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打听的那个人在哪里?

刘嘉玲提一小手提箱,站在破落腌臜的菲律宾小旅馆里,问:“我听说香港来的人都住在这里,所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张国荣:“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王家卫一定很喜欢这段独白,不然他不会让张国荣说三遍。

说第一遍的时候,张国荣刚刚从张曼玉的店铺里出来,说了番关于“1分钟”—“事实”—“过去”—“无法改变”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之后他遇见刘嘉玲,做了些超过一分钟并且改变过去的事实的事实。

第二遍发生在哐当作响的异乡火车上,大难刚过的侥幸心理还未平息,也许想找话题,也许是为自己的行径寻找借口,张国荣问刘德华:“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刘德华打断他:“听过,没有脚的那种嘛。你这些话哄哄女孩子可以。你像鸟吗?你哪一点像鸟?你不过是我在唐人街捡回来的酒鬼而已。像鸟!你会飞的话就不会呆在这里了。飞呀!有本事你飞给我看看?”

张国荣笑笑:“有机会的,到时候你别自卑。”

张国荣没有给刘德华机会自卑,他只有机会说完这段被打断的独白:“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曾经说过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会知道最喜欢的女人是谁,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天开始亮了,今天的天气看上去不错,不知道今天的日落会是怎么样的呢?”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呢?”,这句话似乎在暗示张国荣已经知道了“她”——也就是他最喜欢的人——是谁,只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而已。是因为张国荣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但是我却相信,如果有机会还能飞翔,张国荣仍旧不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有这样一些人,只有当眼睛前面挡上墨镜,耳朵里面塞进耳机,踏在地上的脚步才会有力量。这样的力量来自于拒绝,而所谓拒绝,其实不过是将自己可能的缺口都给堵上,比如耳朵,比如眼睛,这样你就自足了,这样也就有力了,这样你就可以随手甩出一些诸如“我不属于任何森林任何土地任何人”的少年意气然后很骄傲。

可是真的不需要任何东西吗?

总以为王家卫想说的好像除了拒绝,还有错失。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拒绝,而是在错失。拒绝的发生,或者是因为我更有自主性,或者是因为她更有自主性,反正是两个人中的某一位所呈现的东西不符合另一个人的欲望或念头,而错失不然,错失的原因只能怪罪时间、地点或者……还有命运。

张国荣离开菲律宾生母家的那段镜头很漂亮,张国荣的脚步很洒脱,慢镜头配上话外音——张国荣的独白:“我终于来到亲生母亲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见我,佣人说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当我离开这房子的时候,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我是一定不会回头的。”说过不回头了,快镜头就转为慢镜头,色彩亮起来,音乐声起,脚步也就突然开始变得有力,“我只不过想见见她,看看她的样子,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一定不会给她机会。”这时候你知道其实没有机会的是那只鸟儿,它真的失去了活着下地的机会。

张国荣一直想知道自己想要打听的人在哪里,只不过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找人是件很郁闷的事情,你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很郁闷,你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依然很郁闷。

不找能如何,找到又如何?

(1999 年)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