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B还不到一岁的那年,父母就离开了这块大陆,连爷爷也不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儿。当时爷爷说,你们得给我留条根。那时爷爷已经看出这绝不是通常的分别,所以坚持要他们给他留下一个孙子。爷爷知道除此之外都已成定局,所以从始至终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父母日夜犹豫,临走的那天早上才决定下来,把B留给爷爷。因为B的两个哥哥已经大到能够哭着喊着片刻不离他们的母亲了,而B还不到一岁,世界还没来得及给他什么具体的印象。又因为爷爷说死说活不愿离开这块土地。

这是多年之后B对我说的。

B跟着爷爷在北方农村的一个镇子上长到五岁。镇子很小,只有两条纵横交叉的街。有一条长不成鱼而只可供人们洗洗衣裳的细水,从远处悠悠流来,挨一挨镇子的边缘,便又流走到很远去了。两条街上,杂货店、小饭馆、肉铺、粉房、豆腐房、铁匠铺、车马大店等等各有一家。杂货店里有两架挂钟,弄不清是哪代开明或是糊涂的掌柜进的货,从无买主问津;一架已经坏了,另一架就为镇上的人提供了一个观赏和赞叹的机会,也给小店的生意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镇上没有电,没有学校,差不多没有新闻。终日不断的是粉房和豆腐房的石磨声,还有铁匠铺的打铁声。车马大店前永远站着几匹贪婪吃草的牲口。小饭馆门口则卧着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狗,那狗自知全镇无敌,目光便不凶猛,而是流露了傲慢与昏聩,漠视并且蔑视那些四处流浪的同类。两条街的四端都伸入到不见边际的田地里去;冬天是褐色的不见边际的裸土,夏天是金黄闪耀不见边际的向日葵的花朵。小镇给B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向日葵,成百上千万素朴又肆无忌惮的花朵铺天盖地,天气晴朗时一派灿烂辉煌把小镇映照得愉快、安谧。遇到坏天气,所有的花朵一齐骚动癫狂起来,漫山遍野涌荡喧嚣,令种植它们的人也头晕目眩魄动心惊,整个镇子都随之惶惶然无所适从一般。

这都是多年以后B给我讲的,像是在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他说:“你哪年出生?”我告诉他:“五一年。”他说:“让我想。哦,这么说我第一次跟爷爷收获向日葵的时候,你可能刚刚出生,也可能你还没出生呢。”他说,当那些向日葵一棵一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时,他忽然大哭不止。“为什么?”“不知道。”他说,“生命中本来有很多神秘的事。”

五岁的那年夏天,爷爷对B说:我带你到城市去。到县城去?不,可比县城大多了,也比县城远多了。爷爷给B和自己都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用一把老铜锁锁了门,爷孙俩便出了镇子,走在森林一样的向日葵地里了。干吗要到那儿去?去念书,你该念书了,你到了得念书的年龄了。向日葵的叶子大如蒲扇,层层叠叠,圈拢起燠热而沉重的葵花香,蚂蚱醉醺醺地趴在葵杆上昏睡,蝈蝈则到处发着梦呓。在那条细水穿流的地方,偶尔生出几丝风来,蛇一样分头钻进葵林,闹鬼似的嬉戏游逛,郁郁寡欢的花香便被惊扰得四处流窜满天漂泊一阵,干枯的花蕊借机脱离花盘,细密如雨,灌进B的衣领。我父母是不是在那儿?不,不在,他们没在那儿。他们在哪儿?爷爷从来没打算骗你,爷爷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在哪儿。你跟着爷爷不好吗?可咱们到那儿去找谁?咱们就住在你姑家,还有你姑父,还有你的表妹和表弟。他们认识我?你姑和你姑父见过你,那时你生下来才几天你还不记事呢。

爷孙俩走了一个上午,还是没走出向日葵林。然后他们搭上了汽车,汽车开了一个下午,仍然随处可见盛开的向日葵花。直到第二天他们上了火车,B的注意力让火车里面的事物吸引了整整一个白天,那些向日葵才梦幻一般地消失了。当他又想起向日葵时,车窗外已是茫茫黑夜。姑知道我父母上哪儿去了吗?不,你姑也不知道。问过她了?问过了。他们是不是也坐火车走的?别再想这件事了,不再想这事了好吗?你说爷爷好不好?也许姑父会知道吧?咱们不说这事了,你该睡了,我担心这两天你要累病了呢,躺在爷爷腿上,对,睡吧。您没问问姑父?记住,以后不管谁问你,你就说,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记住了吗?窗外夜黑如墨。在随后的梦里,B仍没能勾画出父母的模样,而是整宿都在绵延不断的凄艳的向日葵花中间徘徊。

B醒来火车已进入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长大,并一直活到现在的这座城市。B的姑姑家离我家不算太远。从我家往东再往北,再往东再往北,走过大约四五条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东约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七年,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相识。

“但那时说不定我们迎面相遇过。”B说。很多年后B故地重游,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冷饮店里,我们俩从午后一直坐到天黑。我说:“这很可能。”他说:“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结果我们就不把它算在内。”我说:“算在什么内?”他说:“你绝对数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对一个人的命运起作用。你不觉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我点点头,不过说老实话我没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天气燥热,报纸上说已经连续九十几天没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冷饮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太阳在外头隆隆作响,把路面烤变了形,树叶和纸屑被踩进黑亮刺目的沥青里去。B说:“你还记得那座教堂?”我说:“我光是听说过它。不过我记得它的钟声。”他说:“让我想。哦,你可能没见过它,你可能对那教堂还没什么印象那教堂就已经没了。”我说:“可我朦朦胧胧记得一种钟声,后来我长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种钟声。那教堂是不是有钟声?”“要是你相信你听到的是钟声,那肯定就是它的钟声。有,它有钟声,它一天当中要敲响好几遍钟声。”“那声音缥缥缈缈,那声音至今给我一种安详的感觉。”“你不觉得那声音很神秘吗?”“你指什么?”“同样的钟声,在清晨你会觉得那就是清晨的声音,在午后你会觉得那就是午后的声音,在黄昏你又觉得那就是黄昏本身所固有的声音了。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这样。”我慢慢去回忆那钟声,一边喝着啤酒;而我觉得那是襁褓中一梦醒来时所固有的声音,是忽然展现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顶、窗口、窗外的树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随身携带的声音,是生命之初的声音。我没有见过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遗址上后来盖起了一座红色的居民大楼。我问B:“你到那教堂里去过吗?”“当然,”B说,“我姑父就是那儿的最后一任主讲牧师。”

姑父身材颀长,坐在一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墙一般的书柜前面,白皙的脸和白皙的手臂又鲜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悬挂于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这印象的由来还在于,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那座教堂的钟声。那是晚祷的钟声。当然这些是后来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么是古典派肖像。还包括知道,在那个斯文而和蔼的姑父的身体里面并不乏火一样的热情。

姑站着刚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样高。姑蹲下来把B搂在怀里,一边说:唉唉,那时候你生下来才一个月,那回我们去看你正是你满月的那天,那天我们去得正巧,约莫你该满月了结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岁了吧?五岁。五岁?唉,可不是么。姑的怀里非常温柔,像早秋向日葵地里的风。姑身上有种B从没闻见过的味儿,跟爷爷身上的味儿完全不同,这味儿让B有点儿羡慕和惊慌。五岁啦,爷爷说,得上学啦。爷爷的目光在姑父脸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镇子上没有学校,县城里的学校又远又不像个样子,想了又想,幸亏还有你这么个亲姑姑,和他的亲姑父,他得上学了。于是姑就流泪:上学,当然得上学,你就住在姑姑这儿上学。那爷爷呢?爷爷也不回去了,都在这儿,咱们在一块儿,咱们是一家人。爷爷叹了口气。姑站起身,后退两步坐在爷爷身旁,像端详一幅画那样端详B:天哪可真像!鼻子以上像他妈,鼻子以下像他爸。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没有,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唉唉,姑就又流泪。一时屋子里很静,那座教堂的钟声也已停歇。过了好一会儿,B忽然听见一个异常纯净圆柔的声音缓缓地说:他们本来不必走,他们根本不该走,他们真像那一对误入歧途失去了乐园的人。B没料到姑父的嗓音那么好听,以至竟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会儿,才相信那声音确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随后姑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说:看看这是多么可爱的家园!姑父就像在教堂里布道那样:上帝所应许的那个乐园正在实现,一个没有人奴役人,没有人挨饿,没有贫穷,没有战争、罪恶、暴行,甚至没有仇恨和自私的乐园就要实现了。姑父神采焕发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光,语调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他把这样的乐园最先赐予了我们,上帝把全世界梦寐以求的、把全人类自古以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间天堂最先给了我们的祖国。姑父停顿了一会儿,激动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说:我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走?他们不该走实在是不该走呀!(后来,当B在学校里学到“痛心疾首”这个词的时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时的样子,于是一点儿没费劲儿就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但当时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B跟我说的,像是说着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他说:“那天晚上姑父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直到爷爷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说:“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那时我才五岁。但肯定说的是一个乐园就要实现了什么的,他一辈子都在说这件事。”B说,只有他却一直听着,他以为姑父最后一定会说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儿。

B和爷爷住一间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间屋,姑父一个人住一间屋。表妹和表弟都还太小,一个才两岁,另一个还不到一岁,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睡觉。夏日漫长的白昼寂寞无比。在B的印象里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觉,他趴在他们身边久久地看着等着,希望他们能醒来跟他玩一会儿。教堂的钟声一遍遍响过,孤独又惆怅。姑偶尔走来,对B说: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总在睡觉。姑父有时来和B说一会儿话。他很想问问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儿,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给他讲关于那个乐园的事: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欢读书。B终于问:我就是像表弟这样睡着觉的时候,我的父母没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摸摸B的头说:表弟表妹和你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你说是吗?B发现姑父一点儿都不可怕。

不久,姑带B到一所小学校去考试。那原是一座庙。院中有两棵参天的老柏树,浓荫洒满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带着来考试。姑带B走进一间教室。教室是由荒残的殿堂改造而成,门窗上镶了玻璃并且涂了绿色的油漆。B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姑让B管她叫老师。老师就问他:你刚从农村来吧?B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老师又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叫什么名字,然后老师又问:你父母在哪儿工作?这一问B没能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爷爷教他的话: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老师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姑还不回来,他就去找。姑和老师站在树荫里谈话。他听见姑说: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师叹了口气:这么说,他就只有你了?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他还有爷爷,他一直跟着爷爷。这时候他们看见了B,就都不再说话。后来老师摸摸B的头,说:来吧,开学就来吧,我看你准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向日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朴而灿烂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悲伤,他又哭起来。爷爷被惊醒了:怎么了?做什么噩梦了吧?我梦见了向日葵。啊,向日葵,向日葵有什么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爷爷,您也会死吗?爷爷好半天没有回答,然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干吗问这个?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死了是不是就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黑暗中,爷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您干吗不告诉我?那个老师很有眼力,B是个过于聪明的孩子。姑走了进来。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爷爷您干吗不说话?爷爷开了灯,愣愣地看着姑。姑父也来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爷爷,爷爷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说话。姑又看姑父,姑父没好气地说:我早说过,简直是多此一举。姑瞪了姑父一眼,走过来坐在B身边:爷爷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姑只说了这一句就又流起泪来。他们是怎么死的?病,姑说。他们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泪甚至也惊呆了流不动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日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爷爷?姑推了一下爷爷,爷爷像得了救似的:是,是,可不是吗,是。姑把B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很久很久,光是流泪光是一个劲儿叹气。姑父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说:我不懂有什么必要这样。姑说:你出去。姑说:你快出去。姑对姑父说:你快走吧,这件事不能听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说。这时教堂的晨钟响了。姑说,再睡一会儿吧。

“他们还是把我低估了。”B说。“五岁已经能从别人的神态中感觉出些问题了,我看出姑父是说不了谎的人。”他说。我们喝着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热极了,没有风,大约短时期内仍然下不了雨。B说:“我注意到了姑父说的话。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没死,我以为爷爷骗我只是为了不让我再说这件事。”他说:“我就不再说这件事。但我想什么时候我一定得问问姑父。”

有一天B瞒着爷爷和姑姑独自去找姑父。他寻着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石子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B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谢了花。高的后来B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仿佛心甘情愿燃烧。他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B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满了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声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荡漾在草地上又飘流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B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一个白发老人问他:你找什么,孩子?B不吭声。等到歌声停了,等到琴声也停了,B听见了姑父的声音,他没有看见姑父但他听见了那纯净圆柔的声音,那声音不是谁都能有的。姑父说要退出教会。姑父说要放弃圣职。姑父说他的信仰已无可挽回地改变:我们为什么要向这虚幻的天空呼吁?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并感恩于那并不存在的上帝?我们千百年来祈望于他的他都置若罔闻。B循声走进正堂,躲在一个老太太背后。姑父站在讲台上,比那天晚上还要激动:现在,并不靠上帝的垂怜和恩赐,一个实实在在的乐园就要建成了!一个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的社会已经到来,所有的人都将丰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千百年来的梦想已经实现!姑父低头沉思片刻,和蔼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让那个无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后他走下讲台,穿过走廊,走出鸦雀无声的教堂。B看见他迈着长腿大义凛然地走在落日映照的草地上,看见那鲜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火红的枫林中。(后来在学校,老师让B用“大义凛然”这个词造句时B便写道:那天我看见姑父大义凛然地走出了教堂。)

这些都是B亲口对我说的,在那个下午。而我当时总感觉是在听一个过于古老的传说。

那天B没找到机会向姑父问问自己的事。以后很多天他都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姑父总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来找他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堆图纸。那些图纸有些是姑父画的,姑说他上大学时就是学的建筑,姑说他本来就不该改行。

有一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日葵,梦见那些金黄的花朵像灿烂的液体一般,顺着岩石的缝隙洇开,顺着土地的裂纹洇开,顺着山峦间的沟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开,就像正午的太阳融化着一切阴影,很快到处都是一派耀眼的辉煌了;从始至终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间游荡。B醒了。他看见姑父的书房里仍亮着灯并且听见姑父在轻声地哼唱。他没有惊动爷爷,便下床走到姑父的书房去。姑父喝着茶,闭目坐在那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带微笑哼着一支令人睡意全光的歌;书桌上仍堆满了图纸。姑父的嗓音仍是那么圆润清朗与众不同。您画的这是什么呀?哦嗬,你问这个?这是一座大楼。这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就是您常说的那个?差不多就是。姑父抽出一张最大的图纸,桌上铺不开就铺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时间记错了,好像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着有人来听他讲讲关于这些图纸的事。你看,要有上万的人住在这楼里。你看这是公共食堂,这是公共浴室,这是公共娱乐厅和阅览室,这是公共电话间。那夜姑父的谈兴很高。什么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么?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财产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是属于所有的人。这座楼?对,这座楼里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儿去了么?姑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张图纸,好像那图纸中有一个灾难性的错误让这孩子给看出来了。B一直望着姑父的眼睛等着回答。姑父走开,又走回来,B还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再走开再走回来,B仍然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着那张图纸。听我说,你听我跟你说,你要相信我你就别害怕也别难过,在那个我给你讲过的乐园里,连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连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欢乐和困难都是大家的欢乐和困难。你听我说,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较报酬,钱已经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你听我说,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别担心,那个乐园马上就要实现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多年以后B才想到,那天夜里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喝酒的。

“你姑父说的就是那座红色的居民大楼吧?”“对。不过那时候还只是一张图纸。”“就是后来在那教堂的遗址上盖起来的那座?”“就是那座。”“怎么,它是你姑父设计的?”“不完全是。但有他一份。不过现在没人承认这个。”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门前,聚在街口的老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的都是关于那座大楼的事。年轻人给老人们讲,男人们给女人们讲,女人们就给孩子们讲,都讲的是关于那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楼里的事,所讲的和B的姑父讲的大致相同。人们兴奋得寝食难安,嗓子沙哑了眼睛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的老树下去站着,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那老树下一直人群不断,人声和远处塔吊的轰鸣声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孩子们的游戏队伍将无可怀疑地得到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兴奋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座大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这座大楼。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便看出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们这才又充满着希望回来。我跟着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过,但这是后来听我的祖母说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事很怪。

“你也不记得那儿有很多向日葵吗?”“不记得,但这事我听人家说过。”“怎么说?”“据说有天夜里,在一场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围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许多许多向日葵,长得满园子里都是,长得茂盛无比密不透风。”B笑笑:“你说那教堂是因为下雨才倒塌的?”“我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这么说。”B再喝光一杯啤酒,然后漫不经意地说:“在下那场雨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园子里。你信吗?是随着那教堂轰隆一声塌下来才开始下起大雨的。”

是B亲口跟我这么说的;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那座教堂倒塌之因的唯一的不同说法。我只想说明这一点,并不想判断谁是谁非。况且,那天下午B是不是也把酒喝得过分了,我没有把握。或许是我们俩都多喝了一点儿。我有时候不是很清楚他确凿是在讲着关于谁的故事。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想。至于是在那传说之后有了我们有了那个下午我们的喝酒和谈话,还是在我们喝酒谈话之中才有了那个传说,我不敢贸然确定。总之,你一旦出生你就进入了一个传说。

姑父退出教会的第二年冬天,教堂就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终日一无声息。B不仅聪明而且胆大,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过园墙,独自到园中游逛。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B的脚印。有一天,他弄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蹋得一片狼藉。他爬上钟楼,用木棍敲响锈蚀斑斑的大钟。可惜他的力气还太小。但那微弱的仿佛是风吹响的钟声竟出人意外地温存而忧哀,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B已经确信他的父母并没死,他们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来。B便常常在这种心境袭来之际偷偷到那教堂里去,让钟声按着他的愿望响起来。这件事在附近的居民中引起大大的疑惑,不久便有了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到处流传。冬天的末尾来了一群人,把那大钟卸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了;据说是为了炼钢铁。B像失去了一位朋友那样难过,很久不再到那园中去。然而令人心神不安的谣言却并不停止反而加剧,而且在春风呼啸的某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听见从那教堂里发出了像是喘息像是咳嗽像是刀砍斧劈的声音。那声音响得日甚一日,附近的居民便以此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吓唬深夜不安心睡觉的孩子。B也很害怕,因为那奇怪的声音确凿无疑。爷爷,那是什么响?甭怕,那是风刮得门窗响。爷爷,那不像是门窗响了那是什么响?那是房檐下的木椽让风刮得响,是老树枝子让风刮得响。爷爷你听你再听,今天比哪天都响得厉害。睡吧这不关你的事,那是老鼠在打架在啃得房梁响。B终于忍不住了要自己去看看。春风和煦的傍晚他又翻墙跳进了园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依然向他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荒凉的路。他看见教堂的所有门窗都不翼而飞。他看见它檐下的木椽和梁柱也残损不全。他看见它的桌椅和地板荡然无存,角落里只有几堆风干的粪便。教堂里空空如也,夕阳的黄光中唯有灰尘缓缓地飘浮;他试着喊了两声,回音震落了墙上一块灰皮。一只早来的蜘蛛仓皇而走,又停下来听一阵看一阵,终于再度落荒而逃。

“怎么回事?”“喔,你知道那都是很好的木料。”“那么那些向日葵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并没说那些向日葵。”“那是个谜。不过我想那肯定是我爷爷种的。如果那是人种的就肯定是我爷爷种的。”“他没告诉你?”“没。就像他到底也没说我的父母去了哪儿。”

一九八九年九月五日

《夏天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