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天使

这儿有一幅标准的猫天使写照,容我简单描述。

猫天使有男有女,这名猫天使是个女子,而且骑摩托车,而且有丈夫,她约好了去木栅动物园捷运站接下班的丈夫回家。丈夫久等她不来,只好一肚子狐疑自行徒步返家。走着走着,果然暗暗担心的竟成真!前方不远路边一台大货车尾两轮间竟路倒一人,露出两条他不可能再熟悉的牛仔裤长腿,而近路中,一辆他也不可能再熟悉的他家的摩托车!做丈夫的头皮发麻两脚瘫软打算爬过去抚尸大哭,同时还残留丁点理智地奇怪为何没路人围观没蝇蝇环绕的警车救护车……那腿主人忽的坐起并发言:“怎么办陈正益,在排气管上怎么抓都抓不到!”一张他不可能再熟悉尽管沾了油污汗水的脸。

天使的脸。

且不说那只躲在车腹的小野猫后来的命运,我的这名猫天使朋友小郑,家里尚有三批猫,一批是她分别陆续在市场河堤社区捡到并照养得健康俊美的五只大猫,第二批是未断奶长得丑丑的小猫三人组,新一批是妈妈觅食遭车撞死的还未睁眼的黑白花一窝四只,每两小时就齐声哭叫讨奶吃。

待最辛苦的时期度过,也就是猫们可以断奶独立,便挑可爱健康(因此认养率高)的送到长期合作理念相近的兽医院打预防针结扎妥,等待认养。至于那丑丑的、瘦弱胆小的、连兽医照眼便说是“货底”(送不出去的),便留下。

每个猫天使家都有好些只货底猫。

我认识的猫天使不多(唉,其实永远不嫌多),其中有些还是我辛苦经营的下线,和下线的下线,没错,便有所谓的猫天使老鼠会。

近些年,自从城市流浪狗口数稍获控制并减量(还真不敢细究其过程及手段),流浪猫大增,传统爱猫人捡拾收留的速度远远追不上猫口的自然增长,便得耐心开发、培养一些没养过猫,或曾养过后因生养小孩、搬公寓大厦、工作忙碌而没再养过的熟不熟的友人。

试着开始养猫,通常在下决心之前最难,一旦真养了,任何种种的大小不方便,立即被难以描述的快乐和情感回报给取代。善门一开,很快就第二只、三只……像小郑一样,三窝。

为了好事能做得长,不让自己或家人的生活品质给压垮,通常我会建议猫天使们也试着去开发培养一些下线,下线再想办法培养下线……流浪猫收养系统于焉成形,整个儿地架构出一个猫天使老鼠会(王国)。

(圣乐响起……)

干吗?

我总以为,我偷偷以为,我们这一代人只消稍稍地将之善待,积极则收留、结扎,更积极的则泽被所相遇的猫,定点定时喂食,混熟了视猫咪个性状况再决定收养与否,不收的话仍可结扎再原地放生;消极的,留一口水给他们吧,门前墙角的一碗水,可以让多少流浪猫不致渴死或死于肾脏病。

还有更消极的吗?

我曾经能够的想象是,就——视而不见吧。因为老实说,他们都没嫌人族占尽便宜占尽资源,我们倒如何便嫌他们仅仅只是“碍眼”?例如一次盟盟放学回家途中蹲在村口喂流浪猫,一老男人路过见了就努力挑剔,他说:“他会大便喔。”盟盟抬头看看他,继续喂,老男人想不出其他抱怨地再说:“他会大便喔。”如此又重复数次,盟盟喂完起身发话:“是喔,你不会大便喔。”

女儿盟盟与一起野餐的大公野猫

没想到还有人不是仅仅只语言挑剔,还不怕麻烦地付诸行动:不久前报纸市政版报道,台北市今年上半年有三千一百四十九只犬猫被安乐死,是去年同期的一点四倍,其中猫的安乐死数量较以往呈倍数增长,环保局表示,以往捕猫的数量有限,但今年三月以来(可能是SARS故),民众频频打电话或以电子邮件检举陈情,才导致捕猫数量大增。环保局说他们并不主动捕猫,该局在接获民众检举陈情之后,会把捕猫笼交给检举人或陈情人,由检举陈情人自行去诱捕,捕获猫后再通知环保局派员带走,并安乐死销毁。

我想破脑袋,尽力设身处地想象这些捕猫人(非指被动受理的环保局公务人员)的心境——是这样的吗?——那只出现在巷口好几天的破烂瘦猫看起来真是既可怜又可憎,想必浑身布满着鼠疫菌、汉他病毒、SARS病毒、艾滋病毒(? )……两天没见刚以为他已经饿死病死或被车撞死,他竟然黄昏又出现在人家墙头上凉快优哉着,真教人好生羡慕,哦不,好生讨厌。我且当然试过用浇花水管喷他,用石子瓶盖K他,绝不许他侵入我的势力范围,因为我相信阳台那株茉莉之所以提早开花又开得如此肥白一定是他在花盆里偷偷遗粪所致;我还恨他及他的一二同伴某夜或吵架或颂歌把我给吵醒,我老婆都久不与我同床了,他性生活倒比我活跃真教人嫉妒……真是凭什么他们这些混吃混喝不用上班缴税对这社会毫无贡献的垃圾!既然一再陈情检举都被告诉得自理(“我是有功于‘党国’的,你不知道,我领过多少奖金,我检举过多少被枪毙的匪谍!”施明正《喝尿者》),只得自己展开清理、诱捕垃圾行动……

通常一个有经验的猫天使想接近一只受饥受损受屈辱、对人毫无好感的城市流浪猫,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地喂食大概是最基本的工作,如此短则数周、长则经年方有可能触碰到猫。于是刚刚我们所说的这些散落城市各角落的数百名勤奋的捕猫人(想来真令人头皮发麻!),得与猫天使做一模一样的工作,还得一反过往地忍住斥咄他,和颜悦色地不致教猫见了你就跑没踪影。

在这耐心的日日喂食中,你将目睹一只小仔猫长成矫健的青少年,目睹病残、没颜色的猫恢复体魄毛色丰美,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注视你,甚至对你开口说话,然后你、喝尿者,要选那样一日,他满怀信任地走进你放了食物的笼子,门自动关上(我无法,也不敢想象那些可怕的机关),他或困兽一般垂死挣扎,或惊恐得绷断神经当场成痴哑,或蜷缩笼角深深懊悔怎么便忘了幼时妈妈再再教诲的永远不可接近人族的禁令……都没差别了。

黄豆豆幼时与众小物

某冬日太阳地的猫族狗族

能不能,我们用一种前头我说过的一代人的善待,积极若猫天使、消极当没看见,来为一代流浪猫送个善终?流浪猫平均寿命通常只二到三年,若加上结扎工作的介入,有生之年,我们将很快地看得到成果,或很吊诡地应该说,我们将一定不会再轻易看到随处可见卑弱、病残、受饥受苦的猫族(其实我一直不认为那只是他们的受屈辱,也根本是在同一个时空生存的我们人族的耻辱)。

当然立即便已听到一种不以为然的回音,诸如失业、交不起健保营养午餐的人都活不了,还有暇有钱去管猫!

这其实真问错了人,我认识知道的猫天使们社经位置能力不一,他们有没有同时在做对弱势人族的捐输援助,我不完全清楚,但是我倒是非常确定会如此振振有词质问的人还真都惜情惜金如泰山,认为他人或自己的同情是不可以乱用乱浪费的,必须用于人类伟大的终极目标如一场圣战、建国,或礼敬侍奉某超级名法师……长时间下来他们因此变得极坚硬极刚强,大大违背他们初衷地对凡事皆天地不仁。

我们的猫天使,并不把同情心看作高高供在祭台上的神圣法器,他将之当作寻常的家用利器菜刀剪子,得常常用,常常淬之砺之,才不会真到大用时才发现已生锈不堪使用。

一个见到受苦的生命会心热眼热不忍的人,不会对另一种同样受苦的大型哺乳生命无所感的;至于惜情如金的后者,老实说,我反倒没什么把握。

当然我绝没意思将猫天使神圣化,并因此排挤他人其他的价值序列,或以为此时此际只此问题最大最重要,人人都应摆下所有其他关怀与资源来只处理“猫狗小事”,不是这样,当然不是这样。

我知道的一名猫天使,每天得花六小时定时定点喂养流浪猫狗,还不包括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得把某兽医长期捐输提供的猫狗食分袋装妥(有的定点有十来只,有的只一二只),准备饮水容器(容器常被挑剔之人当垃圾扔掉),然后风雨无阻骑摩托车遍及整个大安区和信义区。混熟的,送去结扎,其中温驯的可通过途径待认养,不愿与人相处的原定点放生,遇有被车撞死或横死,为之念经超度并送环保局火化……这其中的每一细节每一关口,有的须自费有的有极少的政府补贴,总总我不知道这名猫天使是如何支应办到的,我只知道她因此不敢有朝九晚五的工作而选择兼数份工作如送报和自助餐店洗碗筷,她不能有假期,不能卧病(想想数十处的猫狗在嗷嗷待哺)……

她并非唯一的一人。

至于我自己,我远远不及她、他们,我只能顾得及附近方圆一两公里的猫口,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提着一个庞大的黑色环保购物袋出入,其中放着我正写的草稿本或书,遇到走失或被遗弃的脏兮兮瘦巴巴小奶猫,很方便地将之捏进袋中,视状况带回家或直接送到我们的兽医朋友吴医师处。或惊恐或颤抖或湿淋淋的小猫在墨黑的帆布袋中,大概仿佛在子宫或黑夜时的妈妈怀中吧,都不哭泣。

也曾经为了找寻离家未归的麻瓜,地面人家已被我喊遍问遍,便把握搭捷运时,从不同角度的高处找寻,那样的时刻,我睁大凌厉鹰眼仿佛盘桓找寻猎物的大冠鹫,至今清楚历历知晓木栅捷运沿线好几站哪栋建筑的阳台或屋顶经常出现晒太阳的哪样哪款的猫。

人族的世界是如此的难改变难撼动,我虽从未放弃(以自己的方式),但往往我仍不免暗叹自惊,在当下的另一个国度中,怎么如此的举手之劳就可以轻易彻底改变一个绝境中的弱小生命的命运,这想必是作为一个默默不求回报的猫天使所得到的最大回报和成就感吧,我猜。

《猎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