的气息;你一推开家门,心里便会有一个声音:“噢,家!”“噢,久违了。”家说:“喂,你还好吗?”你就甩掉鞋帽,甩掉衣裳,甩掉你在外面的世界里不得不钻入其中的那一套行头,露出原形(不单指身体)——这也是一种语言,是你对家的报答,是对它由衷的信任和感激。

即便这家只你一人,你也不能总在街上乱走。即便你用不着起火落灶,你总也得有一处安魂入梦的地方。家其实不限于空间,家更是一种时光,一种油然的心绪。此时与此心,可以清理你的秘密,不拘一格地思想,想入非非,正如你可以随意躺倒,肆意欢叫,不必再让微笑堆痛你的脸。你可以独享你的心情,独享你的智慧和想象,因而家又忽然地可以穿透四壁,山高水长,无边无际地铺展。

单有精美的家具堆在身边,你担不担心这儿可能是家具店?单有价值连城的古董摆在四周,你怀不怀疑这儿可能是博物馆?就比如一群妖艳女子整天伴你左右,你怕不怕这儿可能是红灯区?家,正是要消除你的这类恐惧。家徒四壁也依然是容纳你的躯体又放纵你的心情的地方,是陪伴你的欢乐又收容你的痛苦的地方。设若只你一人有些孤独,你不妨扭亮台灯,翻开书,踏踏实实地听一回先哲的教诲,那一刻便全是回家的感觉。也不妨铺开纸,随心所欲,给一位心仪已久的人写封信,于是乎那一条邮路上便都是家的消息。这其实就是写作了。写作就是写给心仪已久的人呀,尽管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位于空间的何处。

竞争是件好事,否则人间不免寂寞。但为什么一定要比着豪华呢?不可以比着简朴吗?享受更是无可非议,但是,人终于能够享受的只有心情和智慧,借助倾诉与倾听。所以,就祝愿所有的家都至少有两个人,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为那闲置的豪居呼救,冤哪!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放下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