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饭不忘饮泔时

呷饭不忘饮泔时

最近,特别想起“呷饭不忘饮泔时”这句古谚。

不记得听谁讲的,但确信当时仍在泔饮吃糜的清贫时期,肚肠好比瓮菜心,是空的。照说生于战后第二代的我,不应有喝粥年岁,可能农村经济复苏较缓,加上天灾频仍,以致一路过着“时到时担当,没米煮番薯汤”的三餐。这使我至今回顾老家稻埕,总会叠上一堆刚出土的“番薯矿”影像,鼻腔内充满黑心肝地瓜的霉腥味。

“呷饭不忘饮泔时”,意谓:有饭吃的时候,莫忘当年穷困只有泔糜可吃之时。这话意义宽广,运用灵活。若锁定字面食物原义,说的是如今富有了,仍应勤俭,不可忘记当年挨饿滋味。

老辈乡亲们,嘴角边爱挂一串俚谚俗语。他们不认得字,字也不理他们,靠着口耳相传,从戏文、村人、父母,听到三两句有道理的话,耳朵变成针,赶紧串在自己的线头上。不管走到哪儿,叮叮咚咚话珠子就响了:“爱花连盆,惜子连孙”、“细汉偷挽瓠,大汉偷牵牛”……我们这些大人口中的“夭寿死囝仔、桠肚短命”懂什么?鼻涕未干、癞痢头尚未结疤,除了吃饭比较卖力,成天尽野,还真不懂大人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认真与态度的神圣。

不懂,但变成心肝里的馅了。被这串像嗡嗡嘤嘤蚊子的格言“叮”大的我们,从小被骂“夭寿”居然没短命,还勉勉强强活出了人样。原以为少年离家,稻原颜色与井水滋味恐怕要永别了,但当发现自己口中熘出一两句俚语时,不免吓了一跳。在不断离乡的脚程里、追求知识的困厄内、体会人生的泪水中,隐喻于格言里的人生道理,不知不觉变成鞭策成长的另一条动脉。虽然想回头道谢,当初数话珠子的老辈乡亲们却已经叮叮咚咚地谢世了。

一个人一旦有能力脱离饥饿与断粮的阴影,可能需要一段过渡时期让他极度发泄、挥霍物质,以弥补过去匮乏时的心理伤害。如果,他的胃口只能容纳一尾鱼,他会烹煮三条鱼安慰眼睛。这是人之常情,亦无需惊怪。不同的是,有的人能警觉自己的发泄状况,逐渐回归物质上的合理尺度过日子,在不虞五斗米的基础下,去追求非物质层次的实现。有的人就这么耽溺下去了,让物质魔爪遮蔽眼睛,在内心世界挂起算盘,日夜拨弄不停。

如果,一个社会在脱离饥饿阴影之后,无限度地延长挥霍期,我们不敢奢望当挥霍变成生活习惯、贪婪抹黑朴素的美德时,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追求不受物欲干扰的精神王国?我不难想象,当年吞吐话珠子的老辈乡亲,若有机会在台北都市见识最基础的物质习惯,他们一定会勃然大怒,詈骂现代人“讨债”,会被“雷公打死”。

致力于环保的朋友,积极推广“再生纸”以挽救森林,询问我的意向,我不置可否的态度使他颇为失望。也许,问题很单纯,一棵树能制造几令纸,为了不砍伐这棵树,我们利用回收的废纸去替代这棵树。但问题不止于此,当我们果真全面使用“再生纸”印制书刊、杂志,谁能有效地保证这棵树不被砍伐去制造原木家具、装潢和室房、民艺雕刻品,或拿着台湾森林护照去装饰异国建筑?

如果森林面临绝迹是个事实,到底谁砍的?砍来做什么东西?谁用这些东西?怎么用法?砍了之后谁该补种?这一路的推问与思考则超过了保护的单项议题,必须去面对这个社会从农村嬗变到工商过程中,法治能力萎缩、善良德性败坏、朴实生活变质的根柢范畴。

如果个人积极响应再生纸制品,却酷爱使用原木家具或木质装潢,保护那棵树的意愿在哪里?如果在大量使用纸张的生活中,我们极尽挥霍,再去购买再生纸制品,这样的保护也只是表象。不管保护森林或是河川、野生动物,现代人必须先跟自己的欲望打仗,重新回归到物质的合理效用,并且尽其效用,所有的保护课题才有坚强的基础。

当我听到某家公司在牛皮纸信封上印七个空格,希望这个信封经过七个人使用后再被回收,某家影印行张贴小条子:“欢迎双面影印”时,我感到惜福的美德并未被遗忘,他们不仅节约了开支,也为社会的资源付出小小的保护心愿。

我仍然赞成资源保护,但不是从使用再生纸开始,是从依照胃容量吃完一碗饭开始,这是基于对喝粥时代尚能说出格言的老辈乡亲的纪念。

《微晕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