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你一度温暖

送你一度温暖

那个冬天,他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由于贷款没能在限定的时间还清,他们不得不搬出了那个豪华且温暖的住宅。

他们在市郊另租了一处简陋的房子,房间里阴冷潮湿,一如他们那时的心情。他对她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她信。

白天的时间里,他在外面玩命地奔波,有时一整天不打一个电话回来,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她理解他。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晚上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査看资料,整理信息,打各个客户的电话,然后,沉沉睡去。他很少和她闲聊。她理解他。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

不管怎么累,他都要天天洗澡,那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浴室里只有简陋的淋浴,这让她很是怀念那个曾经温馨的豪宅。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有些伤心。

因为她突然发现他不在乎她了。他不再对她嘘寒问暖。这从洗澡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她记得在以前,不管如何,他总是让她先洗。他们一起从外面回来,他会微笑着说,你先洗吧,沾了一身的臭汗,不舒服。然而他自己却顶着一身臭汗候在客厅或者书房,直到她洗完。这样的细节,曾很令她自豪和感动。

可是现在,他却总是要先洗。当然他从来不和自己争,只是当她要走进浴室的时候,他会突然说,我先来吧。然后她便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她认为生活的艰难已磨去了他的绅士风度,改变了他们曾有的相敬如宾,更削减了他对她的爱恋。她想,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让着自己呢?他白天不给她打一个电话,晚上不和她说半句情话,总是急不可耐地去浴室洗澡,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不再爱她了昵?后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他愣了半天,才说,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着急冲一下。

她几乎绝望了。她想,他终于不再疼她了。现在她认为自己不仅失去了以前那个豪华的住宅,并且正在失去丈夫的爱情。

那一天,照例,他出去了。她百无聊赖,于是打开他的电脑。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竟然天天在电脑上写日记!她慢慢地读着,读着,然后,便泣不成声。

她看到这样一段:

……今天她问我,为什么总要抢在她前面洗澡,我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她为我难过。

……浴室里很冷。但我知道,在一个人淋浴完以后,那里面的温度,便会升高一点点三度,两度,或者一度。

我想,那样的话,她在洗澡的时候,应该会感觉暖和一些吧!

……在这段艰苦和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至少,我还能多送她这一度的温暖。

光阴的故事

男人在厨房忙碌,汗流浃背。他用笨重的蒜捶轻捣着黑芝麻,让香气在狭小的空间跳跃。身边的不锈钢锅正噗噗冒着热气,掀开锅盖,蒸气便包围了他俊朗的脸。男人抹一把汗,将捣好的芝麻倾进锅内。男人挑开帘子,轻柔地冲着卧室喊,你醒了吗?懒丫头。

男人拿一只铲子,轻搅着锅里的粥。昨晚睡那么晚,能醒才怪!男人自言自语,天天太阳照屁股,你知不知羞?……我说,要不要多放些糖,昨天好像有点淡了吧?男人提着锅铲,走进卧室。……要多加些糖吗?稍顷,男人再一次走进厨房,取下壁柜里的糖罐。

几乎每个清晨,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程序。繁琐并且单调。

那天下午有女孩请男人喝茶。女孩清纯漂亮,蓓蕾似的脸庞和年龄。

他们隔一张桌子坐着。有曼妙柔美的音乐,有闪着粉红光圈的蜡烛,有两杯弥散浓香的咖啡,有雕着细小花纹的银质汤匙。女孩的目光定格在男人脸上,至少两分钟。

女孩说我喜欢你。开门见山。

男人啜了一口咖啡,可是我有妻子。

女孩说我知道,我不在乎名分,我愿意做你的情人。我可以等,一年,两年,或者十年……

男人有些不安。他盯着洁白细腻的咖啡杯托碟,他说你知道什么叫爱情吗?

女孩说当然知道。现在,我就深爱着你。

男人说可是我深爱着我的妻子。我不想说服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当然感情可以分成两份,可是那样的话,每一份,都将打了五折。这不公平,无论对你,还是对她……

女孩的目光便黯淡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女孩说我漂亮还是她漂亮?男人说当然是你。女孩说我年轻还是她年轻?男人说当然是你。女孩说好,那么不打五折,假如要你今天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男人说,她。

女孩说一年后呢?

男人说,她。

女孩说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男人说,还是她。……对不起。

女孩捋着几根垂下来的长发。她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她是我的妻子。她老了,不漂亮了,也是我的妻子。爱自己的妻子,对男人来说,是一种责任。

女孩说知道了……谢谢,你让我感动……

男人去了超市,买回核桃,买回黑芝麻,买回花生。他坐在客厅里砸核桃,剥花生,用蒜捶将芝麻捣碎。他把它们倒进不锈钢锅,添了水,开了文火,慢慢地熬。

那是第二天清晨。

男人端着碗,走进卧室。他说懒丫头醒了吗?女人躺在床上,歪头看着他。因为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她是笑着的。她眨眨眼,翘起嘴角。

男人用汤匙把温滑的粥送进女人的嘴。女人吃得很慢,也很少。只是象征性的几口。然后她冲男人眨着眼睛,再一次翘起嘴角。

男人说医生让你多吃些呢!核桃、花生、黑芝麻都是我亲自挑的,亲自捣的。是不是太甜了?……真不吃了?那,是休息,还是听我吹琴?女人再一次眨起眼睛。于是男人愉快地笑了。害人精!他说,真是个害人精!

男人把口琴放到嘴边,开始吹一支曲子。他每天都要吹这支曲子,吹了好几年。他吹,因为女人要听。他吹的是《光阴的故事》。那是和女人第一次约会时,茶馆的背景音乐。

男人轻轻地吹着,突然有泪盈出。怕女人看到,慌忙去擦,却没有擦到,那泪就滴下来,呈一个晶莹的珍珠,轻轻地,落在女人的唇上……

彻夜相伴的心灯

男人正在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可是他遇上了麻烦,进展缓慢。距出版社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两个多月了,男人心急如焚。

男人是一位并不成功的作家。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白天男人写不进一个字,他把所有的工作,都留到了晚上。女人为他泡一壶浓茶,削一只苹果,倒掉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轻捶他酸胀疲惫的肩膀。女人含着浅笑,轻手轻脚地走路。

写累了,男人便踱到阳台,燃支烟,看恬静的夜。这时女人已经睡去,睫毛在梦境里眨动。男人向远处看,他看到马路对面的某个房间,正亮着一盏灯。男人轻轻地笑了。他想这城市并没有睡去,至少还有他,以及那盏灯。于是男人重新坐下,继续赶他的长篇。写累时,再一次踱回阳台。他发现那盏灯依然亮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男人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很多天,都是如此。

男人把这件事告诉女人。他说那灯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高考前用功的中学生?成人高校的补习生?研究学问的老教授?或者像他一样,是一位不成功的作家?女人便和他一起猜,可是越猜越糊涂,越猜,留给他们的可能性越多。最后两个人都猜烦了。女人说别猜了,不管他以前是谁,很快,他就会抵达自己的成功。男人说那肯定,勤奋嘛。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男人想起了自己。

有了那盏灯的陪伴,男人的小说开始顺利地进行。他认为自己必须如此。因为在这城市里,在距他不远处,有一位同样勤奋的人。有一盏灯。有一双像灯的眼睛。

小说终于杀青。在距最后期限只剩几天的时候。男人知道这将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

几天后男人决定去看看那盏灯。拜访灯下的主人。感谢那双眼睛。

他轻敲着门,门没有敲开,却惊动了隔壁的老人。老人说我是房东,你想租房么?男人说我不想租房,我只是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人。老人说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人住了。男人说不可能,每天夜里,我都会看到一盏灯,很亮的一盏灯。

说这些时,他们已经走进了屋子,踱到了阳台。

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租了这个房子。老人说,她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却并不来住。她只是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亮一盏灯,直到天明。她告诉我,她就住在那里。看,阳台上,有大簇的丁香……

老人伸出手,指指马路对面。

顺着老人的手指,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家。

有一种感动

男人失业了。他没有告诉女人,仍然按时出门和回家。他不忘编造一些故事欺骗女人。他说新来的主任挺和蔼的,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的……女人掐他的耳朵,笑着说,你小心点。那时他正往外走,女人拉住他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男人夹了公文包,挤上公交车,三站后下来。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定,愁容满面地看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到了傍晚,男人换一副笑脸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

男人就这样呆了五天。五天后,他在一家很小的水泥厂,找到一份短工。

那里环境恶劣,飘扬的粉尘让他的喉咙总是千的;劳动强度很大,这让他身上又总是湿的。组长说你别干了,你这身子骨……男人说我可以。他紧咬了牙关,两腿轻轻地抖。男人全身沾满厚厚的粉尘。他像一尊活动的疲劳的泥塑。

下了班,男人在工厂匆匆洗一个澡,然后换上笔挺的西装,扮—身轻盈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女人就奔过来开门。满屋葱花的香味,让男人心安。

饭桌上女人问他工作顺心吗?他说顺心,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女人嗔了一个怒眉,却给男人夹一筷子木耳……女人说水开了,要洗澡吗?男人说洗过了。女人说洗过了?男人说洗过了……和同事洗完桑拿回来的。女人说好享受啊你。她轻哼着歌,开始收拾碗碟。男人想好险,差一点被识破。疲惫的男人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倒头就睡。

男人在那个水泥厂,干了二十多天。快到月底了,他不知道那点儿可怜的工资,能不能骗过女人?

那天晚饭后,女人突然说,你别在那个公司上班了吧?我知道有个公司在招聘,帮你打听了,所有要求你都符合,明天去试试?男人一阵狂喜,却说,为什么要换呢?女人说换个环境不很好么?再说这家待遇很不错呢。于是第二天,男人去应聘,结果被顺利录取。那天男人烧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男人知道,他其实瞒不过女人的。或许从第一天去水泥厂上班那天,或许从他丢掉工作那天,女人就知道了。是他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吗?是他疲惫的身体出卖了他吗?是女人从窗口看到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车吗?还是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太过拙劣和夸张?他可以编造故事骗他的女人,但却无法让心细的女人相信。其实,当一个人深爱着对方,又有什么事,能瞒过去呢?男人回想这二十多天的日子。每一天,饭桌上都有一盘木耳炒蛋。男人知道木耳可以清肺。粉尘飞扬中的男人,需要一盘木耳炒蛋;有时女人还会逼他吃掉两勺梨膏。现在男人想,那也是女人精心的策划;还有这些日子,女人不再缠着他陪她看电视连续剧,因为他是那样疲惫。现在男人完全相信女人早就知晓了他的秘密,她默默地为他做着事,却从来不揭开它。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失业,变得一文不名,这是一个秘密。是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须咬着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制造秘密的男人。

男人站在阳台看城市的夜景,终于有一滴眼泪落j下来。婚姻生活中,有一种感动叫相亲相爱,有一种感动叫相濡以沬。其实还有一种感动,叫做守口如瓶。

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有时候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儿,她就能望见窗外的—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陈旧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吐出暖暖的绿色。

他给她削好一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陪着笑,他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呢。然后他又一次给她描述墙那边的那个花园。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时,这墙就拆了,到时我们去散步。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有开的吗?他让她等一会儿,然后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捧着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诉她,花园里的很多花儿都鼓出了花苞,着样子马上就要开了,只要这墙一拆,她倚在床上也能看见这些花了。这墙到底什么时间拆?她问。他踱到窗前,他说,应该很快。

墙继续立在那里,她也继续虚弱着。盛夏,天很热,有时她一整天都在咳嗽,生命仿佛正在离她而去。他扶她倚坐在床上,他说,再过一个月,这墙就被拆了,是真的拆,市容部门在电视上通告的。那时他握着她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冰凉。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那儿散步。他说着,指着那墙。却不敢看她。

她把他的手攥紧,她说可能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实不拆也没有关系,反正我知道那儿有一个花园,花园里开满了花。梦里,我们在那里相拥呢。她微笑着,表情有些羞涩,然后她开始吐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花,溅落到了雪白的床单上。恍惚中她觉得床单上开满了大片的玫瑰,她和他牵着手在玫瑰园里无忧地散步和说笑。再然后,她的手便垂下来。

他守着空空的病床,哭了整整一夜。他骂自己的无能,他的谎言仅把她多留了两个月,却不能留住她的一生。后来他嗓子哑了,发不出声。他盯着那堵墙,好像墙的那边,真的有一个花园。

护士交给他一本日记,日记是她的。他翻开日记,只见纸面上画了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

下面,她写着:

我知道,墙那边其实并没有花园。可是在黄昏,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还有一百元

那时他们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两个人豪情壮志,却只能没头没脑地在城市中寻找着哪怕可以暂时糊口的工作。他们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但生活却好似故意和他们开着玩笑,那段时间,他们几乎遭到所有用工单位的拒绝。

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他取光了那上面所有的钱。

回去后他对她说,花光了这些,我们就该挨饿了。

她笑着说,不怕,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随后的那段日子,他们每天只吃两顿饭,不再乘坐公共汽车,换租了更为简陋的住房。他们苛刻且吝啬地对待着每一分钱。然而,两个人的工作仿佛仍然遥遥无期,剩下的钱也越来越少。

终于有一天,他们剩下的那点钱,仅够买到两张返程的车票。

那天晚上他跟她商量,他说要不我们回去吧,趁现在还有路费。她说真的要放弃吗?他说其实我也不想放弃,但我们现在好像已经山穷水尽了。她说还没有,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取出一本书,从那里面翻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他看,然后再把这张钱夹回去。

这是我的私房钱,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动。她笑笑说,所以,我们其实还能再坚持一个月。

这样他们便又坚持下来。

第五天,他终于找到了工作,虽然这工作和他最初的要求相距甚远,但总算有了可以为他们赚回温饱的条件。几天后,她也有了份暂时的工作。第一个月薪水发下来的那一天,他们的兜里,已经不剩分文。

可是那一百元钱仍然夹在那本书里。他们没有去动。

后来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扎下了根,几年后有了自己的公司,事业越做越大。谈起曾经走过的路时,他轻描淡写地对每一个人说,给他胆量、勇气和信心的,其实是她手里那最后的一百元钱。否则,他们此时,极可能正在家乡贫瘠的山坡上放牛。

他说,那不是一百元钱,而是他们那时的希望。

有时候她也在场,就会坐在一旁微笑着倾听,不语。

有一天他想浪漫一下,他让她取出那一百元钱。他说今天我们把它花掉吧,重温一下那些艰苦动荡的岁月。她说别,还是继续夹在那儿吧,当个纪念。

他不听。为这事他和她嬉笑打闹起来。他坚持一定要把这一百元钱花掉。她终于拗不过了,于是告诉他,这张钱花不掉的,它其实是一张假钞。

假钞?怎么可能?他不信。取来验钞机,他把这张曾经带给他无限胆量、勇气和信心的钞票塞进去。

他听到验钞机发出硬邦邦的、此时却令他泪流满面的声音:请注意,这张是假币。

为你一生

女人病在床榻,越来越瘦。她长时间躺在那里,身上像盖着—张堆满褶皱的宽大皮肤。年轻,却没有光泽。

男人把她从医院接回来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可以秒计。

每天她可以坐起来一会儿,一小时,或者半小时。她艰难地倚着床头,仔细且留恋地看着她和男人共同的家。沙发,餐桌,台灯,龟背竹,以及每天都会射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她对男人说,怎么看,我都看不够呢。男人怜爱地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吻着她的唇。那时她满头的长发,正一缕缕地往下掉,似深秋谢落的黑色的菊。

女人眷恋地看着男人,说,这世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呢。男人笑笑说,你没事的,傻丫头。女人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说,答应我,如果我去了,一定再找一位能照顾你的好女人。男人笑笑说,傻丫头,你肯定没事的。女人朝男人眨眨眼睛,还想说什么,男人却把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不准乱说,男人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男人的心,似刀剜般,一下一下。那血,将他的世界染红。

女人让男人帮她买回杂志,每天,她都一本一本地仔细翻看,然后,再让男人去买。男人想问女人为什么突然喜欢上这些时尚杂志,男人想劝女人不要看得太多,否则,她的身体吃不消。可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想女人快去了,她的什么要求,他都应该满足。一想到女人快去了,男人就止不住痛哭。夜里,他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撕心裂肺地嚎。

女人说,再去买几本杂志回来吧!男人便去买。女人说,把电话移到床前来吧!男人便去移。女人说,你去照几张相片吧,帅一点!男人便去照。女人说,帮我把这几封信寄出去吧!男人便去寄。男人想,只要能留住他的女人,哪怕多留她一天,要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是女人,仍然一天天地虚弱着。那儿天,甚至,男人不敢睡去。他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他的女人。

那天女人对男人说,帮我去买那本杂志吧!她仔细地向男人描述着杂志的名字和期数。女人是笑着对男人说的,她的呼吸细微,目光凄迷。男人握着女人的手,不想离开。女人说,快去吧,我等着你。男人就去了。很近的路,却一路狂奔。男人拿到杂志,心突然枰评地跳。毫无缘由地,他翻开那本杂志。一下子,他便呆住了。

他翻开的,恰是一页征婚广告。他的名字,竟排在第一位,并且配了他的照片,和几行文字。

……某男,30岁,体贴善良,丧偶……

男人向家的方向飞奔,一路上,泪洒成河。终于,他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人。女人倚在床头,软软地坐着,像千百次一样,等着他。女人看了看他手中的杂志,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笑了。男人慌忙去握女人的手,却感觉那只手,正迅速离他而去。他发现,女人的笑容,正凝固成一段记忆。

男人低了头,去吻女人苍白柔软的嘴唇。那唇,正变得冰凉……

两个人的出口

想不到那个山洞,对他们来说,竟成为一场劫难。

早计划好的,周末,去游那个山洞。他们准备了一个上午,火把、手电筒、蜡烛、粉笔、矿泉水、饼干、羽绒衣。男孩甚至藏起一只形象逼真的塑料青蛙,他想在适当的时候,可以把它塞进女孩的脖领,然后夸张地喊叫。

山洞在公园的一角。一座山,中间被掏空。其实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经过公园的改修,竞也成为一个景点。山洞不是很深,却似迷宮般错综复杂,黑暗潮湿。大多数时候,这里并没有几位游客,冷清得像个被遗忘的荒野。

他们买了票,走进山洞。正是冬天,天气剌骨的冷。男孩举着火把,牵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向洞的深处。女孩不时惊叫一声,人为地制造着恐怖的气氛。每到这时,男孩就会回过头,冲着她笑。男孩说不怕不怕。火光映着他飘忽的脸,那脸,明俊并且简洁。

他们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全然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暮色逐渐降临。看管山洞的老人在洞口喊,里面还有人吗?没有人了吧?不见回应。于是老人按下一个按钮,关上第一道石门。然后按下另一个按钮,关上第二道铁门。不过一分钟的时间,两道门,就将他们和世界隔离。

一小时以后,他们才发现面临的可怕处境。他们站在石门前喊叫,声音被石门阻挡,反弹回来,震得耳膜嗡嗡地响。女孩的紧张变成深深的恐惧,她紧抓着男孩的胳膊,脸色苍白。她说我们出不去了。男孩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笑着说没事,只不过在洞里多呆几个小时而已,明天一大早,门打开了,我们就能出去。

男孩的话,让女孩稍稍欣慰。他们把羽绒衣铺到地上,两个人挤着坐下,开始了漫长的等f。

女孩不停地抖。她觳觫的身体,在男孩的怀中,似寒风中可怜且柔弱的蚕。

夜里下了雪。

罕见的肆虐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仿佛所有的云彩都被撕成了碎片,直接堆在地上。公路的护栏几乎被雪彻底掩埋,公园的铁门,也被埋掉一半。

这种天气当然不会有游客。所以,那天公园没有开园。

大雪一连下了五天,仿佛永远不会停下。公园的大门,也锁了整整五天。

男孩女孩早已吃光了所有的饼干,喝光了所有的水。他们的恐惧和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累积和加深。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假如再过两天,他们仍然出不去的话,那么,将肯定死在这里。

每一秒钟,女孩都在抖。她躺在男孩怀里,泪眼婆娑。她说,我们可能,真的死在这里了。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徒劳地呼救十几分钟。可是他们的声音,只能在冰窖似的山洞里回荡。或许会有一丝丝传出去,却很快被寒风撕散,然后湮没。

终于,男孩决定不再等下去。那已经是第五天的夜里。

他对女孩说,我去找找,这山洞,说不定还有别的出口。女孩说会有吗?男孩说我去找找看。女孩说我也去。男孩说不,你留在这里,每隔一会儿,你就呼救。记住,我不回来,你千万不要乱动。然后他吻了下女孩,返身走向山洞深处。

男孩只带了几根粉笔和一个手电筒。

女孩在黑暗中徒劳地呼喊。她说外面有人吗?外面有人吗?渐渐地,那呼喊就变了内容,仅剩下男孩的名字。呼喊声慢慢变小,变成呻吟,到最后,终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女孩昏睡过去。恍惚中她走在一条粉色的路上,身边没有男孩。她感到无尽的孤独。

……老人打开那道石门。他揉揉眼睛,惊恐地叫一声,我的天啊!

那已是第六天的清晨。

女孩被救活了。可是男孩,却终未醒来。

山洞真的还有一个出口,尽管,那出口早已废弃。它在一个很陆的斜坡上面,已经被枯草和石块掩埋,仅露出拳头大小的窟窿。当人们找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窟窿,已经被扒开,足以通过一个人的身体。

或许是从那个窟窿飘进来的未及融化的雪花,让男孩找到了它。出口外面的雪野上,留着男孩的脚印。洞壁的石头上,沾着男孩凝结的血。

男孩的尸体,躺在洞中,距那个出口,约二百米。他背对着出口,身体早已冰凉。他的头撞上了一块尖石,鲜血早已结成了寒冰。一边的石壁上,留着一条清晰的粉笔线。那线,一端连着死去的他,一端连着生的出口。

没有人看见到男孩的最后时刻。但是,我们可以试图还原。

……男孩跪在那里,他的双手流着鲜血,拼命扒着那个拳头大小的洞。那洞一点点地变宽,终于,他爬出了那个洞。他站在雪野上拼命叫喊,可是周围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影。于是男孩重新钻回山洞。他将那个出口,变成人口。

或许此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极度疲惫的自己,能否重新走回女孩的身边。

……他扶着洞壁走向女孩,粉笔在洞壁上划下一条长长的线。虚弱、迫切和兴奋让他忘记了归途中那个很大的陡坡。于是男孩滚了下去……

他逃离了山洞,却又返回。因为那里有他的爱情。因为有爱情,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一个人的出口。

满世界,都是你的声音

在街上,很意外地,看到她的背影。只是一个纤细瘦小的背影,但他知道肯定是她。尽管,他们已有十年未见。

他追上去,在她肩上猛拍一掌。一张美丽的脸转过来,从惊愕到惊喜,仅用了一秒钟时间。他笑,她也笑。他说十年没见了吧?她不说话。他说你还这么瘦。她不说话。他说想不到你也在这个城市!她不说话。他说你怎么了?她的一汪泪水便仿佛要溢出来。她说啊,啊啊啊。

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们面对面坐在流淌着音乐的咖啡屋里。她用纸和笔给他讲她的故事:毕业后,一次意外,让她突然完全失去了听力。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让人发疯。于是她不再说话。也根本没有人跟她说话。因为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几年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甚至,发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词。

哑巴!她把这两个字转向他,无奈地笑笑。是的,她现在,并不介意别人叫她哑巴。

他被冻在那里了。他想起他们的高中时代。那时她总是扎着长长的马尾,早晨和黄昏,她飘逸的衣裙,轻盈地走进学校的广播室,然后大喇叭里便响起她甜美悠远的声音。他总是一边傻笑—边听,一边听一边傻笑。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可是他不敢说出来。她是那样优秀娇美,而他,却是那样笨拙和卑微。

他把这个秘密,守到高中毕业。然后,一直守到现在。

毕业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从一个城市飘到另一个城市,不断更换着自己的生活空间和工作环境。身边当然不乏漂亮可人的女孩,可是对她们,总没有那种特别心动的感觉。

想不到今天,竟然在这个城市,遇见了她。

她仍然独身。因为又聋又哑。

他开始和她约会。每天,他在她工作的厂门口外等她。当他和她并排着走进马路的柳荫,他多么希望她能挎着他的胳膊啊!可她总是小心翼翼,努力并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他知道,现在,在她的眼里,他是优秀和英俊的,而她,却是卑微的。仅仅因为一次意外,世界就被颠倒了。一切都变得不可捉摸。

咖啡屋里,他写,你得振作起来。她写,怎么振作?他写,你可以重新说话的。她写,可能吗?他写,肯定能。我要听你说话。你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她写,可是……他抢过笔,不要可是,他写,从明天开始,我陪你练。

他真的开始陪她练习说话。艰难的过程,远超过他的想象。可是仍然能感觉出她在进步。一开始进步很慢,可到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快。听不到声音,她只能对照他的口形练习。当发音不准,他会给她一个手势,然后重复一下自己的口形,她便苦笑,接着练。一个月,半年,一年,完全听不到声音的她,竟然再一次说出了一口流利且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仍然是那么清脆和动人。

两个人,实现并验证了一个奇迹的诞生。

后来,他们完全可以面对面交谈了。他们的努力所换来的,是她不仅可以说话,还可以读懂唇语。那天,月光下,他说,我爱你。她的脸就红了。倚了他的肩膀,她发现,原来,一片寂静的世界,竟然也可以这样美好。

因为,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市电台的本地新闻档,正缺一名播音。他说去试试?她说行?他铪耸肩,当然行。她说那就去试试。其实她对自己并没有信心,她只是想去试试,应付一下他,以及自己。她怕他伤心。她想,假如不试试的话,那么,她将怎样面对他期待的眼神?

竟然通过了。顺利得连她都感觉不可思议。她告诉他们自己其实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开始他们不信,后来信了,却是惊讶和赞叹。于是他们决定试用她,试用期没满,就跟她签了合同。一切美好得令人不敢相信。那天两个人都哭了。那天下了一场流星'雨。那天,他们悄悄为对方,许下了一个美好的心愿。

他每天开车的漫长时间里,不再孤独。每到新闻档,他都会准时打开收音机,然后对车上的客人说,听,我女朋友在播音昵!他把那半个小时的节目录下来,一遍一遍地听。那些枯燥单调的本地新闻,成为他最喜欢的音乐。他快活地穿越着大街小巷,哼着歌,不停地傻笑。

那天播完音,导播告诉她,在她做节目的时候,接到一位听众的电话,对方祝她永远快乐。她问留名字了吗?导播说留了,叫陈东……不过,声音似乎不大对劲。一霎间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给他发短信,不回。五分钟后再发,还不回。三分钟后再发,仍不回。她慌了,仿佛某一种东西蓦然倒下。电话在这时响起,她把电话递给导播,导播接起来,脸就白了。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的全身正插满了管子,一动不动。她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不停地喊,可是他终未醒来。送他来医院的好心人告诉她,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努力爬出撞得变形的出租车,浑身是血,连呼吸也变得微弱。可是,他却艰难地拨通了一个电话。他对着电话说,我是陈东……替我祝她永远快乐。

她能快乐吗?她想她不会,因为他永远离她而去,她能快乐吗?她想她会,因为他其实并没有走远。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他留住了他的青春,以及他们的爱情。当然,还有他临走时候的,那句祝福。

现在,她把嘴凑近麦克风,准时地播报每天一档的本地新闻。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她非常想他。非常想。却只能不动声色。

半年后一位记者采访过她。记者努力回避着失去听力这样的字眼,想不到的是,她却是满不在乎。

她笑着说,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听力,真的。

她笑着说,其实我可以听到声音的,真的。

她笑着说,现在,每天,包括所有的夜晚,我的世界,都是他的声音。

她笑着说,真的。

陪你再走二百米

男人和女人去很远的城市送货,他们坐在一辆加长半挂货车的车厢里,正在返程的途中。男人在驾驶位上专心地开车,女人则倚在一旁的座位上打盹。

突然男人碰碰女人说,你快醒醒!女人睁开眼,不解地看着男人。男人说你还记得我们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条很深的水沟吗?女人惺忪着眼,她问哪里。男人说就在前面,大概六百米远的地方。等到了那里,我喊一声跳,你就跳下去。记着,要快,跳进水沟!别的什么也不要管!

女人这才发现不大对劲。她看到男人满头大汗,焦躁不安。他已经把刹车踩到底,货车却仍然疯狂地向前冲刺。那是一条很长很陡的下坡路,货车不断积累着可怕的加速度,像一块石头跌向深渊。

这是一段已经废弃的公路。为了赶时间,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来往过多次。他们熟悉这条路和路周围的一切。他们知道就在前方八百米处,有一个乡间集市,每逢集日,集市上总会挤着很多附近的村民。他们还知道,今天恰好是一个集日。这等于说,他们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过集市,然后继续前行。

没有任何岔路,窄窄的公路两侧是刀劈般的峭壁。所以他们的货车只能冲向那些毫无防备的人们,就像一只疯狂的野兽。男人不断按着喇叭,可是集市上人声嘈杂,没有人听见,没有人注意,更不会有人理睬。

男人不断松开刹车,再猛踩下去。再松开,再猛踩下去。没有任何用处,刹车彻底失灵。

他们都知道,在距集市约二十米的地方,路一侧的山壁有一个凹进去的缺口。那个缺口在驾驶位的那一边,假如货车按现在的速度飞驶,那么,把货车猛地撞向那个缺口,或许就不会撞上集市上那些无辜的村民。不过这样的后果,将注定是车毁人亡。

女人紧张地抓住男人的手,男人说,快到那个水沟了。我喊跳,你就跳。女人问你呢。男人说我也跳。说完男人打开一侧的车门,并让女人打开另一侧的车门。

他们同时看到了那条水沟。水沟在女人的那一侧,似乎正向他们奔来。男人喊:一,二,三,跳!然后车子就冲了过去。

但谁也没有跳。

男人急了,为什么不跳?

女人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跳。

男人握起拳头,绝望地猛砸一下方向盘。男人的脸因为气愤和伤心,已经扭曲。

货车继续向前冲,冲向集市,冲向那些毫无防备的村民……

货车最终还是停下了。在距那些熙熙攘攘的村民仅剩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男人满头大汗,长吁着气。女人抱着他,嚎啕大哭。

在男人下定决心撞向那个缺口的时候,他想试最后一次。这时他蓦然听到汽车轮胎磨擦地面的声音。男人欣喜若狂,狠狠地踩下刹车,再也没敢放松……

男人拥着女人,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傻?如果撞上去,我们必死无疑。

女人抹着泪,她说知道。

男人把她抱得更紧。

女人再抹一把泪说,所以我不能跳。我得陪着你,走完生命中最后的二百米……

一个煎蛋

每天,她都要为自己和丈夫,煎两个鸡蛋。那时天还没亮,夜空闪着稀疏的星辰——他们也许是这个城市里起床最早的人。

丈夫是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往返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然而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拼命而变得轻松,他们仍然贫穷。就算他们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来花,也远不能维持繁杂庞大的开支。

她只煎两个蛋。她和丈夫一人一个。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可以同时吃下四个这样的煎蛋,但捉襟见肘的日子让她只能为他煎一个蛋。因为有了这个蛋,即使就着一碗稀粥,丈夫也会把早餐吃得喷香。

后来她开始给一个小火柴厂糊纸盒,每糊一个,可以赚到两分钱。每天她都会糊到很晚,这样第二天,她就几乎是在睡梦中做着早餐。一次迷迷糊糊中,她被溅出的热油烫伤了手,丈夫便不允许她继续糊火柴盒。她当然不能答应,最终解决的办法,是把做早餐的时间挪到了前一天晚上。她煮好稀饭,再煮两个茶蛋,放在锅里。这样丈夫在第二天起床后,只需在洗脸刷牙的间隙里,热一下便可。而那时,她可能刚刚睡着。

起床后,她把剩下的茶蛋小心地藏起。到了晚上,再偷偷把它和一枚生蛋一起放进锅里煮。日子过得艰难,她知道,一个公交车司机,远比一个下岗的家庭妇女,需要这个茶蛋。甚至,她为每天能够不露马脚地省下一枚鸡蛋,而得意洋洋。

一连几天,下班归来的丈夫都会带回来一个茶蛋,说是在路上买的,逼她晚饭时吃掉。理由是熬夜太累,需要营养。她没说什么,总是听话地吃掉。但当丈夫睡着后,她就会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她知道路上真的有茶蛋卖,但面前的这个蛋,肯定是丈夫早晨的那一个。尽管她从没有看见丈夫偷偷带走这个蛋,然后在晚上回家时带回来,但她知道细心并敏感的丈夫肯定会这样做。她知道自己的行为被丈夫发觉了。她想这算什么事呢?本来她想省下一个蛋,但最终,却是自己辛苦的丈夫,每天没有蛋吃。

她再一次把蛋煎成金黄的蛋饼,尽管第二天热过吃时,味道会差得很多。但她仍然煎两个,她告诉丈夫,还是一人一个。等她起床,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个煎蛋时,她愉快地笑了。她想自己以后,该怎样为丈夫省下一个煎蛋而不让他发觉呢?直到吃完那个煎蛋,她也没有想出办法来。

晚上丈夫回来,朝她笑,“我给你买了好东西呢!”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不安。丈夫从身后变出一只烤饼,“多实惠的烤饼!”他说,“路上买的……熬夜伤身……你晚饭时加加营养。”她发现,那只烤饼从中间剖开,里面,夹了个金黄的煎蛋。

幻化成梅

一个绷架,一块绸布,一根银针,几缕绸线。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绣她的锦上风景。

那是一个韩国独资的服装公司,在海边,距她的故乡,几千里之遥。她的工作,就是在某些成品的短袄长裙上,绣出小桥流水或者飞鸟繁花。她生在乡下、长在乡下,从小身体虚弱、病病歪歪,这便使得她的脸,总是有种让人怜爱和痛楚的苍白。但她有一手极好的绣活,这让她从乡下来到城市,从保姆变成绣工。也让她的脸,能在绣出的艳红色彩下,映照出丝丝红晕。

公司不大,男女宿舍并排在二楼。晚上,总有一些人聚在走廊里,天南海北地闲聊。每天她都坐在那里听一会儿,跟着笑两声,却很少插话。

那天他在。他是公司的设计员,清清瘦痩,总是不分场合穿戴整齐,显得庄正和呆板。那时他正抽着烟,说着自己的理想,说到高兴处,一低头,竟把领带烧了一个洞。那是条很贵重的领带。同事们笑,他也笑。扯下领带,摇摇头,他正想扔,她却站起来,低了声音说,给我吧。随即红了脸。

第二天,她把领带还他。烧洞不见了,那里盛开着一朵红梅。是她连夜绣上的,用了最好的丝线。他竟看痴了,忘了道谢。其实他来不及感谢,她已躲出了很远。她的脸,烫得像刚烤的山芋。

爱情来得突然,两个人很快难舍难分。他陪她去看午夜电影,吃并不正宗的新疆小吃,讲老掉牙的笑话,为她买廉价的衣裙。她幸福得几乎晕倒。他给她写很差劲的情诗:……用冰冷的针,绣火热的青春……她竟感动得想哭。多好啊,她说,你对我多好啊!她是一个极易满足的女孩。她不想打乱目前的生活。她认为这一切很好。很好的男友,很好的工作。她希望生活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延续下去,无休无止。

可是她还是辞了职,在第二年。是他要她辞职的,因为他开了一个很小的公司。他说我会设计,你会手绣,再雇上几名员工,这公司还不大赚?他给她描述美好的前景,表情和语气,都有些极不客观的夸张。她信。他说什么她都信。她说是啊,多好啊!然而公司马上陷人危机。当他意识到一个好的打工仔并不一定能当个好老板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赔光了所有的钱,又借了十万,却又一次赔进去。最后,债主给了他半年的偿还时间,否则的话,将把他告上法庭。

他慌了,尽管在她面前装得毫不在乎,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她摸摸他的头,不怕……会有办法的。那一刻她发现他还是个孩子。他努力装得老练、世故和坚强,却使得他更像一个孩子。

办法真的来了。一个外商看中了他们摆在公司的样品,预订了20扇绣梅的屏风。半年内交货,以每扇5000元的价格。他知道他的公司里,只有她能绣出外商要求的那种标准;他更知道半年的时间,靠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绣出20扇那样的屏风。可是想想他们的现状,他咬咬牙,硬签了合同。

那时还是夏末,把这个消息跟她说了,她使劲点着头。肯定能,她说,以前在乡下,比这还累的……累点怕什么呢?……等这20扇屏风绣好了,还了债,我们还回公司上班,好不好?……那时腊梅也该开了吧,我们一起看梅花,好不好?他不说话,将她抱紧。

她开始没黑没白地干。现在,她手上的那根针,成为他们唯—的希望。经常,深夜,那针会扎了她的手指,让极度疲劳的她发出一声尖叫。他抓了她的手,发现指尖磨出了粉红的嫩皮;他盯着她的脸,发现那上面竟无一丝血色。可是他帮不了她。他让她辞职,可是面对她疯狂地透支着自己的健康,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为她作别的事,给她洗衣服,烧菜,为她洗脚,捧着她的手流泪。她说哭什么呢……傻人……现在多好啊……你对我多好啊!那满足不是装出来的,那是幸福的心泉在汨汨地流淌。

终于,最后一扇屏风也接近完工。一副大写意的腊梅,枝干已经绣好,仅剩下红的梅花。她说你再去买些红绸线吧,过个三五天,那债,就能还上了。他兴冲冲跑出去,又美滋滋和店老板闲聊了半天。他想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她终于不会再—次累得晕倒了……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他在门口喊她,却听不到应声;急急地开了门,他看见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针,脸却苍白如纸。她冲他笑一下,只笑了一下,然后,便吐出一口血。那些腊梅,在一霎间,便开出点点艳红……

医生说,她是累死的……如果能早几天来……如果能早一会儿来……

他听着,张了嘴,顿了一会儿,突然嘶嚎起来。他把头朝墙壁上猛撞,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一世的泪,一时淌干。

满城的梅花,几乎在同一天,齐齐地开了。他戴了那条领带,去看。他知道,那是洒落在锦绸上的点点女孩的血,在某一天,幻化成梅……

山歌好比春江水

离开故乡好几年,女孩仍然改不掉唱山歌的习惯。再说为什么要改?那么悠远明净的嗓音。

他是被她的山歌俘虏的。那时他还是音乐附中的学生,正夹—只竹笛急匆匆地走。在海滨公园的门口,他蓦然停下,半张着嘴,倾了耳朵,傻呵呵地听。突然他憋不住了,接了一句,——这边唱来那边和,正宗的破锣嗓子。那边顿了一下,然后便响起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也笑,向她挥挥竹笛,却不知是歉意,还是得意。

他的歌唱得糟糕,竹笛却吹得很好。他们在公园里约会,他吹着竹笛,她唱着山歌,引来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们围观和叫好。回去时,他用左手握着竹笛的一端,她用右手握着竹笛的另—端,慢慢地穿过马路。竹笛将他们的手延伸,然后相牵。除了唱山歌,她在所有的时间里,都是那么羞涩。

从相识那天起,吹笛和唱歌,就成为他们每天约会的内容。他说喜欢她的嗓音,喜欢她的山歌。他问她喜欢他什么,她回答不上来。是啊,喜欢他什么呢?男孩有些颓废,生活粗糙,其貌不扬。越答不上来,越是喜欢,越是喜欢,越答不上来。后来她认为,爱情就是把一切正常的思维搞得混乱,然后徒劳无功地试图理顺。

他毕业了,做着与音乐毫不相干的工作。他仍然吹笛,却不再独奏。他只为他的女孩伴奏。假如没有了女孩的歌声,他的笛声就会很突兀,单调生涩,没有柔滑明亮和灵动的质感。显然,他离不开她了。他对女孩说,我离不开你了呢。说这些时,他的脸上,露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的工作是把自己吊在半空,拿一把长长的刷子,将楼房的外墙洗刷得焕然一新。那是一个危险的职业,每天,她都为他提心吊胆。她总盼望夜晚早一点降临,他为她吹笛,她给他唱歌。那是一天中唯一让她感觉踏实的时刻。

那天他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保险绳就断了。他像一朵流星扑向大地,砸向一个鼓起的布篷。空中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声嘶力竭。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她请求医生们让他醒来,可是所有的医生,都摇着头。只有她守在他的床边,不停地给他唱着山歌。后来她的嗓子哑了,咳出的痰里,盛开着粉红的血花。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怕他听不到歌声,会在归来的途中迷路。终于,半个月后,他的眼皮动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睁开眼,看到她了,他便虚弱地笑了一下。她想对他说一句话,可是她说不出来。那时她肿胀的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天,她都背着他去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他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听着她沉重的呼吸,轻吻着她柔软的耳垂。她带来他的竹笛,两个人一唱一和,配和默契。有时他们也安静地坐着,他握着竹笛的一端,她握着竹笛的另一端。竹笛像延长出来的手,让他们相牵。然后天凉了,她说回去吧,就背起他。除了唱歌和背他,剩下的时间里,她仍然羞涩。

他终于出院了。可是仍然行动不便。她每天都去陪他,计算着他好起来的日子。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快,她的嗓子也变得更加清澈和圆润。仿佛生活正在飞速地变得美好,心想事成。谁都没有料到,一天夜里,他所租住的那栋楼房,竟突然失火。大火把半个天空烧成了黑炭,现场混乱不堪。

慌乱中她背起他,趔趄着往外跑。她把他放到安全的地方,望着被火舌扭曲的住所,擦着汗水。突然她愣住了,她说笛子,你的笛子!然后转身,再次冲向火海。有人试图将她拦住,却被她英勇地撞翻。他在后面喊,别要了啊!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跑。奇快。他哭起来,还可以再买啊!她仍不理他,一个人冲进滚滚浓烟。他在后而绝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仰面跌倒,泪如潮涌。

她是在楼梯口被人救起的。那时她已经救出了那个竹笛,把它压在身下。她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只是被浓烟呛倒。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出院后的她,看不出任何不适。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唱不出那样婉转动听的山歌了。她的嗓子被浓烟熏坏,沙哑变形。没人的时候,她曾经试图唱下一首完整的山歌,可是只唱了一句,她就再也唱不下去。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现在他们又可以并肩走在一起了。他们正在走向那个公园。他握着竹笛的一端,她握着另一端,竹笛是延伸的手,让他们相牵。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看着他们,笑着说,闺女唱一个吧!他说好,拉开架式,她却嘤嘤地哭了。

他将她拥揽在怀。他说唱吧!以前我听到的,只是山歌;而现在,却是心语。……其实你现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迷人——因为那是金子的质地。她问真的吗?他使劲点头。于是她清清嗓子,唱起来:……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

掌声如雷。

相伴一生的目光

有这样两位老人。他们的故事曾感动过所有知情的人。故事中的目光坚强并且柔软,足以穿透和照彻一切幽远,然后在每个人的心头,轻轻抚摸。

文革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新婚燕尔。男人做梦都没有想到,灾难竟然在一夜之间降临。突然有人闯进到他们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撕掉了他的书和奖状,抢走了他的草稿和日记,然后把愤怒的唾沫,吐向他不知所措的脸。他记得女人恐惧的眼睛。他记得女人惊骇地抱着他,颤抖得似秋风中的树叶。

红卫兵们赏给他一个木牌,沉重的木牌,只连着一根细细的铁丝。他们把木牌挂上他的脖子,以便使他的脖子,保持一种卑贱的弧度。他站在台子上,任凭那些人疯狂地拳打脚踢,却不肯低头。他不低头,是为了能够看到她。其实他看不到她,他看到的只是家的屋顶,那里正冒着炊烟。他知道她正在厨房里为他煮饭,他知道她在等他归来。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久了,铁丝会勒进皮肉,渗出血花。他紧咬着牙,仍然高昂着头,甚至踮起脚尖,看那缕坎烟。他知道,那缕坎烟,是因他升起。

她总是站在门口等他。他总是出现在她目光的尽头,然后沿着她目光铺成的小路,一步步接近她。目光相触时,两个人都微笑了。他的身后也许还有人盯梢,她不管,迎上去,扶着虚弱的他,慢慢走回屋子,关上门,然后吻他。她说又熬过一天了……

又熬过苦难的一天了。她说相信我,苦难总会过去。

是的,苦难总会过去。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可是当你深陷其中,就会切肤地感到苦难所带给你的最最漫长和痛苦的折磨。那种折磨几乎让你看不到任何希望,无休无止,永无尽头。现在他们就有这样的感觉。也许他高昂的头触怒了那些人,那些人便命令他戴着那个木牌回家,即使睡觉,也不准摘下。门必须虚掩着,以便红卫兵们随时可以闯进来检查。她仍然站在门口等他,站在火红的晚霞和袅袅的炊烟里等他。他仍然出现在她目光的尽头,然后向她接近。她仍然迎上前去,将他搀进屋子。她仍然给他微笑,并接受他的微笑。

她给他解下木牌,喂他吃完晚饭,铺好被褥,让他休息。然后她就紧张地站在窗口,死死盯着窗外。其实大多数时间里,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可以听。黑暗中,她把全身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那些日子,在所有的夜里,她都似一只警觉的母猫,死死守护着她的男人。听到声音了,她会急急地将他推醒,亲手将那个木牌,挂上爱人的脖子。有时想着这些,她儿近崩溃,可是目光一与他相触,便立刻换上微笑。她的目光,有着坚强和柔软的质地。

那些日子的夜晚,他没有睡过一分钟的觉。绝对没有。

她也曾哀求那些红卫兵。趁他不在的时候,她给他们跪下。她说求你们放过他……放过他。她只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不说任何理由。但没有人理她。他们仍然按时把男人拖出去批斗。因为那是他们的工作。

几乎所有人都跟他划清了界线:亲戚,朋友,老师,同学,邻居,同事……只剩下她。晚上他对她说,这样下去,不知我还能熬过多久……你寻条活路去吧!其实他并不害怕自己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那些残忍的折磨,而是他听到一则可怕的消息,消息说不久后,他就将被拉去枪毙。她抱着他,她说不怕……不怕,总会熬过去的……不是又熬过一天吗?他说你也跟我划清界线吧。她说不要说这话……千万不要说。他说答应我,分手。她说不可以……不行。那天他们吵起来。那是他们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吵架。后来,男人急了,他突然把拳头挥向女人年轻的脸。

女人趔趄一下,头撞上桌子的边角。男人望着血流满面的女人,发出裂帛般的嘶嚎。男人冲上前去,疯狂地吻他的女人。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似乎要把她生生勒进自己的体内。那夜很多人听到一对几近绝望的夫妻的哭声,直到天明。

……女人仍然在黄昏的坎烟里等候她的男人。她的目光让绝望不安的男人有了片刻的幸福和安宁。好几次,目光尽头的男人,向家的方向,不停地爬……

男人被押赴刑场那天,女人要跟着去。她抱着男人的腿,任男人拖着,将雪地划出一道深深的痕。有人试图掰开女人的手,却被她咬得血肉模糊。于是她遭到疯狂的报复。一根木棒狠狠地将她击昏,倒下的那一刻,她悲烈地叫了声男人的名字……

刑场距家很近,那是一个废弃的垃圾场。男人想她昏过去也好,这样她就不会听到那声了结一切的枪响了。可是听不到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她靠什么活?在没有他的日子里,她将怎么活呢?

男人并没有死。他只是被拉去“陪毙”。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那是一种最惨无人道的发明。那是对神经的一种残忍摧毁。那天被拉去六个人,又拉回来四个。多年后男人告诉我,枪声响起的那一霎间,他分明看到了女人的脸。

那天男人仍然是一个人走回来的。可是家的方向,却没有目光迎接。邻居们告诉他,女人醒来后,一边哭喊着,一边挣扎着爬上附近的楼顶。听到枪声响起,她长晡一声,纵身跳下。

女人最终还是被救活了。可是她的下半生,却只能坐在轮椅上。

得知自己永远不能站起来,女人对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今生我给你,添麻烦了。

苦难还是过去了。某一天,历史的车轮轻轻一晃,终回原有的轨迹。男人恢复了公职,女人守在家中,平静且快乐地操持。他们仍然住着以前的老屋,每天黄昏,等待男人的,总会有一缕炊烟,和一抹守候的目光。

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们熬过最惊心动魂的岁月,现在终于可以享受到生活的安宁了。每个去看望他们的人,都会看见他们相拥着,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花,听门外树上的蝉鸣。久了,两个人会对视一下,笑笑,接着看花和听蝉。我想,他们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语吧。

他们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那天有位记者在他们象里吃了饭,然后,去和老人出去办事。

出了门,走了几步,他突然对记者说,信不信我老伴正看着我?记者转头,果然看见她正在窗子后面,向他们观望。他们要去乘公共汽车,这得沿一条小路,从老屋的前面绕到后面,那里有那班公共汽车的站点。等绕到屋后的小路,刚走几步,他突然又说,信不信我老伴还在看我?记者再转头,果然,她再一次出现在另一扇窗子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

两扇窗户,一扇是卧室的,一扇是厨房的,中间隔着一个客厅,一个门厅,一个小院。记者想,以她那样不便的身体,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摇着轮椅,走出卧室,再穿过客厅门厅和小院,来到厨房,然后奔向窗口,急急地看他一眼?那是怎样的—种相濡以沫?那是怎样的一种深深的依恋?怪不得,他总是提醒自己走得慢些。原来,他在等待她的目光。

看不到她的表情,更看不到她目光的焦点。但他知if他会准确地落在她目光的中央。他知道她的目光会一直伴随着他。他走到哪里,那目光就会跟随到哪里。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在看他……我能感觉得到。老人对记者说,其实她根本看不到什么。几年前,她的眼睛就基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她看到的也许只是我的一个大概轮廓,也许连一个轮廓都没有。但她知道我会出现在那里,所以……她其实能够看到我的。

其实所有人都能够感觉得到。这坚强、柔软、博大和细腻的目光,从心灵深处发出來,轻轻抚摸你的身体和灵魂,让你安静、放松、知足和幸福。这目光也不仅仅属于那位历经苦难的老人,它其实还属于更多相爱的人。并且让人相信,这目光还将在很多相爱的人那里延续下去,顺着人生跋涉的方向,一直伴随,没有终点……

相思树下

那爿破旧的老房早就该拆了。石墙早已颓败,青草从描了白圈的“拆”字中顽固地钻出。老房们挤成一条胡同,尽头站一棵相思树,很老的树,却长得繁茂旺盛。正是五月间,相思树满冠的花儿,把整条胡同,染得艳黄。

人们都搬走了,只剩下那位老人。她守在那里,像守护着自己的生命。市容部门和开发商来过多次,说会补给她一套宽敞的住房,再给她很大一笔钱。一开始是商量,然后是哀求,最后几乎变成恐吓。老人却不理,她说她要等她的辰。她说搬走了,辰会找不到家的。……我不走,除非你们拿推土机把我推了……

辰是老人的初恋。他们有过短暂的婚姻。那时他们还年轻,去—个遥远的风景区游玩。往回走的时候,却突然不见了辰。她一直在那儿等,直到身无分文。回来后她仍然等,疯狂地在各地报纸登着寻人启事,然而辰却没有回来,似乎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头几年她总要外出几次,在公安部门的指领下辨认各种各样的尸体。每次去的时候,她都胆战心惊,回来的时候,却是心情轻松。她想她的辰还在,只要辰还在,就会回来找她。她多等几年,怕什么呢?

她等啊等,等了五十年。

这些事,都是老人说的。胡同里没有人大过她的年龄,没有人认识辰。也许以前有人认识,但时间太久,早就忘了。但老人不会忘。她坚决不肯搬家。她坚信某一天,辰会回来,络腮胡子上沾满了风尘,朝她笑笑说,迷路了,刚找回来。

但她终于还是搬走了。她的事甚至惊动了市长。搬走前她跟市长哀求,她说留下那棵相思树吧,不然辰会迷路的。市长说当然,要留下。其实不用她说,这棵树也会被留下。那么老的一棵树,会成为新建商业银行门口的难得风景。

搬走的老人,仍然每天来相思树下守候。她这样等了两年。两年的时间里,老人飞快地变老。后来,即使她从树下站起,也要费上半天的时间。最后老人给了银行保安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老人说,如果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伙子来找我,你就让他打这个电话。老人的记忆中,她的辰依然是年轻时的模样。保安说好,等老人离开,却把纸条扔进垃圾筒。不是他淡漠,而是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失踪五十多年的男人,怎么能突然回来?

过几天老人又来,仍是给保安一张纸条。她说我知道你会扔掉,请你帮帮我……除了你,谁肯帮我呢?她的执着感动了保安,这次他留下了纸条,压在宿舍窗台的一块玻璃下。或许他的动作,只是对老人的一种安慰。

那天保安在大厅里隔着玻璃门看那棵相思树。那时相思树还没有开花,伸展着少女娥眉般细长的叶子。突然他发现树下有一位老人,络腮胡子飘成白髯。老人坐在轮椅上,正怯怯地朝这边看。刹那间保安想起那个很老的女人,他走出去,问老人,您是辰?老人吃惊地盯住了他。老人的眼睛,回答了一切。

保安的心惊跳起来。他飞快地跑向宿舍。他要找到那个电话号码,他要告诉她,你的辰回来了。你的辰不再年轻,但五十年过去,他竟回来了!

她是扑进他怀里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扑向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撕心裂肺地哭,让周围所有的人动容。她说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这么狠心?他不说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手干瘪衰老,洒着灰色的老年斑;她的头发干枯脆涩,没有丝毫的光泽。他们像依偎在一起的两棵即枯的老树。上一次他们紧紧依偎,还是五十年前。那时他们,似两颗鲜嫩的果。

他给她讲五十年前的事。……来不及惊叫,他滚下山崖……他被救起,可是失去记忆……很多次,他梦起她的样子,可是醒来,除了她的眉眼,他记不起任何事……直到前几天,他在图书馆翻看多年前的报纸,一则寻人启事才将他混沌的记忆洗得清晰……

所以,哪怕只剩一天的生命,我也要赶回来。他擦着她的眼泪,温柔地说,因为我知道,有人会在这棵相思树下,一直等我……

24小时持久呵护

女人在婚前常常出国。——给男人打一个电话,提一个简单的箱包,就上了飞机。可是婚后,这还是头一次。那个国家的那个城市不但有女人公司的业务,还有一位远离故土的异性朋友。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恋情,尽管最终分手,可是彼此间,总还存着那么一点儿惦念。女人刚刚把一切安顿好,就给朋友去了个电话。她把自己的行程跟他说了,她说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喝杯茶。朋友说好啊。于是他们喝茶的时间,定在三天以后——正是她回国的前一天。放下电话,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了起来。她知道这是一个暧昧的征兆,这征兆或许意味着背叛,或许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女人在她的皮箱里发现两小板胃药,显然那是男人为她准备的。女人突然想起从下飞机起还没有给男人打过电话,她有了些自责,马上匆匆拨通家里的电话,几秒钟以后,电话被接起,她听到男人的声音。

男人问看到胃药了吗?女人说看到了。男人说别忘了按时吃。女人说记住了。男人说饭后吃,一日三次,一次一片。女人说说明书上写着呢。男人说用不用我到时候提醒你一下?女人说没这么夸张吧。男人在那边嘿嘿地笑了。他说你在外面小心些,忙完了,早点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放下电话后,女人偷偷地乐。也许男人在最后一刻,才把“我”换成了“祖国母亲”。男人不擅表达,女人觉得木讷的他就像服装店里的塑料模特,表情千篇一律,单调乏味。

夜里女人常常因为胃痛醒来。是胃溃疬,不是特别严重,却是特别缠人、连绵不尽的那种。女人从没有把胃痛当回事,工作一忙,她就会忘记按时服药。在家的时候,总是男人提醒她。男人会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药粒,男人说,一日三次,一次三片,二十四小时,呵护你的胃。女人笑了。木讷的男人并不懂幽默,他的话,或许只是广告的重复。

第二天女人刚刚醒来,电话就响了。是男人打来的,男人说,该吃胃药了懒丫头。女人说你讨厌。就有了些感动。她把一粒胶囊含在嘴里,去茶几上取矿泉水。男人说你用房间里的电热水壶烧点开水嘛。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用矿泉水送药?你怎么知道房间里有电热水壶?男人说我知道世界上的宾馆都差不多,我还知道无论你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懒得烧开水。女人说你千里迢迢打长途来,就为了提醒我早晨别忘了吃药?男人说是啊!不过这样似乎有些划不来,所以以后电话响两声,我这边就挂断。你听到了,就知道我在提醒你吃药……女人说真的不用这么夸张。男人说夸张?我没夸张啊。

到中午,果然,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那时女人刚刚从外面忙完回来,早忘记还得按时吃一粒胃药。尽管没有去接,但女人能够想象出男人的样子。她想着在地球的另一端,自己男人关切的眼神。她往水杯里倒开水,雾气让她的镜片上一片模糊。

晚饭刚刚吃完,电话照例又响了两声。这次女人想跑过去接,电话却已经挂了。女人盯着电话发呆,她想给男人拨个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又将电话挂断。她知道即使拨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男人是那样木讷,木讷的男人没有任何情话。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女人在房间里迎来她的朋友。两个人都有些拘谨,他们隔着沙发之间的茶几,拉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那时是下午一点多钟,十几个小时以后,女人就将搭上回国的班机。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当然只响了两声。女人站起来,拉开抽屉,带来的两板胃药,正好只剩下一粒。

看到朋友的眼神有些诧异,女人解释说,是我丈夫打来的,他在提醒我按时吃胃药。朋友说你丈夫可真够细心。女人说是这样。不管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都可以照顾我。他们喝完最后一杯茶,朋友起身离开。女人送他到门口,两个人像真正的朋友一样告别。

回来,坐在床上,女人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终于流下眼泪。其实这时候在国内,正是凌晨。三天中的每一天,男人都会强迫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然后给女人拨一个没有打通的电话。或许他根本未曾睡过吧?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倚在床头看书,只为提醒女人按时吃一粒胃药;只为给女人的胃,二十四小时持久的呵护。

多年后女人认为,其实那时,男人在不经意间,呵护了他们的爱情。

最美的首饰

总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耳洞早已打好,却只是穿一根红的丝线,轻轻柔柔的,没有质感和光泽。有时她想得烦了,抽掉丝线,任耳垂上留两个空空圆圆的洞。等时间长了,再取一根针,拿洒精擦了,野蛮且粗暴地阻止那个小洞的长合。这时男人在旁边坐着,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男人的表情,尴尬且自责。

她不是那种虚荣和浪漫的女人。她没有昂贵的衣裙,不需要太多的情话。可是当她回了娘家,当她面对一群嘻嘻哈哈的姐妹和沉默寡言的母亲,便有些不安。其实她并不在意姐妹们故作无意地在她面前招摇着各自的佩戴,她在意的,只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会长时间盯着她耳朵上的那根红丝线,虽然不说什么,但忧伤的眼晴说明了一切。母亲一生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她希望女儿的生活不要太苦。可是她,却总也满足不了自己的母亲。每次从娘家回來,夜里,她都会红了眼睛,然后烦躁地抽掉那两根丝线。过几天,再取出那根针,拿酒精,细细地擦。

男人笨手笨脚,做不成任何细致的工作。好在他有一身蛮力,这使得他在扛包的时候,总是箭步如飞。男人一直在那个啤酒厂的仓库扛包,扛了十几年,练出了健壮的肌肉、微驼的后背和沉默的性格。他也有母亲,一位身患类风湿性心脏病的母亲。每个月,他都给母亲寄去一点钱。这些钱并不能挽救母亲,但他知道,这可以让母亲的生命得以暂时的延续。剩下的那点钱,他精打细算,仅仅能够吃饱肚子。

近来男人的身体却不好,吃不下饭,恶心,睡不蹋实。她说别去上班了,休息几天吧。男人说这哪行?得去……现在流行什么首饰?她说铂金吧?男人说黄金呢?她说黄金也挺好的……干嘛?男人嘿嘿笑,表情似初恋时般憨厚。

晚上回家,男人叫来她,在她面前伸开手,手心上有两只金灿灿的耳环。那时她正做着饭,手湿着,慌忙在围裙上擦,未及擦干,又湿了眼。她说你这是干嘛呢……这是干嘛呢?却并不去接,仍然擦着手,心评评跳着。男人笑笑,知道你想要……傻丫头。

耳环戴上了,轻飘飘的,感觉和丝线差不多的质量。她问男人哪来的钱,男人说攒的……私房钱。她当然不信。她知道男人不可能攒下一分钱。她偷偷去男人的工厂,问他的同事。同事不说,她再问另一个。另一个也不说,她接着问。那天她是哭着回来的。当男人开了门,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拿拳捶他的胸膛,……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

男人卖了半年的血;又用了半年等待黄金降价。地下的血站,他半个月去一次。后来这个血站出事了,他又去了另一家。本来他想给女人买两只铂金的耳环,可是后来,第二家血站拒绝再收他的血——因为他染上了肝炎。地下血站简陋且肮脏的设备,让他染上了肝炎!

女人盯着男人有些蜡黄的脸,不说话,只顾哭。男人拥着她,不怕的……戴上吧……傻丫头。那时她觉得耳环一下子穿过了她的心脏,穿出一个洞,不停涌着血。

她把耳环缠上一圈圈红的丝线,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哪怕是最最轻微的磨擦。看不到耳环的成色,更看不到金属的质感。回娘家时,母亲说,你戴的是金子吗?她说是,然后露一点点给母亲看。母亲就笑了,缺了牙齿的嘴,咧成幸福的月牙儿。

她只戴过一次,戴了十几天。然后,包好,锁进了抽屉。男人问怎么不戴了?她说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拥有世界上最美的首饰,这就足够了。其实还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善良男人,他也是我的首饰。我把他剖开,戴在心上,左边一只,右边一只……

胆小的狐

狐是个女孩的名字。

狐聪敏,娇羞,亭亭玉立。狐走在校园,男孩们争相一睹芳容,女孩们争相羡慕嫉妒。狐收到的情书,据说,装了三个麻袋。

狐的心却似冬眠的莲,紧紧地闭着。狐走在校园,目不斜视。狐孤僻,高傲,一心只读圣贤书。

狐非常胆小。她怕老鼠,怕黑暗,怕蟑螂,怕毛毛虫,怕一段朽木和一只苍蝇。她怕你想到和想不到的东西。胆小的狐,让人倍加怜爱。

狐坐在校园的柳荫下读一本书。她感到脖子有些痒,忙去挠,随即马上就蹦了起来。原来那儿落了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触了狐的指尖。狐尖叫了一声,吓出两行眼泪。

他恰好经过。说,别动。一只手轻轻一抬,小心一捏,优雅一抛,再接一个微笑。狐的天便暗了。

男孩俊朗的脸,明净的额,明亮的眸,明灿灿的微笑。

狐心中那朵冬眠的莲,就打开了。狐闻到那莲偷偷散发的清香。

很久后男孩告诉她,沾在她脖颈上的,其实只是一朵柳絮。狐白了他一眼,说,就是只毛毛虫嘛。那时狐依着他的肩膀,正给他打一件过冬的毛衣。

男孩曾给狐写过很多情书,消耗掉很多时间,劳累掉很多头发。可是那些情书,狐竟一封也没有打开。仅仅是一朵小柳絮,就让他追到了狐,男孩很有些无心插柳的感觉。

好在城市生活中只有老鼠,蟑螂,黑暗和毛毛虫,好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毒蛇,猛虎,吸血鬼和妖魔鬼怪,这让男孩可以轻易为狐驱赶她的恐惧,满足自己的虚荣。男孩虚张声势地保护着狐,不费吹灰之力地制造着他的神勇。

狐感到很满足,所以他们结婚了。

现在,男孩成了男人,狐成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狐仍然制造着她的楚楚动人和楚楚可怜,他仍然勇敢地打败一切闯进他们生活中的老鼠、蟑螂和毛毛虫。狐幸福得发疯。

男人的事业开始迅猛发展。他跟狐说,要去外省的一个分公司。他说,那是领导的安排,不得不去。

狐垂了眉。狐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男人说你得坚强。黑暗有什么可怕?毛毛虫有什么可怕?咬人吗?吃人吗?你该学会照顾自己了。你现在,不是小女孩。

狐的睫上,便挂了泪。她说反正不要你走。你走了,我会怕死的。

可是男人还是走了。男人走了,狐的心空空荡荡。那天在街上,真有一只毛毛虫落上狐的身体,狐惊叫着,跳着蹦着,颤抖着恐惧着。狐想,如果这时有一位男人,替她拿走那只虫,那么,她会不会,立刻爱上他?

狐哭了整整一夜。她想男人当初替她拿下的,也许真是一朵无关紧要的柳絮?

狐想她的男人,恨她的男人。

终于,男人回来了。却不是因为狐。男人生病了。

男人躺在病床上,动不了,声音细若游丝。他的胳膊上挂着吊针,脸色蜡黄。他看着狐,张张嘴,笑一下,说,狐。然后又蹙了眉。

很痛苦的表情。

狐说你没事,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不怕。

狐跑去问大夫,大夫说没事,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营养。狐便记住了大夫的话,她留下男人在病房休息。她要回家为男人熬最有营养的香粥。

雨后的人行道,爬着一只丑陋的癞蛤蟆。狐惊叫起来,闪转腾挪。很多路人扭头看她。胆小的狐,还是那么胆小。

狐熬好了粥,已是深夜。她把粥盛进保温桶,小心地提在手里,慢慢走下楼梯。楼道里漆黑一片,小街上伸手不见五指。狐独自一人而对深不可测的恐惧,她感觉自己的心,就要跳了出来。

狐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可是她紧紧保护着那个保温桶,像保护着自己的男人。

这么多年,狐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黑路。男人曾为她劈杀过一只虫,驱赶过一只蟑螂,而此时,胆小柔弱的狐,却要为男人驱赶病痛和恐惧。世界颠倒了,现在的狐,成了男人的保护神。

几天后男人回了家,却依然虚弱。仿佛,他彻底恢复起来的日子,遥遥无期。狐急了,到处找方子。她熬一锅粥,再熬一锅粥;找一位老中医,再找一位老中医。狐是一只旋转的陀螺,不让自己停下。终于,狐找到一个偏方。

狐总在夜里出去,似一只觅食的蝙蝠。男人问你干嘛呢?狐说找蝉蜕。男人说这么晚了。狐说只有晚上才找得到。男人说明天吧。狐说明天就被小孩子们抢走了。男人说你不怕?狐说,怕。男人欠了欠身子,汗便流下来。狐说别动。你歇着。我没事。黑暗咬人吗?吃人吗?我又不是小女孩了。

男人尴尬地笑。

狐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进砂锅,煨在火上,慢慢熬成一副中药。狐去接电话。男人扶着墙,走进厨房,偷偷掀开盖子,看里面的内容。

男人在砂锅里,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毛毛虫。

男人说你弄的?狐说是,药铺里没有卖。男人说怎么弄的?狐说抓的。男人盯着狐,狐聪敏,娇羞,亭亭玉立。女人的狐和女孩的狐一样迷人。可是女人的狐,不再胆小。

因为他。

男人揽了狐,吻她。男人心里盈满感动,浩瀚如湖。

一只蟑螂爬过男人的脚。狐操起一本杂志,英勇劈杀。

男人终于康复。或许因为狐的中药,或许什么也不因为。康复后的男人,辞去分公司的职务,一心一意,守着狐。

狐再一次变得胆小。从男人康复那天,她就回归成胆小的狐。她怕老鼠,怕黑暗,怕蟑螂和毛毛虫,怕一段朽木和一只苍蝇。她怕你想到和想不到的东西。胆小的狐,一惊一乍的狐,让男人倍加怜爱。

是狐一直装成胆小,还是她后来装成胆大?这问题男人不去想。即使想,也想不明白。

胆小的女人,总会衬托出男人或真实或虚假的勇敢;可是,总有一些时间,胆小的女人,会比男人,表现得更加的无畏。

这无畏,或为男人,或为家。

尽管那时,这些胆小但无畏的女人,会和狐一样,战战兢兢地,一边哭,一边从树上,摘下一只张牙舞爪的毛毛虫。

我认为,所有的女人,都胆小,所有的女人,都是狐。

《送你一度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