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危险就《我的丁一之旅》给邹大立的回信

邹大立:

你好!

收到你的信,以及你和网友谈论《丁一》的文章。在西安玩得太累,那晚无力多聊,实在抱歉。不过,关于《丁一》还是笔谈的好。

说《丁一》写的是“欲望双刃剑”,不如说是“理想双刃剑”。“欲望”本来可褒可贬,正如生命,压根儿就蕴含了美好与丑恶。而“理想”一词从来都是褒意,是人生向往,是精神追求。但理想的结果,却未必总能如其初衷。黑格尔给悲剧的定义是:相互冲突的两种精神都值得我们同情。这定义也可引申为:相互冲突的两种行径,悲喜迥异的两种结果,竟始于同样美好的理想。

丁一(或顾城)的爱情固不符常规,否则其理想色彩也就暗淡,但究其根本,难道有什么不好?然而它却导致了一场悲剧。这到底怎么回事?在爱的理想与杀戮的结果之间,究竟有着一条怎样的路径?

我并不认识顾城,只是读过一些他的诗。我写《丁一》也不直接由于顾城事件,甚至到现在也不了解其全貌。但那海岛上的悲剧,自一听说我就感觉没那么简单,但也是懵然不解其意。唯随岁月迁移,或情智成长,才知其不可轻看。所以不可轻看,不单是因为一个诗人的杀人,更在于它深刻触及了爱的意义、性的本质、艺术与现实的冲突,最终引出一个永远的课题:理想的位置。可以说,人类的一切文明成就,一切争战缘由,一切光荣与堕落,都与如何摆放理想的位置根本相关。

爱情所以是一种理想,首先是因为,她已从生理行为脱颖而出,开始勾画着精神图景了。事实上,人类的一切精神向往,无不始于一个爱字,而两性间的爱情则是其先锋,或者样板。

于是丁一总有个想不通的问题:爱情,这一人皆向往并千古颂扬的美好情操,何以要限定在两人之间?换句话说:一件公认的好事,怎么倒是参与者越少越好?多一个人怎样?3至N人如何?后果不言而喻。可这到底为什么,人们不是口口声声地赞美并企盼着博爱吗?

噢,这里面有个性的问题。性的什么问题?性的禁忌!可这不跟爱情的限制是一回事吗?问题还是:性,这一生命不可或缺的行为,何以让人如此惧怕,以至于要严加防范?曾经是为了财产继承,为了种姓兴旺,但随时代变迁,尤其是有了爱情的超越,这一层考虑早已相当淡薄,性何故依然是马虎不得?

可你说它马虎不得吧,它又在自由的名下多有作为,比如娱乐,比如表演,甚至艺术。然而无论怎样自由,性还是逃不脱其天赋的限制。娱乐,表演,艺术……但有个前提:得表明这仅仅是娱乐,是表演,是艺术,并没有别的事。罗兰·巴特好眼光,从中看出了“裸体之衣”11!比如裸体舞者,一无遮蔽吗?不,她穿上了一袭名为艺术的“裸体之衣”。此衣无形,却如壁垒森严;其舞无声,却宣告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隔离。

宣告,啥意思?语言呀!那灯光,那舞台,那道具……构成了参与者的共同约定,或“裸体之衣”的无声强调:“这是艺术,请勿胡思乱想!”可为什么要强调呢?孩子不守纪律,老师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课堂!”同样道理,恐怕有人还是胡思乱想,在心里说着别的话,所以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舞台,这是剧场!”别的话,是什么话呢?又是谁在说?裸体在说,甚至是性,在悄悄地说。说什么?说什么你自己想,想不出来未必是很纯洁,更可能是太傻。

但有一事已得证明:裸体是会说话的,尤其性,在专事繁衍后的千百年中已然成长为一种语言。怎样的语言?比如是爱情的表达:“这不是公共场所,这是围困中的一块自由之地(譬如孤岛),这儿赞美胡思乱想,这儿纵容胡作非为,这儿看重的是冲破一切尘世的隔离。”

当然,这语言也可以是无爱或不爱的表达。比如太过随便的性行为,不过就像聊了回闲篇,说了顿废话,与爱情毫不相干。而对性事的蓄意不恭呢,比如公开的越界,肆意地胡来……则已是一份明确的毁约声明了:既往的爱情已告终结。

所谓“冲破隔离”,冲破什么的隔离?“裸体之衣”既不蔽身,它究竟隔离了什么?心哪!这世上最为隐蔽的是心哪,最不可随便袒露、随便敞开的不是身体,是心哪!“裸体之衣”真正的强调是:“我袒露了身体,却依然关闭着心。”心其实不善娱乐,心常陷于孤独。心更是不要表演,表演的是身体,心在忍受谎言。而一切真正的艺术都是心的呼喊,都是心在吟唱,或是心借助身体无奈地模仿着敞开。

何故模仿敞开?那是说:心渴望敞开,却不得不有所防范。刀枪之战需要铠甲来抵挡,心灵之战则要关闭起你的心。爱情,是孤独的心求助于他人的时刻,可他人又是怎样想呢?倾慕是否会换来鄙视?坦率是否会被视为乞求?关闭的心于是又模仿强大,模仿矜持和冷漠,甚至以攻为守……致使那真诚的心愿,不得不在假面与谎言的激流中漂泊。

这事得怨上帝,是他以分离的方法创造了世界,以致我们生来就是“人心隔肚皮”。但你不能怨上帝。有数学家说:“像我们这样有局限的生物……深深的不安来自我们对一切无穷的东西完全缺乏自信。然而如果不隐含地涉及无穷,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数学……”12我猜,上帝的创世必也是这样考虑的:若不分离,安得有限?若无有限,怎涉无穷?若非有限与无限的对峙,或有限对无限的观察,又怎么谈得上存在?上帝看存在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们这些有限的生物也就有事干了。我们这些被分离的家伙便欲海情天地渴望着团圆了。

但团圆之路危险丛生。人生来就有差别,社会又在制造差别;差别导致歧视,歧视又在复制歧视……故而每一颗心都是每一颗心的陌生之域,每一颗心都对每一颗心抱以警惕,每一颗心都在重重险境中不能敞开其梦中的伊甸。但这也正是爱的势能吧——所有的心都在相互渴望!与其说上帝造成了人心的隔离,莫如说他成就了人间的爱愿。问题是,具体到实际可怎么办?博爱尚远,就先把这理想局限于两性间的爱情吧;所以我说她是先锋,是样板。据说,以繁衍的成本计,性别实属浪费。果真如此,我们倒可对其目的做更浪漫、更优美的猜想了:那是上帝赋予情人们的一份信物,或给团圆的一项启示,给博爱的一条思路。《丁一》是说,这就像上帝给人的最后机会:在这危险系数最小的一对一关系中,人啊,你们若仍不能倾心相爱,你们就毫无希望了。

但这依然意味着冒险。所有的爱情都是一次冒险——在这假面攒动、谎言充斥的人流中,你怎么知道哪儿是你的伊甸,谁又是你的亚当或夏娃?情种丁一曾多次试探,他把性当作爱的试金石,企图辨认出那一别经世的夏娃。孰料,性完全可以仅仅是性,冒充爱、顶替爱,却不见夏娃之行踪。唉,这哪里是为了团聚的分离,这明明是加固着隔离的一次次“快餐”呀!幸好情人们都通情达理,甩下一片冷漠,各自消形于排山倒海般的人流了。

幸好吗?“通情达理”曾属赞誉之词,在如今的恋人中间尤得推崇,但于爱情这到底是喜是忧?还有“潇洒”,还有“太累”和“别傻了你”……如今的“爱情”似都已沧桑历尽、荣辱不惊了。此理想之衰微,还是理性之成熟?

丁一不愧情种,对“夏娃”念念不忘,为理想寻遍天涯,为实现他的“戏剧”而百折不挠。实现——理想之剑的危险一刃已现端倪。戏剧,仅仅是把现实搬上舞台吗?太说不通。一切文学、艺术、戏剧,无论是对丑恶行径的夸张,还是对善美事物的彰显,究其实,都是一处理想性或可能性生活的试验场。我猜这小小环球之于上帝,也是一场实验性的戏剧吧——听那块落入红尘的“宝玉”终有何想,或看那信誓旦旦的“浮世之德”究竟是何走向。

我赞成丁一与娥对戏剧的理解: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使非现实可以实现。这才是戏剧之魅力不衰的根本,这才是虚构的合理性根据,这也才是上帝令人类独具想象力的初衷吧。艺术,实为精神追寻的前沿,故其常不顾世俗成规,也不求大面积理解。何谓“先锋派”?艺术从来都是先锋派。先锋,绝非一种行文模式,而是对精神生活之种种可能性的不屈、不尽的寻问。我以为,尼采所说的“超人”也是此意——并非法力无边、唯我独大,而是不断超越自己的凡人。丁一与娥即属先锋。他们奇想迭出,成规弃尽,在自编自演的戏剧中品尝着爱的平安——谎言激流中的相互信任;体会着性的放浪——假面围困下的自由表达;甚至模拟心灵的战争与戕害——性虐;性虐之快慰何来?先造一个残酷的现实模型,再看它轰然毁灭于戏剧的可能性中。

但丁一渐渐把戏剧与现实混为一谈。他忘了,戏剧只在约定的舞台上才能实现,而爱情终难免要走出剧场,走进心灵之战依旧如火如荼的现实中去。这有意无意的忘却,又由于萨的到来、娥的默认,以及“丹青岛”的传说,令此丁实现其理想的热望不断升温。

然而先哲有言:只要三个人,就要有政治了。13两个人可以完全是感情的事,好则百年,不好则分道扬镳,简单得很;要是再来一位呢,可就不是再添一份碗筷的事了。3人恋,仅一份“1爱2”可不行,不公平,也不安全。算起来得是“1爱2”×3。就是说,每个1都得同时爱着2,只需1/3的例外就要出事。听说,确实有过三个人的和睦婚姻,但个例只是一道脆弱的彩虹。果然先哲又有话了:政治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我。14三个人,总是一碗水很难端平,开始都是好朋友和特好的朋友,但最终反目成仇者并不在少数。

所以就有了政治。爱情是理想,婚姻则是法律。理想是从不封顶的精神上线,法律是不可违背的行为准则。政治何为?正是为了那从不封顶的永远不要封顶,那不可违背的谁也不许违背。

爱情被限制在最小范围,已是潜在的政治。爱情虽然超越了种姓和财产的束缚,却超越不了对平安——围困中的那块自由之地——的忧虑与渴求。什么在围困?心灵因何而战?价值,或者说是价值感。但其实是价格。尤其在这商潮汹涌的时代,名与利合谋把人都送上了战场,美可以卖,丑也可以卖,人和物一律都有标价;但未必能有战胜者,其战果多为抑郁症的漫延。爱情便再次以理想的身份出面,呼唤着回归——她曾以精神的追寻从动物性中脱颖而出,现在又是她,念念不忘伊甸。当然,此乐园非彼乐园,爱情意在:使堕落的亚当、夏娃们重启心扉,推倒隔离,于一条永恒的路上——而非一座封闭的园中——再建爱的家园。

可这样,爱情的理想本质又令其不能安守现状,于是就有了进一步超越的梦想:3至N人岂不更好?——这有点儿像当年的“一大二公”。但超越法律也就可能违犯法律,理想之剑的危险一刃正在这里。

危险并不在3至N人,不管多少人心心相印,都是法律管不着的;危险在于理想一旦忽略法律,政治便可能走向强权。政治的天职,恰是要摆平种种理想的位置。还是那位先哲的意思:所谓护法,绝不只是维护既定法律的严格,更根本的是,要维护其合法性根源不受侵犯——即人写的法律,务必要符合神的意旨,正所谓“天赋人权”!15比如生存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便是天赋或神定的人权。凭什么这样说?凭的是:这是终极答案,谁也不能再问它一个“为什么”。比如你问我干吗要写作,咱慢慢探讨;可你若问我干吗要活着,最好的结果就是我陪你去医院。要活着,已是终极答案,是人的天赋品质,即所谓的“自然正确”,故其是神定的权利。再比如,你问我为什么不革命?我说我害怕。你问我为什么害怕?我说我不想让一群人打我,然后说我是叛徒,或者把我杀掉。你还要问为什么吗?那我告诉你: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什么英雄,这合法,而您已在违法的边缘。

丁一就是这样走到了违法的边缘(顾城已经走进去了)。丁一的理想不可谓不美好,且有幸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娥,以及萨。萨对那理想一直是若惧若盼,丁一极尽劝诱亦属正当。娥虽对那理想极尽赞美,却基于现实的考虑而中途变卦,对此丁一不能容忍。如是不能容忍的极端后果,一是毁灭自己,一是毁灭对方,当然最后也就毁灭了理想本身。我不想让丁一走顾城的老路,不想让接近这一路口的人都走那条老路。丁一或可出家?但总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被迫逃上树的和主动爬上树的,所见风景必不相同。我只希望丁一的灵魂飞升得更高更远,终于看清那理想中埋藏的危险。

理想的危险,即理想的推行!既是理想,既是美好和非常美好的理想,你不想它扩大吗?不想扩大的其实算不上理想。但推行却可以毁灭理想。所以,理想于其诞生一刻已然种下了危险。那扩大的欲望,会从劝诱渐至威逼,会从宣扬渐至强迫,譬如唯我独大的宣扬已然就是强权了。但这丁一,理想障目不见现实,使理想成为现实的热望拿住了他。他的失望化作怒火,指向了娥,指向了萨,甚至指向了秦汉、商周和所有的人——你们这些庸人,你们这些理想的叛徒!他就差说这句话了。

人有此一种理想的权利,也有彼一种理想的权利,否则就不叫理想的权利。人有坚持理想的权利,也有放弃理想和改变理想的权利,否则还是没有理想的权利。然而,权利的平等,并不能抹杀价值的高低。还是那句话:前者是不可违背的现实规则,后者是不可封顶的精神追寻;二者并行不悖,或和谐相处,正是政治的职责。

叛徒,最是理想暴力的牺牲品,但究其根本,是政治的失责。但似乎,人们从未(或很少)关注叛徒的处境。叛徒,我倒以为多是良善之人,既具正义感,又有一颗向爱之心;正义感使之不忘匹夫之责,向爱之心则令其不忍连累无辜。能够指责叛徒的只有两件事:一怕苦,二怕死。但这不是人权吗?正义者缘何正义?不就是要铲除那些给人以苦、送人以死的暴政或恐怖之徒吗?为此,正义者不怕苦也不怕死,自当名垂千古;但若以正义为据,逼人以死,或让人一辈子生不如死,岂非绝大的讽刺!

骂一声叛徒多么容易,甚至是一件多么划算的事。我猜,人人都对叛徒的成因不闻不问,对叛徒的处境视而不见,却又都对叛徒嗤之以鼻、拒之千里,乃为同一件事情的两面。怎么个同一件事呢?即人人都有成为叛徒的潜质!这让人想起“文革”中的暴力,究其实,打人者多是为了表现忠勇,而所以要表现忠勇,不过是不想做那挨打的人。

《动物世界》中有句片头语:“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都冲出牢笼,走向它们远古的栖居地,那一天便是野生动物的节日。”这差不多也是叛徒的心声吧。叛徒,最是可以验证政治是否正确,法律是否偏离了它的合法性根据,以及理想是否摆错了位置,或一个社会是否精神正常的试剂。

(注意:这里的叛徒,绝不包括旨在升官发财的出卖。)

我绝没有提倡放弃理想的意思。放弃理想,人将怎样?莫非也像野生动物,走向远古的栖息地?莫说这好或不好,只问这行与不行吧。

“姑父”的愿望着实诱人——退回到铸成大错之前的时空中去,让一切重新开始,但这只是无奈的安慰。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16。但“现在”对于人——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所以倒退不得(比如退回到“康乾盛世”或“君主立宪”去),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意义,你说“当下”是多久?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依我看这是不可能的。倘若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或可重新观察过去,却不可能参与其中。为什么?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的,倘能参与,就又成了现在——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丹青岛”上那位女子看懂了人的处境:所谓命运,即无穷的可能性中你只能实现一种,无限的路途之中你只能展开一条——譬如叛徒,譬如烈士或英雄、敌人或庸人……时间果然残忍,但尽管如此,奇迹或魔术也非一条拯救之路。

动物的牢笼是有形的阻挡,人的牢笼是无形的隔离。有形阻挡的摧毁可期于人性之良善,无形隔离的消除却要仰仗神的光照——单靠人的正义就怕会走向强权。理想的位置正与艺术相近吧,即人性的渴望与神性的引领。善与美,切不可强力推行,否则直接变成恶与丑。艺术不可以没有,正如梦想不可以没有,而戏剧正是“不可能的可能,不现实的实现”,就让它缭绕于梦中,驻扎于理性吧。但谁来把握这尺度呢?就看人有没有这样的智慧了。

愿丁一长进。愿“姑父”们在艺术的时空中得到安慰。即颂

大安!

史铁生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放下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