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断舍离之故

之前写过一篇《断舍离之难》。后来,在朋友圈看到好多人也发照片说断舍离什么的,主要是女性。但我觉得她们矫情:你已经吃了三对鸡翅了,再拍下第四对鸡翅说我要断舍离,这不叫断。要断,第一对鸡翅就不该吃。要断舍离的人是不会发照片说断舍离的。不吃鸡翅,又发照片,说明还是很在乎。只要心里还残存一丁点在乎,断舍离就不能从根本上成立。

过年在家,老爸问我新年愿望是什么。我一时没想出来。他替我想了个:出三本书。没经过我的授权,他自作主张的想法,当然是无效的。我深思熟虑了几个晚上,觉得自己的愿望应该是:不患得,不患失。

不患得失,其实也就是断舍离了,而且是更深层次上的断舍离。不像扔掉一两件破衣服这么简单。但,很难。孔子说过,小人有种特征: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照这么看,绝大多数人都是小人,不是卑鄙的小人,而是庸碌的小人。

比如说我吧,去年给“一个”APP写故事,读者喜欢,就给我点个赞。平常我最多一天看一次,到自己文章发表那天,我会刷上七八次,看看赞数增加了多少。其实文章已经写成,不管赞数多少,它的好坏都无法改变了。纠结于过去的文章,还不如花精力把下篇写得更好。冯唐随笔里说,十年前他的小说刚出版那阵儿,他一有空就打车到书店,看看自己的书有没有上畅销榜。跑了无数次,一次也没有上。

按照断舍离的观点,一部作品完成了,就应当和作者脱离关系了。作者已经把自己的心血、体验、感觉、阅历等一切凝结在作品里了。至于作品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是作品自己的事,作者也改变不了,束手旁观就可以了。

但既然断舍离不掉,我们要追究它的原因,不能硬断。硬断是断不掉的。很多东西是这样:它在看得见的地方断了,看不见的地方仍然在连着。

我家小区门口有个鸡蛋灌饼摊,一对夫妻在卖。去年冬天刚开始冷的时候,我有两次恋被窝起晚了,无暇去单位食堂,就买了灌饼。灌饼中间夹着鸡柳,味道很不错。后来我就天天吃灌饼,不再去食堂。也和卖灌饼的夫妻认识了,一聊,发现还是老乡,离得很近。我们食堂的午饭有鸡肉串,晚上我又常去肯德基,吃到的还是鸡肉。终于,鸡肉吃得太多,某天早上,我闻到灌饼的味道,突然泛起一阵儿恶心。从那以后,我看到鸡肉就想吐,灌饼自然也不再吃了。

可是,每天还要路过。路过不买,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不打招呼,又是熟人,就觉得别扭。我怕他们怀疑是不是我嫌灌饼不好吃了,还是嫌涨了五毛钱?但又不能解释。就像一些朋友的疏远,你想解释你并不是有意,甚至也不想这样,可是,许多事情解释不得。路过灌饼摊儿,成了我每天早上的一大头疼事。再经过时,我就有意避到左边,以免离他们太近。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我穿着同样的衣服在这里走过,以同样的速度,在同样的时间。表面上看去,一切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实际上,已经有一层断舍离了。

旁人没有谁能看出异样,它如同这世界上的许多无聊琐事一样司空见惯平淡无奇。也许只有路旁泥土里的蚯蚓,在睡了一个冬天之后,探出脑袋,会惊讶地发现这细微的变化。因为我的每次路过,相比它冬眠之前,离煎饼摊远了几步。

断舍离难就难在,纵然你可以把表面上的许多,断的断,舍的舍,呈现出无比的精致简洁。可是,内心的纷纭,却无法平复到最初的波澜不惊了。

我初中一年级时,拿了人生中第一次奖学金,四十块钱。我没有花零花钱的习惯,直接上缴给我爸了。我爸用那钱买了小树苗,栽在我家院子后边。然后,我就把这事忘了。

很多年后,我早已毕业工作了。有天打电话回家,我爸说,我们家的房子要卖给别人了,连带着的院子后的那块地。那棵小树,只能砍掉了。跟我说一声,是因为树是用我的奖学金买的,是我人生中挣到的第一笔钱。小树已经长到碗口粗了。我说,该砍砍呗,这有啥。

挂掉电话,一种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在我成长的这许多年里,几乎忘了有这么一棵小树存在。而它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栽种在那里。从一棵比当年的我的胳膊还细的树苗,长成比现在的我的大腿还粗的树。这也算是,我添给世界的一缕不同吧。

每个人的存在,都会给这世界带来不同。哪怕这不同只发生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从未被谁注意。可是,就因为这些最不起眼的细节,世界被改变了。因为你的存在,而被改变了的事物,成为你不能断舍离的原因。

一条新买的围巾丢了,最多是心疼下钱。可如果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又陪你度过了一个个冬天,就不一样了。不管你是不是在乎,愿不愿断舍离,曾经因为你而发生的故事,伴随着你的故事,荡然无存了。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