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

有些人的一生是堪作榜样的,有些人不;在堪作榜样的人之中总有一些会邀请我们去模仿他们,另一些则使我们保持一定距离来看待他们,并且包含某种厌恶、怜悯和尊敬。粗略地讲,这就是英雄与圣徒之间的区别。

——〔美〕苏姗·桑塔格《西蒙娜·薇依》

1

宛如一道光束,投向黑暗深处,使周围的人类现形。这是一道幽光,因苍白而显得强烈。

自从有了酋长及各式权威的时候起,人类便在另一种意义上被创造了出来,并根据一个被确定的目标不断地加以改造。结果,离自然人愈来愈远。所谓自然人,那是人类的童年,单纯,幼稚,却保持了生物学意义的自由,最起码的自由。中世纪把对自由的剥夺制度化了。你以为巴别塔真的建造不了吗?一个信仰,一个意志,一个中心,众声嘈杂最后演绎为一种话语,这样的社会秩序不是巴别塔是什么呢?历史教科书肯定夸大了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功绩,他们虽然给神学以沉重的打击,把社会从迷妄中拖曳出来,却并没有解除对个体的精神禁锢。显然,巴别塔比巴士底狱更难摧毁。发端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人性解放的洪流刚刚涌动起来,到了启蒙时代,便为理性的闸门所节制,个人的本能、欲望、各种活跃的情绪,只好在漩涡中悄然沉没。进一步,退两步。从整体主义回到整体主义。那时,几乎只有卢梭一人向自然人的方向逃跑。即便是这样一个反思——不同于笛卡儿式的思——的人物,你可以看到,他的背后仍然夹着一条理性主义的小尾巴。及至二十世纪,政党迅速成熟,意识形态急遽膨胀,无论是物质的人或是精神的人,都被高度组织化了。组织是不容玷污的,清洗异类当然要比宗教裁判所更具规模,也更为严厉。谁不知道古拉格和奥斯维辛呢?

这时,人意想成为自己已经变得不易,甚至是不可能的事了。不同的社会角色,一致把服从他者当作共同恪守的准则。譬如公民,你看众多雷同的面目,就知道那是一群复制品,模子就是法律;工人是操纵机器的机器,农民是驱赶牲灵的牲灵;政治家和革命家,其实也都是为权力原则所支配的人物。自古而今,角色定位大抵是由权力者和知识者进行的。知识者也是立法者。他们最喜欢标榜“价值中立”,实际上同权力者一直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总之,人被不同的角色分解了。表面上看来,人们都在根据自己的意愿行事,其实是根据角色所规定的范围行动,甚至将奴性内化为本能,行动着仅在于适合相应角色的定义而已。

不是人产生规范,而是规范产生人。于是,人类的每个分子变得彼此愈来愈相似,没有个人,只有人群。但是,你知道,人性中所有可珍贵的部分都是属于个人的:爱、同情心、自由意识、理想、信仰、尊严感,等等。在一个社会里,当自我成为必要的丧失时,价值世界便完全被颠倒过来了。崇高遭到鄙夷,卑贱变得高贵;同流合污是明智的,特立独行者是愚人;健全的被视为病态,畸形被当作完美。真与假,善与恶的限界消失了,连道德本身也成了可嘲笑的对象。人们习惯于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里,偶尔顾及历史的进步,还得看大人物的怀表。

人性的黑暗令人沮丧。

社会的进步,毕竟得依靠美好的人性去推动的。当你读了保罗·约翰逊的《知识分子》一类阴暗的书时,当会觉得纳闷: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尚且如此,人类还有拯救的希望吗?那么,读读薇依!你得相信:光就是光,光同黑暗一样实在,即使十分微弱,仍然暗示了未来变化的某种可能。读读薇依,读读这位圣洁者,你的眼睛想必会因她的照耀而明亮起来!

2

在巴黎,西蒙娜·薇依还做着小姑娘的时候,尖锐的个性和致命的自尊心就显露出来了。因为自觉天资平庸,不如哥哥安德鲁,她居然产生过寻死的念头。所以,你不明白:如此自爱的人,后来怎么会发疯般地爱起别人来,甚至让你觉得她只是因为爱别人而爱自己,——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有关的传记好像缺少了一个中间环节。但是,你可以推测到其中至少的两个原因:其一是女性,在薇依那里则是女儿性和母性。她没有妻性。女儿天生柔弱易感,且倾向于独立;母性博大温厚,是无限的给予。教师品性可以看作是母性的转移。妻性不同,代表的是依附性,封闭性,奴隶性;她终身未婚,在意识深处是否潜在着对妻性的逃避?这是可能的。还有一个原因来自她父亲。那是一位医生,医生的周围都是病人。所以不幸者的痛苦、恐惧、隐忍、期待与死亡,会影子一般地纠缠她。

不过,爱之于薇依是有选择的。你注意到没有,她一生有两个偏好,除了嗜烟之外,就是爱穷人、工人、农民、流浪汉、犯人,爱底层的人,没有文化或智力落后的人,弱势者和不幸者。她说过,“爱就是愿意分担不幸的被爱者的痛苦。”她把爱,连同沉重的苦难负担起来,并以此为幸福。这是一种命定的爱。她一生没有离开过他们。

法国大革命创造了“博爱”一词。薇依对弱势者和受压迫者的偏袒与维护,在形式上,明显违背博爱的原则,其实,正是她这种倾心于社会底层的态度,使她成为大革命的最忠实的儿女。她的朋友,教士梯蓬用“抗衡”的概念概括她的政治和社会活动观念:社会在何处失衡,她就在天平的轻的一端加上砝码,随时准备做战胜者营垒中的潜逃者。这样,她就永远地把自己同那些喜欢把诸如“宽容”、“公正”的大词挂在嘴边的机会主义者分开了。

自巴黎高师毕业以后,薇依被派往勒浦伊女中任教。在这个小城里,她,一位年轻出众的学衔获得者尽可以安娴地享用她的荣誉,何况,校园历来是宜于安顿哲学的。可是,工人的贫困很快地吸引了她的全部的注意力。

为了了解褴褛的一群,她可以同清洁工一起呆上整整一个小时,甚至对清洗技术也发生了兴趣。她尽量设法下矿井,挖土豆,干农活,让劳作深入体内,有时上课还穿着沾满泥巴的士兵鞋。从外表看,她是个忧郁的人,但内心是热烈的。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穷苦人。平时,她的房间是敞开的,为的是方便失业者前来吃饭。由于她分掉了大部分的薪俸,致使整个冬季,房间就像野地一样冰凉,连生炉子的钱也付不起了。

穷人是一个陷阱。你知道,薇依迟早要掉进去的。事实上,她到勒浦伊不久,就被碎石工场的失业者给拖累了。当然,这种霉头是自找的。她完全可以夹着书包,袖着手,优雅地站在道旁,目送他们穿过米什莱广场,然后消失于市政府。她没有这样做。相反,她不但参加进去,而且充当了他们的谈判代表和辩护律师。结果,工人胜利了,而她这名“假劳动者真政治煽动分子”,则遭到当局的监视和传媒的诋毁。由于无视当局的警告,她一度被抓进警察局,但是,合法的暴力并未曾阻止她同罢工工人在一起。最后,市长不得不亲自出面,强行把她调离这座城市。

对此,薇依没有任何沮丧的表示。她说:“我一直把解职视为我生涯的正常结局。”应当说,她是有准备的。

爱的力量是伟大的。很难想象,薇依一生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目的是把薪金省下来分给别人;也很难想象,她那般绷紧般地思考,写作,还坚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直到全身乏力不能动弹为止。如果你没有读到她的笔记和书信,没有读到她的同事亲友的证词,你不会相信。二十五岁那年,她放弃了工作所能给予她的一切舒适,孤身来到一家公司,在雇佣合同上签字当一名非技术工人。从一开始,就眼痛,头痛,疲乏,受戏弄,挨训斥;想想吧,她需要作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使自己坚持下来。即使在这时,她仍然做着关于工厂改革的梦想。然而,劳动毕竟太单调太沉重了,有时,她干着干着不由得哭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确信,真正的反抗是不可能的,甚至对处境的意识也会随之丧失;承受就是一切,任何思考都是痛苦的。生命如此暗淡,她仍然在这里呆足了四个月。次年,她又进入一家冶金工厂,然而情形更糟。车间的肮脏令人恶心,她别无选择,只好拼命赶制零件,从每小时400个做到后来的600个。她很快明白,这家工厂同样是“服苦役的工厂”。呆了一个月,她遭到解职。精神同物质一样,其硬度是有一定限度的,在超常的压力下很难避免断裂。失业之后,薇依因为经历了过分的劳作、饥饿、奴役而有过自杀的念头。她差点被一年的工厂生活压垮了。

关于这段日子,她曾经回忆道:“我每日起身怀着不安,我带着恐惧去工厂,就像奴隶一样干活,午间休息是令人痛苦的时光……”在劳动生活中,她最看重的个人尊严感受到损伤,她感到了从来未曾经验过的奴役和屈辱;她发现,现存的社会秩序并不是建立在劳动者的苦难上,而是建立在他们的屈辱上。屈辱比苦难深重。但是,过分严酷的压迫并不会引起反抗,只能造成屈从。屈从是可怕的,那是奴隶的行为。

薇依愈来愈关注精神问题,对于工人的不幸也如此。在薇依看来,工人不是一个天然的集体或阶级,而是作为个人集成的存在,因此,精神在这里就不是一个集体意识问题,而永远带有一种肉体感,一种灵魂的震撼与颤栗。由于工会只是号召工人为改善经济状况而斗争,所以她认为工会是可耻的,不负责任的。为此,她还批评“第一个工农国家”苏联,说:“当我想到布尔什维克的重要首脑宣称要创造自由的工人阶级,而他们之中从来无人涉足工厂大门,以致连决定工人受奴役抑或获得自由的现实条件的起码概念也没有——我便觉得政治酷似一种恶作剧的玩笑。”如果不和劳动者在一起,不亲自参加同样的劳动,就无法获得屈辱感。她认为,不懂得屈辱是无法理解自由的;那些号称代表了劳动者利益,并领导他们走向解放的成打的理论、纲领和文件,只能是一种奢谈。

结束工厂生活之后,薇依自觉身心均已碎裂。“耳闻目睹工厂中的不幸,扼杀了我的青年时代。”她总结道。其中,关于工人阶级不仅革命能力,而且纯粹的行动能力也几乎等于零的结论,就是这样不幸体验的产物。更可怕的是,不幸不但来源于老板的奴役,同时来自工人的不信任。她常常遭到他们的冷遇和反对,这对于一个深爱着他们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欣慰的呢?她深信工人仍然处于一种必然性的锁链之下,无由解脱;至于自己,则只能以无尽的精神负担和每日的努力挣扎为代价,一点一点地恢复个人尊严。她承认,她已经并且永远地打下了受奴役的烙印,正如古罗马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最卑贱的奴隶的额头上打下的烙印一样。

她把自己视同奴隶, 如此一直到死。

3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薇依走得太远了!

整个法国知识界忽略她,不谈论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等到热衷于讨论她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多年了。他们给她加戴许多光环,可是不知道这些光环只配镀亮供放在经院里的蜡像,而与富于思想活力的个体无关。她身上自有一种光辉,那是幽光,照耀的是底层,而非天界。

母校巴黎高师产生过不少著名人物,但似乎都没有同薇依有过什么交往,上流圈子的这层关系,看来很有可能是由她主动给掐断了的。传记保留了一个线索,是波伏瓦《回忆录》中的片断。这位比薇依大上一岁然而声名远播的女性,在忆及薇依的时候,坦露了内心的仰慕之情。这在充满自大和矫饰的知识界中是极为难得的。波伏瓦这样说到她们之间的一次讨论:

她以果断的口吻说,当今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革命,它将让所有的人有饭吃。我以同样专断的口气反驳道,问题不在于造就人的幸福,而是为人的生存找到某种意义。她以蔑视的神情打量了我一下,说:“我清楚,您从来没有挨过饿。”

很明显,波伏瓦的表述是概念的,哲学的,十分专业;而薇依的言说,则带有梦幻性质,但又是结结实实的物质主义的,体验的,富于人生实践的内容。薇依同一般知识分子的区别就在这里。她有理由看不起他们。

你注意到没有,知识界普遍存在着一种炫耀知识的倾向,仿佛一旦占有了知识就占有了一切,这是很可笑的。在这里,必须确立知识的价值论,确立知识与人的关系。一切知识都应当是为了人的,也就是为人生的,为改善人的生活和生命自身的。只有确立了这个基点,你才会承认知识可以是有用的,也可以是无用的;正如知识界讨论问题时,你发现有的是真命题,有的是伪命题一样。只有有用的知识可以通往真理。什么是真理?它是通过知识对生活的认知。人类认识的范围很广袤,但是对真理而言,生活只能是唯一的对象。生活之外无所谓真理。许多学者背向社会著述,自以为价值连城,实际上是伪币制造者。

薇依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坚定地认为,“生活中没有真理,毋宁死。”为了找寻真理,她不断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从文学到哲学,从政治经济学到神学,荷马、柏拉图、莎士比亚、笛卡儿、康德、马克思、克尔凯郭尔,都是她所熟悉的。但是,她从来不曾停留在既有的知识谱系上面。当她做中学教师的时候,就公然鼓动学生蔑视教科书,大胆想象,以怀疑作为治疗正统教育的唯一手段。真理到底是思考的产物。没有外在于个人的真理。因此,任何主义、学说和理论,如果不能化为个人的信仰,不能深入到个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就不可能构成真理。国家意识形态就是这样。真理永远处在发现的途中,在期待之中,正如薇依说的,“只有真理对于我们来说变得遥远不可及时,我们才热爱它。”薇依的苦行精神是感人的。追求真理,对她来说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她毕生活在自己内心的反复煎熬之中,不加入任何党派、教会和团体,不追随主流、权力和权威,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为了达到专注于真理的高度可能性,宁肯担受孤独。她始终经历和承受着一种精神,同时也创造着一种精神,甚至体力劳动本身也能使她获得辉煌的精神性。除了精神性的东西,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知识界是什么样子呢?知识大腕以知识为资本,带头参与世界的掠夺、竞争和垄断;他们所要的并不是真理,而是地位和声名。即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地法国而言,在上个世纪便产生了大批的左翼和右翼分子;他们大抵是有着组织背景的,热衷于观念的冲突,但你数数看,单枪匹马地与灵魂一道作战的有多少呢?

知识分子固然不愿意栖居于孤寂的精神世界,但是,也不愿意走出书斋,自我放逐于社会底层。虽然,他们也同权力者一样,立了“民间”的名目,意图成为“代表”其实旨在控制大块非知识版图。薇依从来重视社会实践,真理的追随者必然通往社会实践,因此,她会主动地深入到底层中去,如她所说,“同他们打成一片,在良知所容许的最大范围内,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融化在其中。”这颇有点像中国改造知识分子的流行话语。但是,不同的在于,薇依的行动不是奉命行事,这是她的天性,生命的基本需要,目的是真正地了解他们,热爱他们。她说:“在这世上,只有沦落到受屈辱的最底层,比讨乞还要卑下,不仅毫无社会地位,而且被看作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尊严——理智的人,实际上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说真话,其余的人都在撒谎。”大约在她看来,整个知识界是一个闭眼不看现实的撒谎的团伙,因此竭尽努力,以使知识在自己的手里不至于成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权。她是把她的大学、中学教师资格学衔考核所得的奖金也看作是特权的,所以用来购书,送给工人学习小组。她利用一切机会,帮助穷人和他们的孩子读书。在工人文化教育方面,她指出:必须提防以“加强知识分子对工人控制”为目标的政策,相反,应当设法使工人摆脱这种控制。在参加工会的活动中,她号召全体劳工说:准备占有“先辈的全部遗产”,尤其是“人类文化的遗产”,这种占有就是革命本身!

今天看来,薇依说的这些简直近于痴人说梦。革命绕道而行。但是,你不会不感受到,一颗灵魂,当它因爱和热情而鼓荡起来时是多么的强壮有力!

一支火焰,当它找不到别的燃料时不会燃烧太久;一道光,当它穿过太浓密的黑暗时,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你看见了什么呢?在薇依那里有两个空间,比我们多出一个空间。她一面走向自己的内心,一面走向沉默的大多数,而不像别的知识分子那样拥有独立的知识空间。在世时,她只在有限的几个杂志发表文章,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身后陆续出版的。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知识界的反应,在她那里甚至根本就没有知识界。她写了那么多,只是倾诉,呼告,两个空间一样是茫茫旷野,她不期待回声。

4

如果把女性同革命联系起来多少有点不大协调的话,那么把疾病缠身羸弱不堪的薇依同革命联系起来,则简直可以说得上几分荒诞。然而,她确实对革命有过强烈的向往,而且多次参与过实际斗争,比如散发民主共产主义小组的传单,开设马克思主义讲座,参加知识分子反法西斯保持警惕委员会的各种会议,积极营救集中营中的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活动分子,作为志愿人员奔赴西班牙战场,等等,表现相当激进。尤其是对革命运动的批判性意见,那么锋锐而准确,直逼问题的核心。三十年代初,许多老练的革命家仍然普遍处在盲从的状态,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仅凭个人的颖悟,便到达了这样一个认识的高度,你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早熟的思想天才。

但是,你必须懂得看薇依。一个独特的人必须用独特的眼光去看。同一个薇依,是一个分裂的薇依,背反的薇依,对立的薇依。她的思想,并不在一个稳定的、完满的、光洁无比的容器里。一个自由无羁的灵魂没有容器。你必须找到那些分裂的东西,那许多碎片,只有在拼凑的断裂处才能辨认其中的真实。

革命需要主义,政党,范式,你看薇依把这些都给否定掉了,然而她仍然留在激情的风暴里,奇怪不奇怪呢?

薇依是一个真正的解构主义者。对社会偶像的厌恶,致使她对其他一切集权主义性质的形式都变得厌恶起来。早在大学时,她就十分钦佩马克思,思想基本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但是因为敏感于其中的救世主义,而终至于持批判的态度。她说;“马克思从青年时代起就被一种弥赛亚的希望观念迷住了,这种观念使他以为自己会在人的族类的拯救中起决定性的作用。这样一来,他的思考能力整个说来就不再让人放心了。”在一篇关于《马克思生平》的评论中,她指出:如果不是把唯物主义看成为一种方法,而是某种足以涵盖和解析一切事物的学说时,它是荒谬的,必然导致人文主义的末日。她质疑政府的合法性,并多次呼吁取消政党,包括反对党。她说,真理是一个整体,不幸的是各个政党把它分割开来,据为己有,并使之成为冲突的目标。从哲学出发,然后导入政治学,这方法就很独特。她说,真理愈是成为特殊物,愈能激发热情,从而丧失判断力。政党正是这样一部激发集体激情的机器。对内,它是对其成员中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施加集体压力而构成的组织;对外,它的首要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则是无止境的扩张。所以,政党是一种带有集权倾向的单位。她认为现代政党的前身是中世纪的教会,每个政党是一个小教会,培植奴性,排斥异己,制造纷争。对于政党对公众生活的控制,她特别反感,以为是最有害的。二战中,“战斗的法兰西运动”曾经给她带来鼓舞,后来她激流勇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目睹了这时行将消失的政党重新抬头。她指责说,戴高乐意欲通过运动攫取政权,牺牲最初的爱国激情的纯洁性,因此必须与之决裂。

在工人运动中,薇依还发现,无产阶级民主是怎样从被隐蔽的侵犯走向公开的践踏的。事实上,工会的领导机构正在建立行政专政的制度来取代它。她积极主张在工人运动内部实行公开化,指出工人运动已整个地被幻想和谎言所支配;她说她在这种双眼被蒙着的革命运动中只能感到窒息。但是,她又表示说;“我现在认为,同党的任何妥协,在批评中的任何缄默都是有罪的。”当她从工人那里转过身来面对他们的庞大的组织时,你看到,她变得那么坚决和勇猛!她批评统一总工会的附庸性,德国工人组织的被动性,再三指出希特勒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之间的某种相似性,说:“共产党的宣传,通过会议的组织,惯用套话,仪式化的行动,越来越像宗教宣传,把革命渲染成为神话。而这种神话,也像其他神话一样,只能以承受无法容忍的境遇告终。”对于当时唯一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国家苏联,她宣称,它已不再是无产者的祖国,并特别警告说,要“避免把革命运动置于俄国官僚主义的控制之下”。

对待苏联的态度,在当时,可以说是左翼和右翼的分水岭。薇依对苏联的批判,结论是近于右翼的,立场却是左翼的,虽然在实际上她与任何政治派别无关。作家纪德在1936年出版《从苏联归来》,引发轩然大波,正在于他身在左翼的营垒里说了右翼的话。其实薇依的系列文章如《我们走向无产阶级革命?》等,火力比纪德的小册子厉害得多,发表时间也早得多,只是身微言轻,没有引起注意罢了。知识界同政治界一样的势利,这从薇依的思想命运那里是同样可以感受得到的。

在薇依那里,苏联是一个由暴力和政治组成的联合体,她不信任建立了国家专政以后可以使劳动者获得解放。不管变换了怎样的名目,“法西斯”也罢,“民主”或“无产阶级专政”也罢,只要仍是一架行政的、警察的和军事的机器,就有可能成为敌人。她指出,苏联捍卫的根本不是世界无产阶级的利益,而是自己的国家利益,它甚至毫无忌惮地同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对付工人。在《劳动者的国际祖国》一文中,她预言,纳粹德国和苏联之间的合作,有一天会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六年以后,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果然签订了!而且其中还附上瓜分东欧国家的秘密协议书!天哪!除了神巫,谁曾经作过如此灵验的预见呢?政治阴谋严严实实地掩盖了几十年,直到苏联政体崩溃之后,才暴露在天真善良的世人面前。多少万战争的亡灵,仅仅因为一个魔鬼的契约而远隔尘寰,哀泣无告!

没有办法,薇依是一个人。她说她是卡珊德拉﹡。

苏联历史上的许多灾难性后果,是否应当完全归罪于斯大林呢?作为领袖人物,的确难辞其咎,就像薇依曾经指出的那样:“革命不可能,因为革命的领袖无能;革命违反愿望,因为他们是叛徒。”但是,她始终认为制度是根本的。在分析斯大林国家的机制时,她一再指出“反对派”托洛茨基反对的只是斯大林本人,而不是斯大林所建立的制度;为此,特别引用了笛卡儿的话:“一架出故障的钟对于钟的法则来说并不是例外情况,而是服从于自身法则的不同机制而已。”她说,革命本来就是反抗社会的非正义,但是对于革命后的工人个体而言,正义不久就变成了“工人帝国主义”,形成对工人阶级,正如对全人类,对人类生活多个方面实行无限制的统治。此时,所谓工人阶级的领导权在哪里呢?在公职人员手里,在官僚手里,总之不在工人和劳动者手里。这是一种新型的官僚机器。扼杀一切个人价值即一切真正价值的国家宗教,并非资本主义制度所固有;像真假社会主义这样的争论,在薇依看来应当是没有意义的。

那么,如何才不致于变成社会的奴隶?这是薇依参加工人运动以后一直思考的问题。她多次提到“无产阶级专政”的概念,指出这个概念容易被利用,将工人运动引入歧途。即以苏联为例,“全体俄国人民能以组成该民族的每个个人为由国家官僚主义为代表的所谓的集体利益而正当地被牺牲。”把大量无辜的牺牲视为正常,无视一切人类价值,到底这是革命的结果,还是革命的始因?薇依反复揭示这种现代的压迫,但是结论是悲观主义的:像在苏联这样一部不仅拥有生产和交换手段,而且掌握警察和军队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很难有希望在革命中获救;但是悖论恰恰是,革命惟有通过个人才有所希望!

薇依的革命观根植于爱,是爱与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结合,产生了她的人道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所以,她批评马克思、罗伯斯庇尔、热月党人是那般严厉,否定斯大林和苏联是那般彻底。她的关于革命与个人关系的人性叙述,曾经一度在运动中引起反响,不少人把她比作罗莎·卢森堡。列宁称卢森堡这只鹰有时飞得像鸡一样低,其中意指的,就包含了“温情主义”的内容。薇依从劳动的必然性出发看待革命,认为革命无从消除社会奴役的因素,多少有取消主义的倾向。因此,她的言论不能不遭到革命运动内部的普遍的责难。连当时被斯大林置于死地的托洛茨基,也用讥讽的语言,批评她的“用廉价的无政府主义激情重新翻制的自由主义论调”,是“最反动的小资产阶级偏见”。大约革命本身先天地带有过左的偏向,革命成功以后,无论是托洛茨基或是斯大林执掌政权,像薇依这类人物都将会以右倾的罪名首先遭到清洗。好在她本人所在的国家,在大革命之后,不再发生过一次像样的血腥的革命;至于过早去世,或许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罢。

又经几番潮起潮落,五月风暴之后,在法国以致整个西欧,右翼势力开始逐渐代替左翼自三十年代以来的主流地位。革命普遍遭到诅咒。东方的学者也跟着摇起“告别革命”的小旗子。事实与价值遭到流行公式的颠覆。倘若你读到薇依的关于“革命是一种逃避手段”,“革命的希望是鸦片,是一种麻醉剂”一样的话,很可能会把她当作反革命的先驱人物。珍珠与鱼目总是混杂到一起,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哀。

其实,薇依始终未曾弃置革命的精神,哪怕在心力交瘁的时候。对她来说,革命就是抗衡,难道你没有发现,她正是以由来的革命精神否定革命的吗?而那些号称反激进主义的人们,他们否定革命,唯在扼杀革命精神而已。

5

薇依一直顽强地寻找自己。所谓寻找,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返回原点。然而,她不是向前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结果不断地撕裂自己,使之成为碎片。她只能成为碎片。

譬如她爱,爱使她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可是,当她获悉希特勒入侵布拉格的消息时,便变得不那么和平了。她把投入反对希特勒的斗争当作新的使命。不过,这种转变对她来说是不彻底的。她几乎一直在非暴力与暴力之间摇摆。如果战争非打不可,也就是说,即使出于正当的理由使用暴力,她仍然认为是危险的和卑劣的。至于非暴力,只要有效,便应当在道义上承认它和支持它。她把爱作为一种精神价值进行体认,确信暴力的使用,足以使它荡然无存。人类一旦失去了精神价值,她问:除了卑劣的人,有谁还会去操心政治呢!

当薇依在战争中进入角色,孤绝的气质,随即驱使她投身于暴力行动。在布拉格的学生起义遭到德国人的残酷镇压之后,她同时提出两个行动计划,但都与她个人有关:其一是“在捷克斯洛伐克空投部队和武器的计划”,起草计划的目的,是为了发动布拉格居民反对占领军,解放俘虏。她向社会各界人士进行宣传,并发誓说;如果实施该计划而不让她参加,她将躺到公共汽车轮下自尽!其二,是组建一支活动在火线上的女护士队伍,当然也一定得让她成为其中的一员。结果,两个计划都没有被采纳。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日后仍然极力寻找机会,奔赴原计划中的慷慨赴死的目标。显然,她试图努力挣脱一种矛盾的处境而终于无法挣脱。

西班牙内战时,薇依面临过同样两难的选择。她不喜欢战争,但是身处巴黎这种近于后方的人们的状态使她更感厌恶。她坐不住了,决定前往西班牙。由于到佛朗哥占领区去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她便带着巴黎工会组织发给她的记者证,为全国劳动联合会的无政府工会活动分子服务。在战争中,她亲眼看见,红色民兵同法西斯分子一样轻易地杀人,仿佛全然不知道被杀者是有生命似的。梦境被粉碎了。西班牙的罪恶,加深了她在工厂劳动中的受奴役的体验。在人的价值被确立为最高价值,并以此修改她的政治地图的过程中,为战争所展开,为生命所洞见的现实图景对她来说是意义重大的。地图的每个局部未必因此变得更为精确,甚至有可能大大变形;可是,这一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整体,其呈示的方位和关系是确当的。你知道,科学的谬误,可以因人性的正确而自行纠正过来。

薇依的政治地图是复杂的。她不断修改。她的地图并没有提供一个类似教科书一样固定的答案,从表面上看来,它是游移的,互否的,实际上,庄严的命意正包含在这种变动之中。

除了战争,阶级斗争也如此。

你看薇依的定义:“当社会权力机制造成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的尊严彻底破灭时,这就是一场屈从者反对发号施令者的永久性斗争。”又是人的尊严问题。很明显,这就偏离了正统的阶级斗争观念了。在她看来,阶级斗争确实有其内在的根据,正如赫拉克利特说的,斗争是生存的条件;但是当它发展成为一种斗争学说时,却蜕变成为某种荒谬的东西,空洞的实体,具体的苦难和抗争被抽象化了。她特别指出,阶级斗争贯穿历史的全部荒谬性,根源在于权力的性质。这个结论是政治学的,也是人类学的。她痛恨权力。

大约在薇依那里,权力总是意味着奴役,因此,她会因所谓“主权”问题而改写“祖国”、“民族”的概念。她说:“国家是一种冷酷而无法让人爱的东西;它残杀并取消所有一切可能成为被爱的东西;因此,人们被迫爱它,是因为只有它。这就是当代人在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她极力反对国家崇拜,指出它以祖国的名义,索求绝对的忠诚,全部的奉献,最大的牺牲,事实上是一种根本无爱可言的偶像崇拜。当人们大谈祖国时,就很少谈及正义;一旦祖国背后有国家,正义便在远方。她一再说:“祖国是不够的。”在定义人的时候,她也总是喜欢使用如下公式,即:“人,世界的公民。”这里说个故事。她曾经在课堂上向中学生说起著名的“诺曼底号”邮船,提问道:“这条船的代价可以造出多少工人住宅?”学生听了很反感,立即反驳说,这条船以它的规模和豪华提高了祖国在国外的威望。这堂课肯定讲不下去了。所谓祖国的威望算什么呢!然而,她遭到了抵制。对于“民族”这个词,她同样不抱好感,认为作为一个概念应当取消。经历过西班牙内战的人,唯有她知道这个词以及由它组成的各种词组的含义,那就是:死亡和眼泪。

“这块土地/可耻地征服了自身。”她曾经引用古西班牙诗句,说君主如何整体地消化了被征服者,把他们连根拔起;而革命,同样把对王冠俯首称臣的人民锻炼成为一个整体。这一切,都是在民族主权至上的陶醉中进行的。她指责百科全书派的成员是被拔根的知识分子,正在于对民族进步的整体性追求,致使人们在他们的影响之下不作任何思考,便全盘接受了这一革命传统。于是,爱国主义的轱辘自然向着国家的方向滚过去了。

身为法国人,薇依如何看待法国呢?不用说,她会反对法国的殖民主义政策,所以反对对摩洛哥的占领,以及镇压阿尔及利亚的恐怖行为。只要有机会,她便设法接触居住在宗主国的土著人。这些人被召募前来法国,不但找不到活干,而且还被关进集中营。薇依反复使用“可悲”的字眼形容他们的处境。为了让他们过上多少有点像人样的生活,她到处活动,到处碰壁,仍坚持要求撤换主管集中营的行政长官。至于集中营中的其他一些国家的难民,她一样设法援助。她愿意为他们做许多琐屑的事情,像给一名西班牙人寄包裹,同一名奥地利农民通信,为帮助一名从集中营获释的奥地利律师,还不只一次到美国领事馆交涉,直到取得签证为止。对于德国的侵略,她是主张抵抗的,同时又有着不近情理的表示,说:“如果我们必须对德国人做那些他们曾施加我们的事情的话,宁可成为战败者。”就像苛求于自己一样,对自己国家的要求尤为苛酷,她说得明明白白:“我的国家使别的战败民族蒙受的屈辱,比我的祖国可能遭受的屈辱更使我感到痛苦。”

但是,当巴黎的街舍在德国炸弹的咆哮声中呻吟的时候,祖国不再是一种虚构;在它的背后,飞腾的战火行将焚化国家崇拜以及一切偶像,唯余一片焦土。祖国成了苦难的象征。正是苦难,把一个从来无视祖国存在的人抛入了它的大地怀抱。

老实说,身为犹太人,薇依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倒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舒适生活使她无法适应,但是此刻,最不堪忍受的是,她在卫国战争中起不了任何作用,因此,不能不随同父母离开卡桑布兰卡流亡美国。这是一个迂回行动计划。她打算经美国、英国前往敌占区,她想,那里必定有着与她的自我牺牲的决心相称的任务交给她,而她,又可以因此同不幸的人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了。

最先,薇依乘船到达纽约。

刚刚驻足异地,一切都来不及安顿,她便把组建火线救护队的计划译成英文送给罗斯福总统,极力为妇女上前线做辩解,并马上报名学习救援伤员的教程。然而,有关组织并没有派给她什么任务。她简直变得无所事事了。

如果说在马赛,还可以上街散发《基督教证词》杂志,还曾因此有过同自己的国家一起经受战争苦难的快慰,那么在此刻,唯有一种做逃兵的耻辱感。当薇依得知高师时的同学舒曼在伦敦负责同法国抵抗组织的联络工作,内心的感奋可想而知。于是,她随即写信求助,希望到了英国,能够交给她一项在敌占区进行的并不要求专门技术知识,却具有高度危险性和有效性的任务。她在信中写道:

鉴于我的精神构成,艰难与危险是必然的事。很幸运,并非人人如此,不然,任何有组织的行动将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无法改变这种精神构成;我从长期经验中得知这一点,尘世间的不幸萦绕在我脑中,重压着我,以至使我失去自己的官能,而我只有自己经受巨大的危险和痛苦才可能恢复它们,并从这种萦绕着我的念头中解脱出来……

我恳求你,如果您能办到的话,请给予我许多的苦难和必要的危险,使我不被忧伤彻底耗尽精力。我无法在现在的处境中生活。这使我近于绝望。

在纽约逗留了四个月之后,这位充满内在激情的法国女子终于到了伦敦。但是,她很快发现,动身前做好的“小计划”已告破灭。

接待的人,包括舒曼,全都避谈她要求派往法国敌占区及组建火线女救护队的事。在他们的眼中,一个自由散漫的,近视的,行动笨拙的知识分子,在战时还能做些什么呢?结果,她做了“编辑”,被调到法兰西行动委员会工作。

在办公大楼,薇依不停地读,写,桌面上堆满了纸张。她的任务是:研究从法国秘密寄来的由抵抗运动属下的委员会起草的各种计划,参与寻求战后法国将要面临的各种问题的答案。思想的嗜好与献身的热忱,使她进入一种近于激战的状态,常常忘记下班时间;当来不及乘坐末班地铁返回寓所时,就睡在办公桌上。在此期间,她写下收入《伦敦论文集》、《压迫与自由》、《扎根》等文集中的大量文字。针对法国战后如何建设的问题,她提出正义、思想独立和产业权等要求,声明“集权国家”是“最严重的恶”,突出人的价值在国家未来政策中的地位,表现了她的远见。

然而,写作的亢奋无法淹没内心的孤独、疑虑和忧伤。薇依自觉身处自己的位置之外的痛苦愈来愈厉害,不久,即重新提起过去为自由法兰西效力的计划。她坚持让组织领导人给她一项去法兰西从事破坏活动的任务,说是不能再吃英国人的面包而置身局外了。“就我个人来说,生命别无其他意义,说到底从不曾有其他意义,除了期待真理。”她表示说,“甚至当我还是孩子时,当我自认为是无神论者的唯物主义者时,我就一直担心会错过死,而不是生。”

组织到底没有满足她的请求。而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不堪一击。她太虚弱了。

有一天,她终于昏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医院的粉色围墙阻绝了淡蓝色的、美丽而深邃的天空。在异国,凝望远方是一种慰藉,也是一种焦虑,一种忧伤。春天寂寥而漫长。

此时的薇依,已是一支不堪风雨的帕斯卡式的苇草了。过去,她长期将薪金分散给穷人,到了伦敦,连该领的薪金也拒绝领取。平时,她吃得很少,说自己无权比留在法国的同胞们吃得更多。当她同梯蓬一家人同桌进餐时,拒绝接受城里人缺乏的食品,要她吃一个蛋也不容易,有时仅仅吃一些沿途采摘的桑葚充饥。上司克洛松和夫人请她吃饭,她不吃饭后的苹果,就因为法国儿童吃不上苹果。她到一位寡妇家里去,遇上严寒的天气也不让生火,不要任何食品。直到住进医院,她仍然拒绝享受作为结核病人的额外伙食补助。精神的渴求令她拒绝物质。一路拒绝。

本来,她并不承认维希政府的合法性,但是,她表示说,“在不涉及意识领域的方面,可以服从现政权;若我听命在政治和思想方面的指令,我会玷污自己的灵魂。但是,在配给制方面,遵守它的指令,我至多是饿死而已,而这并非罪过。”所以,她把超出法国国内按配给票证规定的食品数量的消费看作是一种“特权”,即使作为一名重病人,也不能享受这种特权。你觉得可笑吧?如果这也算特权,像苏联一类国家的官僚阶层所享受的一切,应当用什么语词才能做出恰当的说明呢?仅仅为了维护这点可怜的特权,她只能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提前死去。死后,法医作出结论,说是“由于营养不良和肺结核引起的心肌衰弱导致心力衰竭”。报界直接说她饥饿至死,甚至有评论说,她原来拒绝食品便带有自杀的意向。

对于薇依,我们能说些什么呢?从她那里,你见到了一个残酷的生命现象:剥夺自身。你知道,这是需要力量的。她太看重精神了。其实,物质一样是强大的。她可以战胜各种压力和诱惑,但是,就是无法克服生命物质的匮乏。这样,她,一个在理论上否弃了祖国的人,最后只好遭到命运的否弃,而永远留在异国的穷人的墓地里了。

如果能够选择,这个归宿肯定不是薇依所愿意接受的。事实上,她一直渴望返回法国。在医院里,有一天她突然向克洛松夫人问道:“您认为我会康复吗?能回法国吗?”后来她希望转地治疗,接纳她的疗养院远离自由法兰西部队的所在地,这使她深感遗憾,因为直到那时,她仍然觉得只要靠近部队所在地,就有返回法国的希望。然而,法国是再也见不到了。直到遗体安葬时,坟地里摆放的一束三色鲜花,才重现了受难的法兰西。

6

薇依,在内心深处爱着她所在的世界:众多的人们,事物,一切的善,真理,正义,正当性,合理的秩序,等等;然而,一切都在压迫她,撕裂她,粉碎她。与其说,这是人生的不幸,不如说是信仰的失败。严格地说,她是没有什么人生的,因为斗争生活与普通生活相距实在太远了。这样一个从来不曾追求过世俗幸福的人,可以说,她的全部生活都是精神的投影,正如柏拉图在洞穴里所见的;不同的是,在她那里不是一般的理念,其中保持了智性的绝对正直,而且饱含着献身的道德激情。事实上,她所爱的一切是不可靠的,以致为了爱而牺牲自己也变得不可能。为此,她必须找到一个超乎尘世的对象,寄托至爱,安妥动荡的痛苦的灵魂。

皈依上帝是必然的事情。

可是,薇依的上帝并非基督徒的上帝,万能的上帝,不是说有光就有了光。相反,她的上帝是弱者,有时又解释为虚无,因为它的存在是缺乏证据的。在她的心中,上帝从来不是一个实体,只是一种精神,一种关怀和拯救弱者的精神。“凡是不幸者被爱之处,上帝总在。”作为精神象征,她的上帝是遥远不可及的。她认为,只有远离上帝,才能接近上帝;上帝所能给予的信心、力量和勇气,惟在永远的期待之中。

“我觉得我自己生来就是基督徒,”薇依说。可是,她从来不愿与那些膜拜上帝的信徒为伍,不曾感到有信教的必要,认为无需选择某一种教义,不曾做过祷告,也不受洗。一位神父把她比作一座召唤人们入会的钟,而她本人并不加入教会。她表白说:“我的天职是作一个教会外的基督徒。”就这样,她确立了适合于自己的与上帝的一种特殊关系,长期站在基督教和一切非基督教之间的地方。

教会有着宗教裁判所的罪恶历史。所以,对于教会,薇依不但说不上喜欢,而且简直憎恶。在她看来,教会是垄断的,强制的,集体的,带有极权主义性质。“不管谁入教,天主教会始终热情接纳。然而,”她说,“我不愿被这样一个地方接纳,堕入‘我们’的圈内并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不愿置身随便什么样的人际环境中。”她特别强调说,“不应当成为‘我’,但更不应成为‘我们’。”的确,她不只一次说过需要同她所接触的任何环境打成一片,消融于其中,可是事实上,所谓消融,并非意味着成为整体的一部分,而只是意味着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方。因此,她坚持说;“我必须或命定要成为孤身一人,对任何人际环境来说,我都是局外人,游离在外。”整个社会都可以看作是扩大了的教会,权力中心化及一致化倾向,使群体中的单个人要成为自己变得极其艰难。就说薇依,她不是那种美国式的个人主义者,而是法国式的存在主义者,行动时始终离不开对境遇的质询。可是说到底,她也不是完全的存在主义者,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自身的存在。如果说,她也曾为自己考虑过的话,那只是作为个体的精神存在,而不是生命的存在。也就是说,她考虑的只是如何保持自己的独立方式以耗损生命。热爱他人已经使她从根本上丧失了选择的自由。

薇依说:“上帝允许我在他以外存在。”接着,她做了重要的补充,就是:“由我决定拒绝这种准许。”拒绝在上帝之外存在是一种屈辱,你说,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吗?无论是把爱他人当作爱上帝的首要形式,还是把自己的选择——包括选择必然性也即不自由——看得高于上帝的意志,她的上帝都不是基督徒的上帝。这样,她站在教会门槛的这边或者那边有什么不同呢?

关于教义,正如任何主义一样,如果被限于某一种,完全垄断了对于世界的解释权,薇依肯定不能接受。在她的哲学世界里,明显地是多元主义的,充满多种猜想、反驳与悖论。她声称,在接受基督教教义的同时,也接受其他教义,其实等于什么也没有接受。至于说她自己不配参与圣事,是因为在她看来,只有那些高于某种精神层次的人才具备参与的资格,而她本人则在这个层次之下。在真理面前,她是谦卑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一种托词。你知道,她注重的是本质;在她那里,内在信念远大于教义,大于其他一切形式。在庞大的教会的宗教团体面前,她那么高傲,她要保持的首先是自我的神圣性。

是精神占据了薇依,使她的灵魂高涨如无垠的大海。宗教仅是其中的一片沉静的波涛。关于涤罪的无神论,关于暴力、战争、奴役的批判,关于科学和艺术,关于社会改革,都有着浪花激射的思想,来源于另一片海域,另一种精神。

对于马克思的批评,纯然是精神本体论的。她承认马克思有双重思想,指出他确立把社会作为人的实在这一基本原则是一个贡献,但是不幸地引入了一种机械的和非人的体系;根据这个体系,社会结构的力量对比完全决定了人的命运,不但没有给正义留下任何希望,反而歪曲了原来的原则。在她看来,这是当时可悲的科学主义的表现。她认为,在马克思的世界里,没有善的位置,不承认超自然,不承认寓于个体的精神,以致于把物质当成为善的唯一物质基础。你也许会说,这未免太过份了。但是,就像你看到的,精神在薇依那里确实占有崇高的位置,价值问题就是精神问题。

所以,把薇依当作一名基督徒,把她的著作当作神学著作,只能算是她的宗教界朋友的偏见。在知识学的地图上,学者做了同样的划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学者是善于分类的。但是,由于思想的不安分,思想者的文本往往跨学科,跨文体,自成格局而无法按传统的方式归类。“上帝存在着,上帝并不存在”;“我应是无神论者,因为我自身有一部分并非上帝造就的。”薇依是什么人?薇依的著作是什么著作?她本人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吗?

近些年来,许多学者大谈基督教及基督教精神,主张以此拯救民族和人类;他们对所谓的“爱”津津乐道,唯独讳言现实苦难和黑暗势力,他们不是对抗强权而是依附强权,顺从强权,颂扬强权,不是进行斗争而是主张宽容、退让和苟且。看看薇依,就知道她有多么特别。她把基督徒的爱与革命者的憎结合到一起,把哲学家的知与实践家的行结合到一起,把水与火结合到一起,任何特定的角色都不可能规范她。她是一,她是一切,然而又什么也不是。她反对马克思主义,反对资产阶级,反对法西斯,反对强权和系统秩序,同整个社会相对立。她期待上帝,又不信任宗教,一如投身政治又不信任政治,不属于任何教派,当然也不会加入任何党派,潜伏在她身上的可怕的自发性,使她不可能同与之共同工作的任何团体保持一致。

她从来是一个边缘角色。一个不可救药的异类。

7

薇依一生只为成为一个人。

苏联作家爱伦堡在一篇回忆录中用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叫“最低纲领派”和“最高纲领派”,喻指不同的人生目标和人生态度。薇依无疑属于最高纲领派,因为她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自由的人,有尊严的人,一个为自己和为社会劳动着的人,一个具有道德良知,富于使命感和责任感的人。你也许觉得诧异:这不是对人的基本要求吗?怎么会变成最高纲领呢?人类的全部悲剧就在这里。对现存的统治秩序的服从,已然使个体的心理和思维结构与集体历史和客观世界的结构趋于协调一致。人们的一切早已由国家,由别的集团或个人安排就绪;活着,行动着,只消听从别人或组织的命令和指挥。当被统治者习惯于用统治者的头脑思考时,实际上已经成了同谋,根本没有个人的行动纲领;即使有,最后也只能以放弃告终。外在的力量太强大了:权力、金钱、社会舆论、集体、荣与辱的范型,等等。作为个体,怎么能抵御这许多的压力和诱惑呢?所以都靠妥协为生。至于薇依,她是有着自己的目标的,为了到达这目标,始终保持了一种自觉,以最大限度地毁损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这种勇气是罕有的。蒂利希称作“存在的勇气”。

薇依的社会思想过于宏大,那是以人类的个体自由,即摆脱受奴役的状态为终极目标。可是,天性固执的她并不考虑目标可否实现,只是考虑是否具有合理性,只要是合理的,就必须服从。她把这种服从称作“自由”。

因为我心中的愿望

服从于你的愿望

我渴望着

完全的自愿

薇依多次强调“自愿”,因为唯有自愿,为社会解放而作的斗争,才能变成为自己而战。当斗争一旦成为自身的事情,苦难、痛苦和危险就将变得像面包一样不可缺少,在任何时刻里,都不会身处后方。

为了寻找一个真实的自我,正如薇依自己所说,她不仅丢掉了所有意愿,而且丢掉了整个自身的存在。因为斗争,剧烈的偏头痛始终伴随着她,而得不到治疗和休息;因为斗争,她舍弃了恋爱和婚姻,唯与人类订下白首之盟;因为斗争,等不及头白,便在孤独和痛苦中了结了一生。她由自己亲手折磨自己,由自己打断自己的生命行程,而且强迫打断。所谓一生,对她来说,亦不过短短的三十四个冬天罢了。

论意志,论勇气,薇依是过人的。但是,身为女性,她毕竟柔弱。你读读她的信,就会看出来,那里有一双澄激、锐敏,然而忧郁的眼睛在凝视内心的深渊。她曾经慨叹:“人类的痛苦中最令人可憎的是知之甚多,却无能为力。”其实,对一个人来说,拯救自己的能力恐怕是最缺乏的。关于薇依的最后的日子,传记有这样一段叙说:当她在寓所的地板上昏倒以后,一位女友凑巧赶到,立即找来烧酒使她苏醒,然后告诉她得出去找医生。这时,她低声央求道:“答应我,不要对别人说。”“这不行,”女友说,“你会无法工作的。”她哭了。这种生理学上的迅速反应,一定不是工作或治疗问题引起的,而是有一种情绪,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哀于顷刻之间弥漫了她的心!在她的一生中,应该有多少个像这样充满泪水的时刻!然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个永远穿着一件两个大口袋上衣,一双平底鞋,不歇地行动着、生气勃勃、坚忍不拔的女性!

照亮黑暗的光,最先穿透自己。在内心深处,薇依跟自己作战,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战胜。说她坚强,是因为她柔弱;一个柔弱的人,该拿出多少倍于常人的勇气去承受痛苦的考验呵!

呐喊着作战非常英勇,

但我知道,

更英勇是与自己胸中

悲哀的骑兵搏斗的英雄。

胜利了,民族不会看见,

失败了,人们不会发现,

没有国家会以爱国者的深情

瞧一瞧那弥留时的双眼……

与自己作斗争的这种艰厄,只有像狄金森一样生活在内心里的人,才会有大致相同的体验。“无始亦无终,呻吟也无用,因为我们生于他人的苦难里,而死在自己的痛苦中。”薇依把这所有一切都看作是一种必然性,所以,当她带着遍体鳞伤向世界告别的时候,依然保持了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让我消失吧,以使我所目睹的这些事物变得更美好,因为它们将不再是我所见的那些事物。”她是这般安详、大度、英雄主义地走向黑暗,而把希望和光明留给了未来世界。

薇依去世时,曾经被当作一位神秘人物大事渲染,随即归于沉寂。没有谁窥探过死者的灵魂。只有为她送殓的寥落的几位朋友,背后还会谈起她,满怀敬意地称她为“英雄”。

这是现代的悲剧英雄。作为英雄,她的政治姿态高贵而怪僻,日常生活简单而混乱;她鄙视王冠,勋授和盛大的凯旋,只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广大阶级的存在而作一个人的斗争。这样的斗争几乎无法构成事件,它仅表现为一些零散的细节,即使把所有细节集中起来,也不足以构成对不公的现存世界的打击力,然而对战斗者来说,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不是以外部突发的方式毁灭,而是从内部慢慢消磨一个人的英气,以致殒亡。无疑地,这是更为悲壮的。

舒曼曾经预言:“当肖伯纳被人遗忘时,人们还会记得西蒙娜·薇依。”

从西方到东方,后现代戏剧已经上演。轰动一时的肖伯纳,除了戏剧学校的学生,连他的名字恐怕也真的不复为世人所知。但是,薇依,在一个需要自由和正义的社会里,尚且一直为正剧英雄的阴影所遮盖,到了连灵魂都可以买卖的商业时代,还会有人记得起她吗?

2002年6月

《旷代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