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的根

米沃什去世的消息并不令人震惊,因为,毕竟这己经是一棵历尽百年沧桑的老橡树了。意外的却是,在安葬问题上,引起了波兰国内很大的争议,他作为一位伟大的波兰人的身份遭到了质疑。

波兰政府最先拟定两个地方作为安葬米沃什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夫的墓地,一个是克拉科王宫附近的教堂。在教堂的地下墓穴里,安葬着的都是波兰现代历史上最杰出的文化人。当然,政府最后还是确定把米沃什和他们安葬到一起。这个决定并没有获得国人一致的认同,一些知名人士公开表示反对,其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波兰作协主席斯特热莱维奇和波兰社科院的知名教授,以及四位波兰家庭联盟党的前议员等多人联名写信给克拉科夫地区教会的大主教,要求拒绝在克拉科夫教堂安葬米沃什。波兰的宗教电台玛莉亚电台完全置大主教的意见于不顾,号召听众反对米沃什的葬礼。不少反对者根本不承认米沃什是波兰人,波兰一些媒体在评价米沃什时,也使用了“叛徒”、“逃亡者”、“良心缺席者”等词语;在葬礼问题上,甚至出现当天是否应当让送葬队伍穿过城市这样一类争论。

米沃什成了一棵无根的橡树。

1951年,米沃什作为波兰驻法大使馆的一名文化官员突然出走,从此过起流亡的生活。是他决心同波兰政府决裂,从而主动地把自己同故土的联系切断了。他不能不做一个西方人。但是,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十年后在美国,他都做不成那类“世界公民”。像卢梭、马克思、爱因斯坦,他们身在异地,辗转流徙,确实很少带有为我们所惯见的“祖国”观念。米沃什不同。他在法国时,听纯诗的提倡者瓦雷里做关于永久性艺术的演讲,想的却是祖国内地政治大搜捕的恐怖情景。他在巴黎出版的文集《被禁锢的头脑》,反对极权统治与思想控制,同样是以波兰及东欧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为背景的。在美国,这位波兰之子也没有被美国化。他自称属于“另一个欧洲”,来自“二十世纪的黑暗中心”,可是,他不但拒绝为“自由欧洲之声”撰稿,而且反对东欧作家对西方的模仿,为西方的文化市场写作。米沃什一直心系波兰。1989年,当他获许再度返回波兰之后,便经常回国,晚年还选择了曾经作为波兰首都的克拉科夫作为长久的居住地。

作为一个失去了祖国、从而拥有流亡的自由的人,米沃什没有加入任何政党或社团,没有参加任何政治活动,惟在教学和写作中讨生活,一个人留守他的精神家园。他在伯克利加州大学任教时,讲授的是波兰文学,三十多年未曾改变,在讲学中把波兰的思想引入美国。他坚持双语写作,写诗则必定使用波兰语,因为诗在他的心目中是最为神圣的。到了晚年,他仍然使用波兰语来翻译《圣经》。他自称是“波兰语的忠实仆人”,显而易见,波兰语就是他的故乡,已然流逝的激情岁月,“先人祭”的最虔敬最庄重的礼仪。但是,波兰语只是小语种而已,势利的文坛肯定瞧不起它、忽略它以及以它作为媒介的所有文本。一旦使用波兰语,便意味着自我孤立,拒绝为美国和西方所了解;这对于一个把文学当作一项宏伟的事业的作家来说,应当说是致命的。然而,米沃什对此来不曾有过犹豫和怨悔。在法国上流社会,或在美国知识分子中,当他自称为维尔诺人、波兰人、“小地方人”的时候,他是自豪的。

这样一个具有深刻的波兰情结的人,竟然毫不讳言接受西方主流文化——人文主义传统的影响,不能不说是一个异类。“我是一个西方文化的追慕者,我的左派倾向并没有改变我的亲西方主义。”这就是米沃什的表白。他批判美国的文化现象,尤其是束缚于单纯的市场价值和自然威力的现象,所操持的思想利器,便是源自西方的;而不像同样流放于美国的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那样,对美国的批判,纯然出于固有的东方立场。从这样的意义上说,米沃什不失为一个西方知识分子。波兰人质疑他的身份,公平点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其实,这里所涉及的,已不仅仅是国籍问题,或者所谓的“个人历史问题”了。

那么,米沃什到底属于哪一个国度?他从波兰出发,最后回到波兰,但是其间的道路是向西方敞开的。西方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其中之一便是“漂泊者”,用这个意象说明米沃什的归属最恰当不过。漂泊是无根的。漂泊是一种自由。可是,对米沃什来说,与其说自由是他的生存状态,无宁说是他所选择的人生态度。他的《被禁锢的头脑》,迄今未有汉译本,据说德译本是由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斯作序的。“选择即自由”,是存在主义的一个著名命题;就精神实质而言,它确实体现了流行于二十世纪的存在哲学的积极的、富于实践意义的方面。

米沃什是一个怀有自由理想和个人尊严的作家。他的独立而自由的行动,可以说,都根源于对自己作为一个波兰人的生存境遇的认知。波兰的历史,是一部被宰割被奴役的历史,在二十世纪,它是同世界上两位极权主义领袖希特勒和斯大林的政治生涯联系在一起的。二战时,波兰成了纳粹灭绝犹太人的屠场,奥斯威辛等著名的灭绝营,就在波兰境内。1944年8月华沙起义,便有20万人死于街头。二战后,苏联对波兰实行双重殖民:一是意识形态控制,二是政治干涉,力图把波兰变成它的影子国家。米沃什曾经写道,从睁开眼睛的那天起,他看见的就是火光、大屠杀,是背信、侮辱,以及吹牛家的无耻。《使命》一诗说: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露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是一个失踪的人。

这就是米沃什的祖国:波兰。

由于他不能忍受一个极权制度的压迫,专制和黑暗通过所有感官所加于心灵的伤害,于是继战时参与地下抵抗活动之后数年,在作为外交官员的体面的位置上,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逃亡。在此后漫长的漂泊异域的道路上,他始终不能忘却至今仍然陷入政治恐怖的波兰人民,他的亲人和朋友,始终不曾放下沉重的创伤记忆,而选择了自由写作,一种独自活跃于纸面上的政治行动。他的文字,有着十分突出的政治意识。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谀词赞颂当代的任何一位政治家,他有理由以此为荣。

既然岁月已经改变了我的血,

而成千的行星系统在我体内生生死死,

我坐着,一个灵巧而愤怒的诗人,

眼睛斜视,满怀恶意,

手中,掂量着笔,

我密谋复仇。

政治在米沃什这里意涵着自由,标示着自由的处境。他是一个在反抗和斗争中过来的人,深知自由的代价,所以并不像一般的知识者那般地害怕暴力,也不讳言复仇。有人称米沃什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充分表现出波兰人自尊的、不屈服的品性。如果仅从实现个人的自由意志方面着眼,这样的称谓对他来说应当是恰切的。但是,正如许多被称作“自由主义者”卖身权门而倡言“自由”一样,许多自命为“个人主义者”的人,惟凭一己的私欲行事而毫不顾及自己的社会身份;倘若如此,那么,他们与米沃什相去甚远。在米沃什看来,作为一个人,如果来自专制社会而忘记奴隶的身份,头脑遭到禁锢却不曾产生束缚的感觉,备受凌侮而心灵不觉伤痛,实际上是对个人的背叛!

正是沿着自由精神的轨迹,一个多难的民族的历史经验同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叠合到了一起,一个人的文学理想和人生理想叠合到了一起。米沃什写枪口、铁丝网、权力、威势、火和废墟,然而也写葡萄酒、茶和面包,写樱花、菊花以及明月,他有能力把所有这些关于自由与不自由的相悖的事物组合到他的各种文本里。对于一个自由书写者来说,本来并不存在艺术的门限。正如米沃什,政治介入的意识使他的作品更富于血肉相连的生命质感;在他的文字里,随处可以感觉到那种传教士式的或帕斯卡式的热情。只有那样一些不知自由为何物,专意摆弄所谓艺术的大小雕虫,才会指摘米沃什写得太广太杂,说他的诗带有“封闭性”,抒情味道不够,等等。其实,米沃什的作品,自觉地承受了更多的现实。对于艺术道路,他看得非常清楚,明确说:“对每一位当代诗人来说,波罗的海人的问题比风格、格律和隐喻重要得多。”

为了自由宁可放弃祖国,获得自由却又怀念祖国,这就是米沃什。自由使他一生长受困扰,使他冒险,使他逃亡,使他得深沉的怀乡病。自由使他区别于其他的东欧人、美国人,也区别于其他的作家和诗人。自由一开始便使他陷于分裂和瓦解,使他在空虚中追逐,呼告于无边际的旷野。即使诺贝尔文学奖给他艰难坚持的工作以肯定性的评价,那也不过是一种象征,并不曾使他免于尴尬的境地:美国人读不懂他的诗歌,波兰人看不到他的诗歌。自由使他孤立。但是,这是无法挽救的事。自由是排他的,就是说,要自由就自由到底,一旦选择了自由,就没有了别的选择。

米沃什的葬礼,上演了一出关于一个热爱自由的人的悲喜剧:他切割自己的根,他寻找自己的根,其实根,一直长在他的身上。

2004年8月25-28日

《旷代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