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的人脉

昨天,我被加到一个金融群。刚放下手机,信号灯就不停地闪。这个群看起来很高大上的样子,不是有人发巴黎的落日,就是有人发布鲁塞尔的城堡,不是公司并购,就是项目招人。我顺手屏蔽了。因为这一切跟我都没有关系。没有退群,是因为脸皮薄,放不开。

初中时候,我从学校小卖部老板那儿,第一次知道“人脉”这个词。老板坐在床上吃面条,垫着砂锅的是一本盗版成功学书。老板跟坐在门口玩儿的几个小家伙说:你们啊,谁将来能当多大的官,要看跟他最亲的几个人能当多大的官;谁能挣多少钱,要看跟他最亲的几个人挣多少钱。

老板他爹坐在小木墩上啃干馍,瘪着掉了半颗门牙的嘴,一脸木然。要是老头有力气抄起旁边的拐棍,估计要对他儿子的脊梁敲两棍。老头在小卖部门口卖面条,五毛钱一碗,挣一毛两毛。月收入不到三个儿子的平均数,充其量是儿子平均数的零头。

我们那几个小伙伴中,有一个后来去邻县搞房地产,挣得比我们其他人合起来都多。但小卖部老板的理论并没有因此破产,因为我们早就不跟那个土豪玩儿了。

我爸有个发小,三十年的交情,到了四十岁还无话不谈。四十岁后,突然从一个清水衙门的副主任科员升到了宣传口的领导岗位,正科级。从此就不大找我爸聊了。我爸有时找他聊,他总是打哈哈。我爸就感慨,没法再一起玩了。

人和人之间有没有交流的可能性,取决于互相之间能否传递有效的信息和情感。比如,俩人见面,不会来一句“地球是圆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构不成有效的信息,是废话。不过,如果你的朋友见面告诉你“地球是圆的”,也可能传达出另外的有效信息:这家伙可能神经了。而“吃了么”就不同,它至少是在询问一个答案。不过,也要分场合。大学时候,有次下午三点下课,楼下推自行车时,碰到一个刚才还坐在我后边的同学,随口就问候我:吃了没?我瞪了他一眼说:吃了。

像“hi” “hello”这种招呼,都是无效的交流。但它们的存在也意义重大,就是避免不够熟的人路遇时尴尬。你之所以每次在走廊碰见上司,都会说一句“王总好”,就是要保证哪天真找他办事的时候,他不会对你有意见,不会觉得这小子没礼貌。所有“hi”“hello”这种寒暄的交流都是在为未来可能的有效交流做铺垫。但是,如果你春节回家,下火车见到你爸开口来一句“晚上好”,就不像话了。如果你约了女朋友吃饭,两人相距一米,你抬起手,说“hi”,就是脑子有毛病。

和好朋友在路上碰到,“二货”比“你好”有效得多。“二货”虽然没有传达事实,但传达了情绪。事实可以乏善可陈,情绪却能变化万端。即便两个人共同生活在荒岛上几十年,没有新奇的生活内容,也依然可以存在有效的交流。有效的情绪和有效的事实一样,都是有效的信息。交流有效,生活就不会沉闷。

有人经常嚷嚷,说和某人没有共同语言。不是说你用瓦房店话,我用驻马店话,我们就没有共同语言。而是说,如果你的话没戳中我的笑点和痛点,和你的交流就会乏味、沉闷,没意思。一个黑人老外哭着对他的中国女友说:你根本不爱我,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练口语……

人本能地渴望接触更多信息。更多的信息有助于个体在复杂的社会里更好地存活下去。而闭塞、顽固者则会被逐渐淘汰。如果你希望别人在跟你的交流中感到愉快、有收获,就得保证你的信息是有效的,有意思的。

此外,交流还需要合适的场合和氛围。无法想象史湘云和香菱,人手一个煎饼果子,挤在大望路的地铁上聊“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你的学霸朋友,也不可能在微信群里指导你做傅里叶变换,解偏微分方程。如果仅仅是都在一个微信群里,就把这看成朋友,就好比共同在一家驾校学过车,就把彼此看成同学,然后互相收份子一样。

交流一定要有互动,不然就是直流了。新闻联播里的人不能成为你的人脉,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如果我待在一个群里有意义,就不能只接收信息,也得发出信息。如果他们发巴黎的落日、纽约的夕阳,而我只能发五道口的地铁,我就该趁早退群。

我不是在鄙视宇宙的中心五道口。绝不是说北京就比巴黎、纽约次。而是说,应当把合适的东西,放在合适的地方。这才叫资源配置。应该把五道口的地铁照发到硅谷码农的群里,而不是北京的金融群里。大洋彼岸的华人,看到五道口,会有感觉,这才叫优化。在加州卖肉夹馍,就很优化,能上报纸;在通州卖肉夹馍,就不算优化,上不了报纸。

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于能让世界通过他的手和眼,呈现出来不一样的姿态。哪怕只是角度上的一丁点不同,也意义重大。只有如此,别人才能通过和你的交流,蓦然发觉:噢,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超出了我的想象。只要不是你的人渣程度超出对方的想象就好。

而从不追求给周遭世界带来新东西,只图谋从外部踅摸点东西的人,世界也会以最吝惜的面貌呈现在他眼前。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