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晚晴

小时候,我爸老是批评我。现在,我老是批评我爸。我爸批评我的时候,我嘴上服气,心里不服。我批评我爸的时候,他嘴上不服气,心里服。我心里不服是当时就不服,事后想想更不服。他心里服并不是当时就服,而是事后想了很久才慢慢服。服气之后,他要沮丧好长时间。这时候,我就不知道这样的批评到底该不该。

前天去看望我爷爷,小姑也回来了,一起聊天。小姑问我去老广场逛了没。我说刚去过。我爷爷耳朵不好使,人老了,耳朵都有点背,但这句话却听见了。他说,老广场现在不行了,太小,新广场就大多了。

我和小姑都很惊讶。新广场开始修的时候,爷爷就很老了,老到不太能出门,只能偶尔在家属院附近溜达两步,后来腿又摔了,连路都不能走,没想到他还知道新广场。

我爷爷又说,新广场斜对面就是新高中,武装部和新法院也在那一块。小姑更惊讶,她每次回来都去新广场逛,却不知道附近还有新高中。爷爷说,新高中就在新广场西北,隔了个十字路口。他说的是对的。我们都无法想象,他足不出户却对这些了如指掌。

爷爷说,是老唐跟他说的。新广场还在修的时候,老唐就跟他说过。修成之后,老唐的儿子蹬着三轮带老唐看过一次。“你二哥从来没带我看过。”爷爷对小姑说。小姑的二哥就是我爸。“后来,我自己拦个出租车去看了。大是怪大,啥东西也没有,空荡荡的。”

晚上回家,我跟我爸说起这事。我爸说,“想看他咋不吭声呢?咱有车,说一声不就带他去看了吗!”

有些话,不能等人家说出来,自己得想到。光知道给钱,给钱是挺省事,能算关心吗?真关心人家,得设身处地理解人家咋想的。等人家说,人家怎么开口呢。

我爸被我说得很委屈。爷爷养了八个孩子,粮食关时饿死三个,后来去世一个,现在剩四个。四个孩子里,只有我爸在身边,照顾他最多。我爸听我这么说,就要跟其他人比。我没等他比,又数落他几句。

后来他想想,说我说的对。因为他想到另一个事。大概是二十年前,我家刚盖好房子,盖得还挺大。当时我奶奶还健在。我爸想让二老搬过去,但他们从来没提过去住的意思,我爸以为他们安土重迁,在老房子里住惯了,不想搬。直到一天,偶然说起,才知道他们早就想搬了。我爸就急了:“想住咋不早说呢。你们不提,还以为你们不想搬。”我爷爷说:“你当兵回来安排工作,我没花钱;你结婚,我也没花钱;你盖房子,我还没花钱。你不开口,我咋提呢。”

我爸说完,轮到我没话说了。他的话另有一重意思在。这意思是,他一直希望我能花点他的钱,但我毕业之后,就不再花他的钱了。这让他不放心。他朋友们的孩子,大都得依靠老人,我从没想过要依靠他,也不愿依靠他。

他总说让我租个大房子,哪怕租房的钱比工资还贵,他来出。我一直说没有必要,跟人合租挺好。他卖了房子给我准备首付,我不要,他想早晚有一天我会要,就放进了民间借贷。买房子的事,他比我急。他怕将来我靠自己的本事买了房子,他没有住进来的理由。

他跟朋友喝酒的时候,最喜欢听朋友提我。朋友们的孩子大多学习不行,毕业了回家,要靠爹妈来安排工作,买房子靠爹妈出钱,生了小孩儿要靠爹妈照看。跟他差不多的年龄,孙子都抱上了。抱了孙子,还能批评儿子。但他不行。他的儿子早就不花他的钱了,不依靠他生活了,见得比他多,识得比他广,一年回家不了几天。他早就没有作为父亲的权威了。他在谁面前有权威呢,大概只有在我的小外甥面前。

我的小外甥今年10岁,是我爸妈看着长大的。从出生起,每周都来我家。去年开始不常来了。我爸去年办了健身卡,给小家伙也办了一张,让教练教他打乒乓球。没有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学。春节的时候,我爸每次从健身房回来,都念叨说没见小家伙去打乒乓球。前天有朋友办喜事,我们家去送礼,小外甥一家也去了。见到小家伙,我爸就问他怎么这么久不来家里,赶明儿星期天还来不来。听到这里,我头一回觉得,许久以来,事事都不愿依靠父母的坚持也许没有那么正确。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