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札钱(1)

一札钱

“220789074792785944121080867810204801022659611990821090831011234050912024458136125302202135100371613105”

没有人能解读这串数字,除了我。因为它是我到目前为止所保有的重要证件编号及密码。这样做,突显我以复杂的感性思维丈量人生之外,另一种追求极度简单的数字化倾向。我对数字从小敏感,但只是零星地应用,直到大学联考前做历史总复习,发现自己能够在白纸上写下一长串数字——所有在六册课本里出现的年代,从此开始了以数字记录生活的习惯。它使我在无需翻查电话薄的情况下,完成金融、交易、催讨债务、核账、慰问、叫瓦斯、祝朋友生日快乐等琐事。

有一天,在朋友家厮混,穷极无聊掀了钢琴盖弹一串单音,似乎还不难听,她问;“什么怪曲子?”我说:“这是我常用的电话号码群,你没听出你家的号码吗?”

“神经病嘛你!”她说。

这话叫我如梦初醒,耽溺于数字世界而不考虑他人的阅读障碍的确构成危机。为了防止有一天我果然发神经或意外暴毙,家人无法解构庞大的数字迷宫,我不得不慎重地写下“解码书”及“藏宝图”,要不,他们绝对没办法从一叠存折、一堆卡片、一捆印章及一串叮当数字中兜出线索领到半毛钱。数字可以锁定很多东西。

没人知道我的经济状况。数字化世界里,物与物的亲属关系及其游戏规则比单纯计算月收支更使我着迷。我从不规定自己每月必须收入多少或只能花费多少,因为人生如此无趣,如果连这都要压抑、管束,更添无味。“尽管花,不用怕!”我告诉自己,这使我在精神层次保持自在,不必为五斗米向任何令人厌烦的体制低头。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的确有本领随时调整自己的欲望内容——什么日子都可以过,什么饭菜都能吃,从最简单的物质条件里发挥最大的创造力,不做金钱奴才。但这不表示我缺乏赤字观念,相反地,我的心里住着一位头脑清楚的账爷:她会事先衡量我的年度欲望水平,预拨一笔款项让我挥霍而不影响其他固定支出。可是,我从未用光,原因是当我临时起意想添购昂贵物品时,乡下人的苛俭习性就出现了,好像心里住着金钱警察,我会找一百个不需买的理由打击五十个必须买的理由,很不幸大多成功了。于是,垂头丧气地捏着一叠钞票找地方发泄,喝杯咖啡、买几本书、看场电影、一束鲜花、一块点心,立刻面带微笑地回家。就在往后喝茶吃点心看书、抬头欣赏花朵怒放的生活里,原先购买昂贵物品的念头熄了。

至于该买的必需品,实在必须感谢莫名其妙的好运,大多在准备添购时自动上门,沙发、冰箱、电视、除湿机、茶几就这么自动自发地来了,惜物观念也使我不介意二手用品与家具,能省则省,不应省则不省。前阵子朋友一家从国外回来度假暂住我处,竟趁我不注意买来洗衣机、热水瓶,妙的是这些东西搁一块儿都配,而且从未故障。大概命中常得贵人相助,是个得人宠的。因此我也乐得坐在A先生的沙发上看B太太的电视,喝C先生的茶壶里泡的D先生送的茶,吃E女士送的碟子里的F同学捎来的冈山黑枣,接G先生留下的电话跟H小姐说:“你送的盆景现在好美!”然后用I单位送的笔在J瓦斯行的便条纸上记下约会。临睡前,捻亮K先生的台灯,躲入L妈妈送的花棉被,读M小姐寄来的书,用N先生的暖炉烘脚,打一个大哈欠,把书放在铺着O小姐的染布的P姑姑的矮几上,做道道地地的自己的梦。次日醒来,打开Q姐姐的冰箱取出土司,用R太太送的精致咖啡杯盛滚烫的蓝山,用S***平底锅煎一个蛋。早餐后,吞一粒T先生送的维他命丸“善存”,开始用U女士的洗衣机,昨晚更换的卫生衣是V女士送的。我得卸下W妈妈送的OMEGA表及X先生的戒指,才能用Y妈妈的橡皮管喷花,把衣服晾在Z太太的竹竿上,回到书房,写地地道道的自己的文章。

乞丐的富贵荣华也不过如此。

《微晕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